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出關

長夜更漏,院子裏有梅花綻放,這座徐獲用來軟禁她的庭院,柳南關內應是找不到第二個。站在廊下,張邯茵泛紅的眼眸難掩。

她擡起頭,透過朦胧望去,竟瞧見徐獲立在西廂房外頭。

“你沒走?”張邯茵望着徐獲發問。

徐獲站在原地沒動,回了句:“跟紅绫交代些事,晚了。”張邯茵怕是因為今日的事,讓姬紅绫遭了責罰,趕忙解釋:“今日的事不怪她。”

“我知道,是有些別的事要交代。”徐獲回望張邯茵,梅花飛舞在寒風之中,隐約着她的那張臉。

張邯茵長得并算不上驚豔,卻能給人一種舒心的溫柔。可徐獲想起第一次見到張邯茵,她舉起長刀時的樣子,又是那般果敢剛毅。

剛柔并濟,他再想不出什麽更貼切的詞語來形容張邯茵。

張邯茵走下臺階,坐在了院中的石凳上。徐獲走來,坐在了張邯茵的對面。

離近後,徐獲才看清張邯茵那雙泛紅的眼。

“哭過。”徐獲問起。張邯茵不作聲,從徐獲的眼神中逃離,看向空中飛舞的梅花。

許久,徐獲開口:“想過以後嗎?”此刻,坐在張邯茵面前的徐獲輕聲言語。不再同往日,在軍中的那副羅剎樣,風言風語中的徐獲,也不過是個肉眼凡胎。

只是,無人理解他罷了。

說起以後,張邯茵的手有些抖,不知是冷還是害怕。誰曾想,原來那熱烈的張邯茵,也會有這樣脆弱的時候。

她哽咽着開口:“我...還有以後嗎——我如今,進退兩難。邺城,我再也回不去了…”

她清楚自己做不到,像趙兖那樣狼狽的逃回邺城。就算陛下能放過她,她也依然會愧疚的死在世人的唾棄下。可不去邺城,張邯茵又能去哪呢——

徐獲忽的站起身,遙遙看去,舊憶翻湧,他開口:“那就跟我去臨安吧。”

徐獲意料之外的一句話,卻不像是一時興起。這就他的打算嗎?張邯茵看着徐獲,遲遲沒有作答。她的心裏很亂。

“你不必急着回答,等你想清楚,再告訴我也不遲。”徐獲明白她在想什麽,于是說完擡腳走遠。這次,徐獲是真的走了。

剩下張邯茵坐在院子裏。風依舊沒停,她已感覺不到冷了,只覺得麻木。不知坐了多久才起身,緩緩朝屋子裏去了。

徐獲回到軍帳,坐在案前,從厚厚的信件中,抽出最底下的一封。将信燃進燭火,直到成為灰燼的那一刻,他都不曾猶豫。

這是徐獲本想寄去東平,用張邯茵做籌碼談判的信。可是現在,已然沒了意義。看着今夜茫然無措的張邯茵,徐獲決定帶走她。

事已至此,剩下的只看,張邯茵自己了。

...

次日,姬紅绫像往常一樣給張邯茵送飯。

推開屋門,光打在張邯茵的臉上,她翻了個身,背着光緊閉着雙眼,假裝睡去。

其實,她這一夜未眠。

姬紅绫将飯菜擺在桌上,說了句:“吃飯了。”躺在床上的張邯茵,沒有反應。她以為張邯茵還在為昨日的事情生氣,于是說了句:“昨日的事,抱歉。”

“紅绫,你說臨安是什麽樣的?”張邯茵背對着姬紅绫,緩緩睜開那雙布滿血絲的眼。

“你問臨安做什麽?”姬紅绫裝作不解。張邯茵枕着手背,不說話。

姬紅绫将筷子擺上桌面,輕輕拍了拍身後的張邯茵:“快吃飯。吃飯,我就告訴你。”張邯茵聽後緩緩起身,坐去了桌邊。

姬紅绫見張邯茵拿起了筷子,這才開口:“樓宇高臺之下,雕梁畫棟之間,是那錦繡繁華,烏篷遂遠的不夜臨安。”姬紅绫講的刻板,她也只是在轉述別人口中的臨安。

張邯茵聽後笑了笑:“這些話,你跟誰學來的?真不像是你講出的話。”

姬紅绫脫口而出一個名字:“如一。”

張邯茵沒聽清,又問:“誰?”姬紅绫卻不再答了,張邯茵也就沒再問下去。

姬紅绫走去,坐在了張邯茵的對面問:“你想好了嗎?”姬紅绫忽然說了句,不明不白的話。弄得張邯茵不知所以,擡眼去看姬紅绫。

姬紅绫拿起筷子給張邯茵的碗裏夾了一個藕夾。

擱下筷子後,姬紅绫才又開口:“其實,昨晚你與将軍的對話,我都聽到了。”張邯茵并沒有責怪姬紅绫偷聽,只是點了點頭,夾起藕夾咬了一口。

許久。張邯茵語氣平淡,開口說了句:“而今,關內太平。我也該走了。”

“要去臨安?”姬紅绫想要最後确認。

“嗯。”張邯茵點點頭。

這一夜,張邯茵想了很多。她想到了金陵,想到了祖君,張邯茵覺得只要能順利離開東平,一切就還有希望。許是天意注定,無所謂前路如何,這一次,她決心孤注一擲。

張邯茵微微笑着,問起姬紅绫:“你可能替我轉告徐獲——”

姬紅绫想了想:“将軍下午還來。到時,你親自跟他說。”

張邯茵點頭應下,不再說話。

吃過飯,張邯茵幫着姬紅绫收拾妥食盒後,便與她一同出了屋。姬紅绫提着食盒,跟張邯茵說:“我把東西送回去,失陪。”

“去吧。”張邯茵笑了笑,目送着姬紅绫離開。

站在院前,張邯茵伸了個懶腰。臘月的柳南關,就算是陽光明媚,卻也仍能感受的到寒意。她打了個冷顫,轉身回屋,取了白狐皮來蓋。

院中石凳上張邯茵坐着,雙手托着臉頰。望着緊閉的院門發呆。正午的陽光愈發的暖,困意襲來,竟趴在石桌上睡着了。

直到,太陽從正中,偏西而去。張邯茵才迷迷糊糊睜開眼,甩了甩發麻的手臂。

“醒了?”張邯茵被這冷不丁一句,吓得瞬間清醒。只見徐獲坐在對面,雙手環臂抱在胸前。目不轉睛看着她。

“你什麽時候來的?”張邯茵單手撐着昏呼呼腦袋。

“有些時候了。”徐獲與姬紅绫說過話後,就一直在張邯茵面前坐着,算起來足足有兩刻鐘了。

“怎麽不叫醒我?”張邯茵坐着,雙手向上舒展身體。

“我叫了,你沒聽見。”說起來,徐獲也只叫了兩聲。便放棄了。

“你都想好了?”徐獲的話轉的猝不及防。張邯茵總算知道,姬紅绫那說話方式是跟誰學的了。原這主仆二人,一個樣。

“紅绫,都跟你說了?”張邯茵問起徐獲。

“沒有。她只說你有事找我。”可有些事,姬紅绫不說,徐獲也猜得到。

“徐獲。”張邯茵擡起頭,眼神堅定。徐獲看着她,想聽她接下來的話,“臨安,我跟你去。”徐獲放松了手臂,站起身看着張邯茵,很久才應了聲:“好。”

院中梅花落了。

落在張邯茵膝頭的白狐皮上,她輕輕用手拈起一朵,望着徐獲笑起來。徐獲看着眼前笑容柔雅的女人,與昨日之前簡直判若兩人。

對于張邯茵,他是越發看不明白了。

...

立春後的二月十三,東平已與明德達成協議:賠款黃金萬兩,将柳南關至奚雲一帶的五座城池割讓。明德班師回朝。

巳時剛過,軍隊陸續出關,徐獲派了輛馬車來接張邯茵。兩個多月了,她終于踏出了這座宅子。大門外,沈欽元牽着馬車等候多時。

“沈偏将——”故人重逢,張邯茵見到沈欽元激動不已。

沈欽元近前,拱手行禮,喚了聲:“豫王妃。”卻被張邯茵一把扶起。

“我早就不是什麽豫王妃。豫王走了,哪還有什麽豫王妃。如今,你我都一樣。”張邯茵微笑着:“您長我幾歲,不如往後我就喚您沈大哥吧——”

“好。”沈欽元點頭應下了。

“沈大哥,有什麽打算?”張邯茵問起沈欽元。

“屬下随您去臨安。南達不行,我入東平;東平不留,我就去明德。天下之大,我不信沒有我沈某的容身處。”身逢亂世,沈欽元大多時候都是身不由己。在聽到徐獲說張邯茵要去臨安時,沈欽元也決心不再為放棄他的東平賣命。

“那我們就一起去臨安。”新途有故人做駕,張邯茵覺得此程應不會艱難。

“您請。”沈欽元伸手将張邯茵扶上馬車,踩在馬凳上再回頭望去。梧桐高出青牆未發新芽,張邯茵想,春,會來吧。

馬車行進,張邯茵不由掀簾去看,柳南關門在近了。

她還是想起了趙兖。張邯茵清楚,彼時射出的一箭,射傷的不止是趙兖,更射斷了她與趙兖那剩的少的可憐的情份。

張邯茵想,他們還會再見嗎——

他又是否平安回到家——

此一別當永別了——

穿過關門,徐獲身着獸首铠甲騎馬矗立。見到張邯茵時,徐獲又問起:“想好了?這一去,也許這輩子都回不來了。不若,你現在反悔,我可以送你回邺城。”

“想好了。”張邯茵已不打算回頭了。

她既已這樣說,徐獲便不再問了,拉起手中缰繩,高聲道:“啓程——”

張邯茵放下簾子,不再回看來時的路。徐獲駕馬奔騰遠去。出了這柳南關,她張邯茵便只剩下沈欽元這一個故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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