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章節
俨然是怒了。
若是普通人,身陷靜默之陣中那是有去無回,五感六識均為陣鬼所封,頓時就成了俎上魚肉。他們不是凡人,但也只能緊盯着虛空鬼主平淡無表情的臉,試圖從他眼神裏看出下一步,是逃還是殺?都有可能。王傑希不知道獵尋那一擊将吳羽策傷到什麽程度,倘若只是小傷,他拼着這一口氣同李軒比肩迎敵,雙鬼拍陣使将出來,那也有點難辦。
要制住虛空雙鬼,上上策就是不讓他們有布陣的機會。
下下策則是……揣摩他們此刻想法。他看着李軒不逃不避,将吳羽策扶在身畔,回眸冷冷一望,眼神無波無意。
他忍無可忍握緊了張佳樂,陷身陣中兩人都知覺遲鈍,他原本應将這僅存的一點敏感去把牢了滅絕星塵,卻放任着知覺麻木,所思所感只剩下左手裏偎貼的一片掌心。張佳樂沒有抗拒,但也沒有主動,王傑希不想去看他的臉。
吳羽策胸前一片紅,是外袍被短箭撕裂映出了裏襯的紅衣,李軒将指尖壓上去,他微微一蹙眉,痛楚宛然。
李軒攬着他,聲氣淡淡地,“虛空微草,無過無犯。在下出言不遜,蒙王掌門親手教導,不敢稱辭。倒不知道阿策怎麽得罪了張前輩?”
衆鬼之王極緩慢地擡了頭,瞳孔深處一線幽紅。
“難道前輩這三年混沌,要怪在虛空身上嗎?”
王傑希感覺指尖被針挑出了心那麽大的孔洞,血汩汩地淌淨,也沒能暖過手心裏那一把纖細手指。江湖中最頂尖的這些人,沒誰不是靠一雙手成名——也許除了喻文州?暗器第一的張佳樂更是個中翹楚,他那雙手極美極韌,中指向後拗時觸得到手背,靈巧得怪異,更像附在他手腕上的兩只活物。
其中一只現在正死在他手心裏。他不知道要怎樣才能教它暖起來活過來。靜默之陣長不過一息,吳羽策咬牙扯李軒衣袖想示意什麽,被他一把攬緊,逃也不逃,打亦不打,目光過分了然,他這是要攤牌。
果然他下一句就說了出來,“魂魄不全,記憶流散。三年前阿策瞞了我布下鬼神盛宴,鎖走閣下一魂一魄,縱然逾矩,卻是我虛空家事。如今你要讨,我便還,并沒什麽大不了。”
他看着王傑希。
“只不過欺人莫欺心,天下沒不透風的牆,托我虛空出手的人……”
“行了。”
他們從沒聽過張佳樂那樣漫不經心的口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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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軒盯着他們握在一起的手,眉尖慢慢挑起,“呵。”
要到這一刻王傑希才發覺,更冷一些的溫度其實來自自己,而張佳樂的手指一直都是溫熱穩定的,他甚至反過來握了握他,細巧指尖帶一點指甲的硬度,在他掌心裏極緩慢移動着,一筆一劃,寫下一個比較繁複的字。
如果這是個暗示或指揮,那麽簡單至于蠢,但王傑希相信無論他交代什麽自己都會立刻去做——但他只是寫了一個字。
特別的沒有意義,也或者是力有千鈞。
他寫:乖。
乖,別慌,我沒事。
我是張佳樂啊,我他媽能有什麽事。
他用弩尖撓了撓頭發,“沒人想要你倆的命,小吳肋骨折了吧?回去好好養養。今年天下之盟就別出來折騰了,誰不知道你虛空不靠論劍成名稱強。”
“對了,李迅在房頂上。”他笑眯眯地,“果然跑得挺快呀,差點引我出城。”
李軒咬了下牙,“前輩。”
“閉嘴。”張佳樂很幹脆,“不需要。”
鬼陣悄散,燈燭微明。人聲、溫度、氣味四面八方洶湧地襲上來,又是人間氣象。
光影迷蒙,倦意迷蒙,他站在這煙火人間深處,一雙眼睛裏是醉了的人才有的那種明亮,又惡狠狠重複了一遍,“不——需——要。”
李軒聽話地閉了嘴。
“算我手欠得罪你倆,”他噗嗤噗嗤地笑,“不過小李子……再跑來欺負小王,我還打你。”
李軒一張臉白得就像手上的玉扳指,冷硬無人色,吳羽策攥緊他衣袖,猛地撐起身來,音調微弱犀利,“王傑希求我攝你的魂,亂你心神,毀你記憶,你護着他。”
他還握着他的手。
誰握着誰呢?
能施出九針、舞起滅絕星塵的纖長手指,那一刻僵死如枯墳冷骨。
張佳樂笑了,聳聳肩,一開口就驢唇不對馬嘴。
“我贏都沒贏過,我還怕輸嗎?”
連吳羽策都被他說愣了。
他手心又熱又緊,燙融融地吸附着也暖着另一把憔悴手指。
“不就是過去的事兒嗎?不都過去了嗎?我早知道自個兒有什麽想不起來,哈,真那麽重要,會想都想不起來?想都想不起來,記着還有什麽用?可見沒什麽用,還不如不記得。”
李軒瞠目,“你……”
張佳樂沖他點點頭,“前輩就是這樣自信。”
他看着李軒的表情,相信如果這兒是虛空地頭,李軒絕對會抛棄形象也要和和善善地對他們吼一聲滾。
于是他們自發自覺地滾了,張佳樂拖着王傑希的手一掠而出,跳窗而逃,把虛空和微草同時清過場的百花軒留給手下收拾,該賠的賠,該算的算,該掩的掩。月還很圓,這一夜還沒有過去,煙花燒得正濃,他們一路飛奔不曾開口,直到在城樓垛子角落裏坐下來,王傑希覺得自己裹在他指掌間的手已經快被燙熟了。
張佳樂眼睛亮亮地看着他,“大眼兒?”
然後王傑希挨了他一拳,很輕,沒打臉。
然後又是一拳,捅在他胸口,又一拳又一拳又一拳。
“好了。”王傑希用右手按住他不算大的拳頭,嗓音很輕,“再捶,我就要吐了。”
他左手還在張佳樂右手裏,手背上一層燙熱薄汗,滑溜溜的。張佳樂直勾勾看着他,突然一頭頂了過去,王傑希不防,兩個人額頭重重撞在一起,咣的一聲,都意料之外痛得龇牙咧嘴。
王傑希自暴自棄地想,這才真是滿天明月星辰俱滅。
“小王你混蛋。”他嘀嘀咕咕,“大眼你混蛋。”
可你真是個好人啊,就是太一廂情願。一廂情願地為別人好,一廂情願地自私又不忍心徹底。
“你這樣,怎麽行啊……”
你這樣,我都沒法怪你啊。他睜大眼睛,清明透徹地笑了笑,“不行啊。”
絕望感在嘴唇上開出一朵苦澀單薄的花,王傑希攥着他也扣着他,竭力去看他的眼睛,像再不看就再看不到了。
“留下來。”
你要天下第一,要一生一世一個完美榮耀,我帶給你,我陪你。就算過往一步幾步都是錯吧,鬧不清是怎麽在紅塵裏丢了自己的魂,靠一點念想暖着自己的心,就再多給一點多靠近一點,行不行呢?
張佳樂微笑,“不行啊。”
他重新靠近過來,額頭上撞出來一塊淺淺的腫,皮膚上燥熱氣息烤着,還有一點刺痛,他帶着那絲痛,獸一樣蹭了蹭王傑希額角,讓兩個人都痛了。
“不行啊,小王。”
我在你這兒,找不回來我的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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空積城頭,滿目煙花。
那人在煙花裏直起身,茜色華衣被城上疾風染成跳蕩的雲。這麽潇灑的姿勢,他卻揉着自己的頭,然後噗嗤笑了。
“小王啊。”他和緩地叫他,“你怎麽就這麽好呢。”
好得讓人想要把你放在那兒,觑着賞着就是一生一世,帶着你瘋都像亵渎了你。他深深看着王傑希的眼睛,彎下腰伸出手,被風吹冷的指尖觸到青年白皙眼角,王傑希微微縮了下,引得他又是一聲輕笑,索性蹲下來捧住他的臉,仔仔細細替他摘了眼罩。
一叢煙火噴薄而起,碩大明麗地綻在他身後,久不見天日的眼慣了黑暗中與燭火孤單相看,猛然被绮色所驚,細弱刺痛自眼入腦,他本能閉上眼睛,睫毛微顫,然後濕濡。
那一瞬間他突然明白為什麽有個詞叫驚豔。而張佳樂凝視着他輕弱撩動的眼睫,吃驚又無奈地嘆了口氣。
清淚淡淡成行,也是盈盈一水。他豎起指節替眼前人揩去明光刺激出的淚水,手勢難得溫存,就算拆卸天女散花的叉簧時他也不曾這樣溫柔細致過,好像一個不慎就能要了別人和自己的命。
“大眼兒啊,”他好聲好氣地說,“別哭啊。”
“張佳樂你……”
王傑希哭笑不得。
他突然發現張佳樂的眼睛才是真正盈盈如水,大而清亮得像兩輪冷漠嬌媚的月亮,月照繁城,這一刻他在地上,而他在天上。
到底忘了什麽想留下什麽又為了什麽弄丢了什麽——他甚至還不知道那些問題的答案啊,就這樣随時随地做好了離開的準備嗎?
“張佳樂。”他只能重複着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