第31章 (1)

陸恒聞聲看去, 馬車已經帶着餘晚媱往西角門方向馳遠,過戌時,京中的宵禁才開始, 四方城門緊閉,尋常時候, 會有五城兵馬司的巡邏隊在大街小巷巡視,但離戌時還有些時候, 那輛馬車這麽快的速度, 顯然是想将餘晚媱帶出城。

只在他愣神這眨眼功夫, 黑衣人的刀劈了過來, 他險險避過,猛不丁後肩巨疼,利劍刺進肉裏,噗呲一聲, 他反手提劍梭向身後,那人機敏的躍出包圍圈, 所有的路道都被堵死,他只能眼睜睜看着那輛馬車跑遠。

肩頭的傷口在流血,陸恒看向那領頭的刺客,他身量和他差不多高,只是身形清瘦,露出來的一雙眼睛很是輕佻兇狠,這刺客他見過。

是上巳節那日行刺陸璎的殺手, 那日陸璎暗示他是餘晚媱派來的,如今看來, 他是沖着他這個大理寺卿來的。

殺他無非是因為江南私鹽案。

那刺客提劍殺向他, 招招致命。

陸恒受了傷, 只能回擋,他的仆役被其他刺客糾纏,已有好幾個重傷,這麽下去,今晚他真要下地府,他若死了,餘晚媱更活不成,胡太醫說,她腹中的孩子最遲再有半月就降生了,他不想死,他欠她的補償還沒還,他還想聽孩子叫他一聲父親。

但刺客太多了,陸恒看得出,這回他們是下了狠手,不殺他不罷休,他一面跟面前的刺客對戰,還要防着後頭行刺,逐漸窮途末路,他在刺客眼裏看到了嗜血的興奮,以及妒恨。

他尚未看明白,那刺客已提劍往他心口上狠刺,陸恒疾步後退,快要支撐不住時,半空中響起咻的一聲,一支□□飛紮進刺客的胳膊上,刺客當即翻身在地上滾了一周,捂着肩膀避進深巷中。

緊接着許多捕役沖來,跟那些黑衣人纏鬥在一起,不一會便擒拿下好幾個生口,有幾個要咬舌自盡的,都被卸了下巴。

陸恒急促喘了口氣,揚起頭見西城兵馬司都指揮晁元從馬上下來,畢恭畢敬的朝他拱手做拜,“陸大人受驚,下官來遲了。”

“有勞晁指揮,那刺客還在城中,記得嚴加搜捕。”

他疾走到那匹馬前,縱身上馬,“借馬一用。”

火把的光打在他背上,那處傷口血流如注。

這晁元也是個人精,不敢多問,只叫了幾個有眼力見的壯實捕役先跟随上去,剩餘捕役分做兩隊,一隊搜捕潛逃的刺客,一隊将那些刺客押回西城兵馬司,并派知事通知各城兵馬司,進行全城圍剿。

再說馬車行了一段路,離眼看離城門越來越近,晚間城門口的守衛排查往來進出異常嚴格,需要出示路引以證自己的身份,秀煙自帶着路引,可是餘晚媱出來匆忙,路引被兩個大丫鬟收着,她本以為會被陸恒安頓在哪個小宅院裏,只等她産下孩子,就會被發賣,根本沒想到其他。

秀煙回頭看遠處陸恒騎着馬帶兵追過來,哪還有心思琢磨怎麽糊弄守衛,匆忙将馬車左轉,往偏僻的巷子裏行去,那巷子沒人住,一路到底後,竟直通潞河河口,那河岸還停泊着一條船。

秀煙眼睛一亮,跟車裏的餘晚媱道,“夫人,咱們從這兒下來吧。”

餘晚媱颠簸了一路,腹部若有似無的作疼,但現在不是矯情的時候,她下了小榻,出了馬車。

秀煙攙扶着她下來,她也見到了那條船,雖有心喜,卻擔憂道,“這只是條漁船,我們跑不遠。”

秀煙道,“奴婢同韓大家的通了信,韓大家的說他在城外等着我們,他租了畫舫,等我們彙合就走。”

潞河圍了半個燕京城,只要用這條漁船出城,之後便能乘畫舫回江都。

餘晚媱瞧着她真摯的神色,心中縱有萬般疑慮也都悉數壓下,她說得對,只能回江都,做什麽都可以。

她猝然高興起來,搭着秀煙的手,一起踩在古樸的石板上,心裏的慌張在這一刻放下,她竟然有閑心問秀煙,“你怎麽回來的?”

秀煙回她,“奴婢不放心夫人,趁那幾個小厮不注意,從船上偷跑下來。”

餘晚媱走路慢,她細心的往後退了點,眼睛一直看着腳下,怕她絆到,“奴婢打聽了很久,才得知韓大家的住在城外的白鶴樓,奴婢便去找了他,他叫奴婢今晚守在後街,這才有機會把您救出來。”

餘晚媱有片刻乍然,垂眸見她扶着自己的那只手破了好幾個口子,可見吃了不少苦,餘晚媱輕聲道,“辛苦你了。”

秀煙滿不在乎,“瞧您見外了,奴婢怎麽說也是陪您一起長大的,要沒您,奴婢還不知道要被賣到什麽地方,老爺、少爺也對奴婢不薄,奴婢可不是忘恩負義的人。”

她極為神氣,看的餘晚媱都想笑,“慣會貧嘴,我叫你少說話沒幾次聽的,哪次都被人逮着。”

她這一說,兩人霎時沒了話,不自覺就想到那幾日的事上。

“反正咱們馬上就能離開燕京,等回到江都,咱們就不用再怕什麽了,奴婢很久沒有吃到您親手做的水晶肴肉,”秀煙說的可憐兮兮,想當初在江都,餘晚媱時常做點心果子,可到這燕京嫁給陸恒後,做個小點心都被人指着鼻子數落,一點也不快活。

餘晚媱很低的說了個好,抿嘴淺笑,心裏竟不知所謂,她遠眺着河面,這條河相比江都的河流來說,算不得大河,河對面燈光點點,住着許多戶人家,陸家應在其中,從此往後,她不再跟陸家有瓜葛,她也不再受陸恒囚困。

她自由了。

她們走到船前,那條漁船一半在岸上,一半漂在水上,也不知道船家怎麽停的船。

秀煙探頭張望,“噫,這是空船。”

她爬到船上,回頭将餘晚媱拉上來,手擡着竹竿撐在岸上,猛一使力,那船便緩慢駛進水中。

“還好奴婢以前跟着老爺一起出過海,劃船不在話下,您快坐下來,謹防站不穩。”

餘晚媱嗯一聲,正要尋個能坐的地方。

陸恒追來了。

秀煙一見他臉側有血,身後還跟着數十個魁梧大漢,當即加快劃船。

船離開了岸,陸恒喘着氣望向船,視線裏只有那剪孤寂的快溶進黑夜中的背影,懷孕以後,她越發的緘默,她的體态也沒有以前那般窈窕婀娜,她這個人比以往還無趣,可卻讓他愈加記挂,他會留意她的一舉一動,會惦念她的一颦一笑,也會在意她有沒有被照顧好。

這很不正常,但他甘之如饴,他知道自己在做什麽,他刻意忽視這些,只想讓她待在自己身邊,想和她厮守一生。

從始至終都是他離不開她。

什麽臉面、什麽身份在這時都沒了束縛力。

他往水邊踏近,高聲道,“你要任性到什麽時候?”

餘晚媱低垂着頭,意識回到他們拜堂成親的那晚,那天她是歡喜的,即使沒有高朋滿座,即使她爹和哥哥沒有喝她的喜酒,她依然是歡喜的。

可歡喜也只在那一晚,後來她便死心了。

她擡起手,慢慢将臉上的淚水抹幹淨,還是決定同他說清楚。

陸恒看着她轉過身,她很平靜的和他對望,她的聲音在夜色中顯得異常空寂飄渺,稍微不留神便會聽不清。

但他還是聽清了,他聽到她說。

“你的夫人我不當了,我要回江南,你我兩不相欠。”

她要回江南,可是她的父兄還生死不明,餘家受創,她回江南怎麽活?

她什麽都不知道,她還這麽任性妄為,他應該冷漠的嘲諷她,說她身在福中不知福,說她總是不安分,但他說不出口。

因為她決絕的背過身,再也不願看他一眼。

那條船在漸漸飄遠,她也将會從他的視線裏消失,他這一生沒有強求過什麽,他遵循着母親的遺言,不要變成父親那樣的虛僞好色之徒,所以他對女人敬而遠之,從娶她開始,便讓自己冷漠以待,他自持甚高,他認為自己沒有做錯,直到他們的關系逐漸不堪,他憤怒輕賤過,到最後甘願沉淪,卻忽視了一個問題。

她是被迫的。

可是他舍不得放她走。

“你回來!我不會再關着你!”

可是那抹身影不再回頭,她要帶着孩子從此離開他的世界,她要徹底将他抛棄。

陸恒雙目赤紅,無力感席卷而來,他不知道怎麽挽留她,他陡然道,“你不想知道你是誰的女兒嗎?你回來我帶你去找你的母親!”

餘晚媱聽到這句話有剎那滞住,她是餘忠旺撿回去的,如果她的母親真想要她,當初就不會将她丢棄,她不想回去找她,她也不想再落到他的手裏。

秀煙這時尖叫了一聲,“夫人!這船漏水!”

餘晚媱定睛往船艙中瞧,那水飛快湧進來,餘晚媱只來得及在腦子裏感慨,這樣一條漁船放在水邊,都無人看管,她們就應該想到,這船是壞的,果然栽了跟頭。

很快整條船被水淹沒,她們沉入水中。

陸恒在岸邊見那條船突然停住,過不久,那船帶着人一起沉下去,想也沒想,當即一躍身跳進河水裏,他并不會游泳,奮力往船的方向掙紮,河水洶湧過來,要漫過他的頭頂,将他也吞噬盡。

岸上的數十名捕役全數跳到河裏,其中一個游的快,将陸恒從水裏撈出來扶他上岸,陸恒趴在地上,通紅着眼眶揪住那捕役的衣領,“誰給你的膽子敢阻止我?”

那捕役跪在地上直發抖,“您、您不會水……小的們可以去撈人。”

陸恒手發顫,他不會水,他救不了她,他驟時兇狠道,“她若有一絲差池,我拿你們是問!”

這是他在人前表露出的最猙獰可怖面相,全然失了那副端方沉穩的姿态。

捕役驚恐的給他磕頭,随即跳進水中參加搜找。

陸恒定定的看着水面,看那條漁船被扛出水,船艙中空無一人,那些捕役在河水中一遍一遍尋找,他們的身體在水中沉浮,他的心也在沉浮,他開始後悔了。

如果沒有趕走她的丫頭,如果留住她的父兄,如果對她再好點……

“大人,小的在水裏找到這個,”捕役游到岸邊,遞上一塊布包裹。

陸恒就像慢半拍一般,一點點的伸手指過去,在觸到布面時,他有瞬間想縮回去,但他還是接過了包裹,他的手指挑開包裹,入眼是一雙小鞋,鞋頭繡着福字,兩只鞋還不及他的巴掌大,可他的手卻像是難以負重般沒拿穩,那包裹便掉落到地上,濕透的小鞋小衣裳皺巴巴的躺在那兒,那百子衣上的小兔子還是栩栩如生的翹着尾巴。

他猛然将這些小兒的東西抱進懷中,啞聲一遍一遍的說,“快找,快找!”

他擡腿再次沖到水裏,捕役都攔不住他,他進河裏後連嗆了數口水,寒冷襲入心口,水從四面八方撲來,他忽的閉上了眼,放任自己往下沉。

這樣的冷,她怎麽受得了?

他被兩個捕役從水裏擡上岸,反手扣着其中一人的脖子,“找到人了嗎?”

捕役連連搖頭,“還沒找到……”

陸恒一把推開他,“再找!”

捕役不敢違逆他,撲通跳下水。

河水淩淩,明明才過夏,卻有錐心刺骨的冷,他很無助,比當年失去母親時還無助,沒有人能幫他,只有他一個人在這漩渦中深陷。

他望着水中的捕役,心裏産生了一種奇異的念頭,當初她在英國公府落水,被秀煙救了,那她現在落水,秀煙在她身邊,會不會也能救她上岸?

晁元此時帶了不少差役過來,“陸大人,可有要幫忙的?”

他在來時已經得知,陸恒的夫人被刺客抓走了。

陸恒青白着面,“帶人沿着這條河自上往下找,一根草一棵樹都不能放過。”

晁元帶人順兩岸翻找。

陸恒目視着水中岸上,慌亂得到了片刻寧靜。

——

餘晚媱和秀煙沉入水中後,她們自小便玩在水裏,可以說是傍水而生,半大時候就能像鴨子般游水,江都的河比這潞河深的多,她們都無所畏懼,更不用說潞河了。

只是餘晚媱身子太過重,在水中很難浮上勁,全靠着秀煙支撐,兩人才從破船繞開,游到水草深處,借着水草遮擋,她們悄悄上岸,這裏離陸恒站着的橋岸有一些距離,天黑下來後,再有茂密的雜草做掩護,他不會發現這裏。

“咱們沒法出城了,”秀煙小聲道。

餘晚媱捂着肚子倒進草叢裏,巨疼近乎要将她撕成兩半,她急促呼氣,抓住秀煙道,“我、我的肚子……”

秀煙手忙腳亂的托住她肩膀,“您怎麽了?”

“我要生了,你快、快……”餘晚媱推搡了她一把。

秀煙急忙放下她,扯了許多草蓋住她,憋着哭腔道,“我去找人,您等着我。”

她爬起身貓着腰從草叢裏奔到一條甬道,跑了有一會兒,迎面見一個人抱着木盆過來,想是要洗衣服,她沖到那人跟前,剃掉耳朵上的銀铛塞到那人手裏,哭着道,“我家夫人要生了,求求你讓我們借住一宿,等我家夫人平安生下孩子,我們一定會報答你。”

“秀煙?”那聲音不确定的問道。

秀煙登時心口一緊,這人是霜秋,怪這裏光線太暗,她沒看清人,她扭身要跑,霜秋一把拉住她,放下木盆,催着道,“快走,夫人拖延不得。”

秀煙也知不能拖延,只能按捺住對她的警惕,當下最重要的是餘晚媱,縱然她們與霜秋以前不對付,現在霜秋主動相助,她也不推辭,忙帶着她到草叢裏,撥開草,餘晚媱已經疼的死去活來,奄奄一息的喊着餓。

秀煙擦掉眼淚,忙和霜秋一起将人托抱起來,霜秋想抄近道,走不遠處的巷子,秀煙慌聲道,“我們是偷跑出來的,世子爺還在那邊找夫人。”

霜秋立刻會意,還是走的甬道,幫着她把餘晚媱搬回自己家中。

霜秋拿來自己的衣裳給秀煙,讓她幫餘晚媱換下濕掉的衣裳,自己轉到廚房,找出雞蛋來就着熱水煮熟了幾個,連忙剝好喂給餘晚媱,餘晚媱換了暖和的衣服,又吃了雞蛋,腹疼稍微緩和,勉強能開口說話,“熱水燒好了嗎?”

霜秋道,“正在燒,您別擔心。”

餘晚媱擡起眸望到她,嘆息一聲,“是你啊,沒想到還要麻煩你。”

她驟然吸了口氣,兩手抓到枕頭上,肚子疼的讓她差點叫出來,她仍仔細告訴兩人,“要找大夫來……”

她本想說還要找穩婆,可是她們兩個人,根本不可能都走掉。

秀煙看她疼成這樣,眼淚不停流,忙說着她去,被霜秋攔住,“世子爺在找你們,你不能往外跑,你就在屋裏照顧夫人,我出去找大夫,熱水我燒在竈房,你去端過來。”

她話停便往出去。

秀煙也不敢再哭,忙不疊到竈房搬來熱水,喂餘晚媱喝一些水,便惶惶不安的等着霜秋回來。

屋子裏回蕩着餘晚媱壓不住疼的叫聲。

——

晁元在兩岸搜了個遍,不見餘晚媱蹤跡。

他掉頭跟陸恒禀報,“大人,這附近并沒有人影。”

陸恒立在原地猶如石雕,半晌低啞着聲道,“你們一定沒搜仔細,我來看看。”

他瘋了似的在草叢中不斷穿梭,那些雜草被他踩倒,他一點點的扒開看,像游魂一般巡視着這空曠的土地,沒有他想找的人,連她身上的東西都沒有,可是他不想放棄,他漫無目的的找尋着,胸腔裏的心跳變得不規律,他感覺到了疼痛,不知是身上傳來的,還是他心上的,他分辨不了。

他找了很久,在快要崩潰時,他摸到一把沾水的草,他揪着它們就宛若揪住了救命藥,他不斷的給自己暗示,這草不可能有水,一定是她們爬上來了,她們一定躲到安全的地方,他要把她找出來。

雜草堅韌,有些還有鋸齒,他的手心手背都有割傷,但他沒有一點痛覺,他招來晁元,“你帶一些人去那邊挨家挨戶找,剩下的跟我走。”

晁元欲言又止,想勸他不然等等,河裏還有捕役在找,但瞧他已陷入魔怔,要勸只會讓他暴怒,說不準還會挨一頓訓,得不償失,便領着人去河對岸敲人家的門。

陸恒便帶着剩下的人沿巷子回去,就近去尋人家,這裏是城西,離城中繁華地帶很遠,本身住戶就很少,他們走了好一段路,才碰上幾戶,敲開了門進屋搜,沒找到人不說,還遭這些百姓背地數落。

陸恒的眼睛看不到他們生氣,耳朵也聽不到這些人的嘀咕,他的心裏有個聲音,一定要找到她,她不會有事,她只是躲起來了,只要找到她,他跟她道歉,她就會原諒他。

他每一家都不放過,一直到一戶人家門前,霜秋挎着竹籃從裏面出來,瞅見他露出驚訝來,“世子爺是、是找奴婢?”

陸恒勉強認出她,她以前是陳氏院裏的丫頭,後來被陳氏撥給了餘晚媱,當初也是她說,那件裘衣是餘晚媱随手做給她的。

餘晚媱可能躲在任何人屋內,但絕不會躲在她這裏。

陸恒轉身便要走。

霜秋看他失魂落魄,忽而叫他,“世子爺。”

陸恒像沒聽見,繼續往前走。

霜秋道,“奴婢已不是您府上的丫鬟了,有些事還是要告訴您。”

陸恒停住。

“當初奴婢服侍夫人,是老夫人授意要奴婢看住她,老夫人怕夫人得您寵愛,”霜秋謹聲道。

陸恒僵立着。

霜秋繼續道,“後來您對夫人太上心,老夫人命奴婢去殺了夫人,那會兒正好是英國公夫人的壽辰,老夫人說要夫人死在英國公府上,這樣才不會有人發現是她動的手,奴婢膽兒小,沒敢做,後來老夫人便想将奴婢賣出去,奴婢僥幸才逃過一劫。”

對面的男人默然許久,低聲問,“她為什麽這麽做?”

霜秋回道,“因為老夫人做主讓夫人進門,一是怕您娶了其他名門貴女,這樣二姑娘就沒機會進陸家的門了,二是給二姑娘治病,夫人沒有家世,又是商戶女,太好拿捏,等二姑娘被英國公府認回去,到時候老夫人就會想法子把夫人趕出去,可是您偏偏對夫人在意上了,老夫人這才不想讓她活。”

她說完,見他一直沒出聲,只有那素來直挺的背微不可見的彎下來,她在陸家做下人的這些年,從來只見他矜貴冷情,那時丫頭們都說,如他這般清貴高華的世子爺滿燕京都不定能找出幾個,這樣的好夫郎,無怪會被那麽多人惦記。

她曾經也是這麽想的,餘晚媱進門時,陸家從上到下包括她都很看不起,一個江南來的鄉下商女,何德何能飛上枝頭成鳳凰,所以府裏的下人敢肆無忌憚的取笑她。

那會兒陸恒對餘晚媱的态度實在輕慢,她以為陸恒也和她們一樣,瞧不起自己這個出身低賤的夫人。

現時再看,個中滋味已盡不相同。

霜秋等着他走,他邁開腿,走的異常艱難,快從她這邊的小院子繞到另一家時,一聲尖利的叫聲從小破院子穿破出來。

陸恒身體一震,回頭問她,“什麽聲音?”

霜秋尴尬道,“奴婢娘前些年腿折了,一直沒好全,雨天陰天時常常疼,一疼起來就忍不住叫兩聲。”

那聲叫太刺耳,陸恒定不下心,想進院子看看,是不是真如她所說,裏面是她娘。

霜秋看他要過來,心都提到了嗓子眼,正絞盡腦汁想主意讓他走。

晁元進了巷子,三兩步跑來,到陸恒身旁,腦門上全是汗,“陸大人,捕役們在潞河下游撈到了一具女屍。”

陸恒身體一晃,臉色已如紙白,近乎是跑出了巷子。

霜秋拍着胸口吐氣,心知屋裏人不能再等了,也飛快往醫館跑去。

——

入秋後,燕京的天時常變化無端,前一刻還是晴天,下一瞬可能會大雨傾盆。

夜一過了大半,陸恒由晁元引路到下游,下游的水勢湍急,水浪時不時拍打上來,屍體四周站了不少捕役,仵作在當中驗屍。

陸恒身體發麻,不自覺近前,捕役們讓開了一條路,不過是幾步遠,他卻走的異常慢,身後的差役提着燈籠給他照明,那光影影綽綽,打在屍體的臉上,在水裏泡太長時間,那臉已經看不出原來的樣貌,地上全是她身上淌下來的血,他有一瞬想閉住眼,可只能逼迫自己去看,想從中找出她與餘晚媱哪裏不像。

仵作驗完屍體,起身回話,“大人,死者是名孕婦,二十歲左右,死了近三個時辰,身上無明顯傷痕,是落水窒息而亡。”

都跟她對上。

陸恒凝視着屍身,怎會是她呢?她的眉毛很細,有一雙含煙藏水的眸子,她跟他說話時會微微低頭,只讓他看清那張嫣紅的唇色,可現在這個人已不成人形,他試探着想伸手。

晁元拉住他,斟酌許久說道,“大人,節哀。”

節哀。

節誰的哀。

河裏的水花打上岸,濺到他臉側,眉角,水滴順着太陽穴自他的眼尾滾落,不注意看時,還當那是他的眼淚。

他推開晁元,拉過白布蓋住屍體。

“回家,”他呢喃道。

——

天邊亮起閃電,沒會功夫雨像倒下來了,陸家這裏早有人通風報信,陳氏和陸璎等在前廳,縱有多少高興也裝出了一副悲傷難過的表情。

片刻後,陸家的大門打開,她們就見陸恒踏進門,只依稀瞧他面色煞白,神情僵麻,身後有幾個人擡着棺木。

陳氏捏着帕子往眼角擦擦,“瑾瑜,晚媱走了你別太傷心,她向來良善,若知你為她這般,九泉之下一定也會自責。”

陸恒像看不到她們,轉過腳步上了回廊,背身時,他身後的傷口落在母女兩人眼中,陸璎急跑到他身邊,想看看他的傷,“大哥哥你受傷了,快看大夫!”

她的手還未碰到陸恒,就被他猛然揮開。

陸璎踉跄了一下,鼓起腮就要跟他置氣,陳氏過來将她拽住,搖搖頭,陸璎便忍着氣任他進了檀棠院。

陸璎在陸家一直都是衆人捧在手心裏的,陸恒雖然不茍言笑,但對陸璎也甚是厚待,這些年來,從沒對她冷過臉,這還是頭一遭被他冷臉,哪還受得了,氣道,“嫂子沒了,大哥哥沖我發什麽火?我關心他也不成嗎?”

陳氏搖着玉竹金絲扇,“你大哥哥正傷心,一時失态罷了,你難道還為着這個要跟他生分嗎?”

陸璎撅着唇不說話。

陳氏拉她回安福堂,關上門了,才笑起來,“沉不住氣,那妖精死了,你大哥哥跟她做了有一年夫妻,好歹她肚子裏還有你大哥哥的孩子,就不許他傷心一回?”

陸璎憤憤道,“母親只會說笑。”

陳氏道,“你還想不想嫁給瑾瑜?”

“您先前說,等我被英國公府認回去,由英國公府出面,我一定能嫁給大哥哥,可現在我被傅伯母認做了幹女兒,全燕京城的人都笑話我,”陸璎埋怨道。

陳氏拍拍她的手背,讓她稍安勿躁,“就是不借着英國公府,我也能讓你嫁回陸家。”

陸璎将信将疑,“大哥哥現在傷心過度,要是不想再成親……”

陳氏輕笑,“他是威遠侯世子,是大理寺卿,肩負着整個陸家的興旺,沒有子嗣,那些族老豈會饒他?”

陸璎悶聲道,“您說的對。”

陳氏自抽屜裏拿出一張字據,“老爺為着五百兩銀子跟家裏斷了幹系,還特意立了這張字據做見證,現下他在霧靈觀快活,管不到家裏,但往外說,也是你大哥哥不孝,将老爺趕出家門,這個家現今握在我手裏,等過了這陣子,我同你大哥哥提一提迎娶你的事,他要是不肯,那我拼着這張老臉,叫你舅舅替我去都察院走一遭了。”

陸璎瞪大眼,“母親,那要是告了,大哥哥也不肯,他的官兒當不成了,陸家也名譽掃地,咱們豈不是得不償失。”

陳氏胸有成竹,“我最了解你大哥哥,他這人端穩拘束,極重臉面,要是因為這麽一樁事丢了官,那真是擡不起頭了。”

“母親要這麽說,那不是還得給舅舅錢?舅舅家是填不上的窟窿,您總不能一直給他送錢,”陸璎問道。

陳氏神思凝重,“那是自然的,可你要明白,我和你舅舅是一母同胞,一榮俱榮、一損俱損,我和他誰也離不了誰。”

——

棺木放在檀棠院的外堂,丫頭小厮在外堂跪着哭。

西廂房的閣門大開,叢菊和叢梅在房內整理出餘晚媱的一應用物,要分出來搬走。

陸恒跨進門時,她們已經收好了兩大包東西,正打算抱走,陸恒道,“別動。”

叢菊和叢梅互相看看,都不敢再碰,雙雙退離。

陸恒慢步到包裹前,伸指解開,垂眸望着裏面的東西,無非是她穿過戴過的一些衣物和首飾,他的目光看到妝奁上,擡指掀開,裏面有一套頭面,是那回她生辰,他買來送給她的,可她從沒戴過。

他在這當中來來回回的看,這些衣裳、首飾,她沒有帶走一件,只把她自己做的幾樣小兒衣物拿走了,或許打從一開始,她就不想留在這裏了。

他站在那些衣物面前發怔,随後感覺滿身疲憊,後退到她常坐的那把玫瑰椅前,躬身坐倒,思緒回到夜晚,他下值回來,她坐在這裏,手指靈巧的做着針線活,有時可以看見她的嘴角露着笑,那是她發自內心的笑容,笑的時候顯得別樣靈動清麗,他當時在想,她一定很愛這個孩子。

他拿出那包濕透的布裹,小心翼翼的放在桌上,手不小心觸到硯臺,眸光凝結在硯臺下的信紙,他拿起來,入目便是“和離書”三個大字。

她的字和她這個人一樣,娟秀溫和,可是那三個字生生将他的眼睛刺疼,他抖着手展開信。

“今妾赴死,唯願與君和離,碧落黃泉,永世不見。”

碧落黃泉,永世不見。

錐心刺骨的痛夾裹着肝腸寸斷,他再也直不起他的背,可他固執的抓着那張和離書,半晌自言自語,“……我錯了。”

“我錯了,”他重複道。

有水珠滴落在紙上,濕了字,墨暈染開,那幾個字像要化去般,他不停的用手去揩,水珠越來越多,最後彌漫了全臉,模糊了視線,只餘痛楚讓他顫栗,他再難自控,從玫瑰椅上倒在地上,不停的呼喘着氣,鮮血自他躺着的地面蜿蜒,他在昏過去前看到那張和離書沾滿了他的血。

“不見”二字消散在血水中,讓他誤以為這只是個夢。

——

傅氏在會茗居等了很久,久到快打起瞌睡,屋門忽然被推開,傅音旭神情慌亂的進來,“姑母,陸夫人出事了。”

傅氏一下驚住,“她、她怎麽了?”

傅音旭将事情來龍去脈說了一遍。

傅氏搭着她的手起身,兩眼含淚,“是我害了她,若不是我急着認她,又豈會出這樣的事。”

傅音旭攔不住她,只好道,“現在西城兵馬司的人在打撈,還不知情形……”

傅氏道,“我偏不信她沒了,她長在江都,那邊的姑娘有幾個不會水的?”

傅音旭默聲,若在平常,餘晚媱或許落水能無事,可她懷着八個月的身孕,落水屬實太危險。

傅氏輕推她到一邊,音調帶着顫,“我得去看看。”

傅音旭也沒勸,忙跟在她後面出雅間。

待上了馬車,傅氏沖自己的丫頭令玉道,“去把胡太醫請來,順道叫人去找穩婆。”

令玉帶走幾個小丫頭。

她吩咐這些後,就候在馬車裏,好在令玉做事穩妥快速,不到一柱□□夫就把胡太醫和穩婆都找來了。

馬車轉道前往西城。

這會子夜已經很深了,尋常百姓很少會在街邊晃蕩,倒是五城兵馬司的捕役出沒在各個巷子口,英國公府的馬車上挂着牌子,他們遇到都會自行避讓,馬車一路暢通無阻,轉入西城內的後街後,車速漸緩,傅氏心急如焚,掀起車簾,才見這後街着實路窄,馬車不好走,磕磕碰碰的,她等不了,“都下來走!”

一時間,兩輛馬車裏的人都站到地上,傅氏提着衣擺小跑,傅音旭怕她絆着,追着她扶住,後面的胡太醫和穩婆也被幾個丫頭扶着跑。

跑了有一截路,衆人都氣喘籲籲,傅氏累的跑不動,又流淚又搖頭,“我這個沒用的老婆子。”

傅音旭躊躇着想撫慰她,陡見對面的醫館開着門,一個年輕女子拽着大夫出來,“你快點兒!我們夫人就要生了,你趕緊随我走。”

那臉看着熟,傅音旭總覺得哪裏見過,倒是她的丫頭提醒,“姑娘,這不是陳老夫人的丫鬟嗎?”

傅氏抻手揪住她,“你說誰的丫鬟?”

“是陳老夫人的丫鬟,以前常跟在陳老夫人身後,奴婢還同她答過話,就是後來不知怎的再沒見過她,”那丫頭道。

傅氏心慌意亂的問傅音旭,“她、她是不是說她們夫人要生了?”

傅音旭嗯一聲,當先跟她道,“不然這樣,姑母,你帶胡太醫還有穩婆悄悄跟着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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