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夜裏突然下起了雨,雨越下越大。雨點噼裏啪啦地敲着後窗,雨腥味順過窗縫彌漫了整間屋。

明蕙想起林寧山晚間手洗的衣服還挂在晾條上。他大概有洗完澡就洗衣服的習慣,雙缸洗衣機夏天用起來麻煩,他直接把換下來的衣服手洗了。明蕙趿着脫鞋,直接在短袖睡裙外披了雨衣打着手電筒去院子裏拿林寧山不幹的衣服。

出去的時候,夜完全是黑的,雨點砸在雨衣上,天邊劈來一道閃電,院子突然亮了,明蕙看向晾條,什麽都沒有。明蕙扭頭看西屋,發現外間的燈亮着。她打着手電筒走過去,透過窗子看見林寧山靠在一張藤椅上,膝上放着電腦。她想問他為什麽還不休息,又怕打擾他,林寧山也看見了她,走到門前要給她開門。明蕙沖着窗戶玻璃擺擺手,意思是不要開門。

明蕙隔着窗子對林寧山說:“怎麽還在工作?如果不是很急的話就先休息吧。”

“好。”林寧山休息的卧室漏雨了,反正明天才能修,現在告訴明蕙徒讓她擔心。他剛才在看一篇瓦房如何做防水的文章,看明天他能不能幫明蕙弄好。其實找專業做防水的便可解決,他出這筆錢沒什麽,但明蕙未必會接受。明蕙的錢比他的錢更值錢些,他想為她省些錢。

明蕙披着雨衣穿過小院,她并未直接進屋,而是站在院中看雨點打在她的西紅柿豆角三角梅以及各色月季上,花瓣打落了,陽臺上的花盆也積蓄起了水,鼻子裏都是雨的氣味。她轉頭看見林寧山屋裏的燈仍亮着。沒準不是忙工作,而是失眠了。

明蕙回到屋裏,卸去了雨衣,進到屋拿了袋裝奶倒進杯子裏,正想給林寧山送去,她低頭看了眼自己的睡衣,從衣櫃抽屜裏翻出了胸衣穿上,又在外面套了件寬大的開衫。雖然林寧山現在已經不在乎她是男是女,但她還是得注意一下,不穿胸衣不太禮貌。她天生沒有大胸脯,後天沒有生育哺乳,自然不會增長,但不穿內衣還是很明顯的。她記得在檢查出她不能生育後,她的第一任婆婆盯着她看,挖苦道:“我早就說她這樣的女的不能娶,臉好看有什麽用,直溜得像塊板,繡花枕頭一個,這個身個子一看就是養不出兒子的,現在甭說生兒子,連個閨女都養不出。”明蕙上下打量她的婆婆,她的婆婆被看急了,怒道:“你看我幹什麽。”明蕙笑道:“我想看看能養兒子的是什麽身子。”她的婆婆被明蕙看臊了,罵她:“生不出孩子你還笑得出!以後有你哭的時候!我們這個家是容不下你了!”

明蕙離婚後回到家,她的母親時常背着她掉淚,為她生不出孩子。明蕙有時也難過,但這難過是很泛化的,因為別人都能生,而她不能。但是她并不遺憾她在婚姻裏沒有孩子,她結過兩次婚,從來都沒想象過她和她的丈夫生出的孩子是什麽樣。有次她做夢,夢裏她走在一片空曠的草地上,一個拉着風筝線的小孩子跌跌撞撞地撲過來管她叫媽媽,她在夢裏仍記得自己是沒有孩子的,她攬住小孩子的肩膀怕他摔倒,剛要說我不是你媽媽,小孩子突然轉頭大聲喊,“爸爸,我找到媽媽了!”她順着孩子的聲音看過去,看到了林寧山的臉。醒來時仍把小孩子的臉記得清清楚楚,那是林寧山的眉眼,之後的好幾天她都為這個夢難為情,因為夢得沒名沒分的,她清醒的時候從沒這麽想過。

她和林寧山連手都沒怎麽拉過,唯一一次她記得很清楚,她夜裏又偷跑到曬谷場上,和林寧山一起在谷垛後面看月亮,他突然拉住了她的左手,她一顆心怦怦跳,林寧山握住她的手放在月色下打量,一點點分開她的手指,又捏了捏,她感覺自己的心髒都要跳出來了,一句話都說不出,蟬鳴蟋蟀聲風聲統統聽不到,全世界只剩她的心跳,林寧山又拿起她的右手,讓她伸展開,向後彎折,從手掌到手指摸過去,明蕙情不自禁地閉上了眼,讓風掃過她的臉。這時候林寧山對她做什麽,她都不會拒絕。但林寧山放下了她的手,對她說她的手指很适合彈鋼琴,手指長又分得很開,還很柔軟,韌度也很好。

明蕙心裏說她的手平常沒這麽軟的,她為自己會錯了意而難為情,但聽到林寧山說她适合彈鋼琴,喜悅又在她心裏漫開,平常大家都說她長了一雙幹活兒的巧手,她會種地做飯縫縫補補,納鞋底納得飛快,家裏地裏的活兒沒她不會幹的,但她第一次聽說她的手适合彈鋼琴。她不好意思地說,她的手還是粗糙了些,手指頭上還有繭子。她覺得彈琴的手應該是十指不沾陽春水的。林寧山說,粗正好,彈琴需要力量。

她問林寧山以前經常彈琴嗎,林寧山說他以前練過一陣子琴,但他的手太硬了,沒明蕙手部條件好。明蕙大着膽子說是嗎,你伸過來讓我看看。她學着剛才林寧山做的,在月光下打量他的手,他的手掌很大,手指很長,手掌和手指因為經常幹活兒也和她一樣長了繭子。她一根手指一根手指地摸過去,發現确實是很硬的,但她自己的手指卻越來越軟。遠處她的哥哥弟弟發現她夜裏沒在屋裏,組團出來找她,在曬谷場上叫她的名字。她聽見了,忙松開林寧山的手指,趁着她的兄弟沒發現溜走了。回家的夜裏,在月亮地兒下,她背着手摸着自己的手指傻笑,林寧山跟她講,她的手跨度很大,可以彈許多難度大的曲子,他說的曲子明蕙一個都不知道,但明蕙很高興,原來她的手除了幹活兒還可以有別的用途。

窗外的雨越下越大,明蕙拿着牛奶穿過客廳,低頭看底下客廳和西屋的門縫,燈光透過來,她知道林寧山還沒睡,拉了下西屋外間的門把手,門半開,看見林寧山站在窗前。這時林寧山如果在家,他手裏一定有只點燃的煙,但這是明蕙的家,他不好讓她的屋子散滿煙味。

明蕙還沒把牛奶遞到林寧山的手裏,就聽見裏間滴滴答答的聲音。什麽時候漏雨不好,偏偏現在?她把牛奶遞到林寧山手裏,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房間進了雨,林寧山确實沒法休息。林寧山說沒事,床的上方沒漏雨。她讓林寧山等一下,她給他收拾新房間,沒等林寧山回話,就急急忙忙穿過客廳回到自己屋裏,麻利地換了新床單,把她放在外面的衣服都收進了櫃子裏。

這個院子裏只有兩張床。老曾生前的床,根據他的意思燒了,帶到另一個世界去了,那是他和他前老伴的婚床。林寧山的屋子進了雨,現在只能睡她這張床。至于她自己,夏天怎麽都能湊合,鋪張涼席在地上打地鋪也沒什麽。她收拾好了,又進到西屋。

明蕙讓林寧山去東屋睡,林寧山說不用換了。明蕙沒聽他的,進了西屋裏間,抱起林寧山的枕頭薄被就往東屋拿。林寧山跟着明蕙到了東屋,東屋裏外間的門開着,林寧山問她能進外間看看麽,明蕙說可以,不用這麽客氣。林寧山進到外面,看到有一面靠牆的大桌子,上面鋪了顏料和畫紙,牆上粘着許多畫,畫上的都是明蕙院子裏的花蔬瓜豆。明蕙看林寧山盯着她的畫看,便說瞎畫的。林寧山笑,既然是瞎畫的,如果他想拿幾幅在家裏挂,就不用付錢了吧。明蕙說本來就不值錢。

“那倒不見得。”林寧山打量着東屋兩間房,問明蕙,“你睡哪兒?”林寧山雖沒徹底參觀過她的屋子,但也能猜得出大致的格局,東屋兩間房只有一張床,他睡了,明蕙去睡哪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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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你就別管了,趕快休息吧。”

“那間房床上沒漏雨,躺着聽雨聲也不錯。”

明蕙堅決讓林寧山睡東屋,林寧山拗不過她,指着床說:“那你也睡這兒吧,兩個人總睡得下。”

明蕙懷疑自己會錯了意,但是林寧山已經把一張床分成了兩塊區域。他睡裏面,她睡外面。

明蕙想大概林寧山在國外待了這麽多年,沾了點兒老外的習慣,她在電視裏看見過剛見面的男女行貼面禮的,相較之下,她們這裏太保守了。這個歲數的人,躺在床上,也就是躺着而已,她要拒絕,反倒像想歪了。

兩個人躺在一張床上,明蕙沒脫她睡裙外的寬大開衫,林寧山也沒除下他白色老頭背心外的白襯衫。外面的雨敲打着後窗,屋裏的燈兀自亮着,明蕙睜着眼看天花板上的燈,林寧山說:“那天我差點兒沒認出你。”

明蕙很寬容地笑笑:“這麽多年沒見,變化太大了。”她還和以前一樣瘦,幹活兒依然很麻利,走路可以走得很快,甚至她衣服下的皮膚因為每天幹活兒還沒怎麽松弛。但離近了便能看得出變化了,皺紋一點點爬上了她的眼角脖子。歲月改變了她臉上的肌肉走向,她不笑的時候甚至有些苦相。她的發量也不如以前了,雖然現在也經常有人誇她頭發好。以前頭發多的時候,可以把頭發梳得很緊,不怕掉頭發,現在只低低地挽個髻,生怕扯了頭發,再過幾年,她就要剪短發了。她的母親明老太太發量現在也不少,明老太太把這歸功于新中國,解放後鄉下婦女剪短發也很普遍,像以前老了還要在腦瓜頂上把僅有的頭發揪一個髻,早就變成了一個老禿子。

“我認不出其實是因為你好像沒怎麽變。”其實是有變化的,但那變化并不妨礙他看到這張臉馬上想象出她年輕時是什麽樣。他知道歲月可能會讓人變得面目全非,但明蕙不是這樣的。

明蕙以為林寧山是在客氣,但她也不能說怎麽沒變化,都老了,因為林寧山和她同齡,他好像并不喜歡別人覺得他老。她對林寧山說:“你也沒怎麽變。”

林寧山知道明蕙在客套,笑:“我不如你,頭發都白了。”

“我的頭發也要白了。”他來的還不算太晚,她的頭發還沒白。

這話有點兒傻,不像六十歲的人說出的話。明蕙想起四十多年前,她也是時不時就從嘴裏冒出些傻話,不過那時年輕,說什麽都是可原諒的。她聽着窗外的雨聲,對林寧山說:“我關燈了?”

“好。”

作者有話說:

1.以後中午十二點更新,看不到就說明當天沒有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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