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陳至展很想補償一下明蕙, 這份心是近兩年生出來的。歲月過濾了明蕙的壞，現在他只能想起她的好。但他從沒後悔跟她離婚，沒孩子, 他奔了大半輩子的家業，留給誰？沒兒子, 他就算比現在有錢幾倍又怎樣, 身邊有幾個人會羨慕他？他對現在的生活還算滿意, 因為滿意，他願意幫幫不太如意的明蕙。
明蕙聽見陳至展叫她的名字, 很平淡地回應了一聲，又低頭看洗衣機。她眼角掃到陳至展身旁的女士, 沒忍住笑了，閉着嘴笑的。他前陣子剛托人找過她，這也沒多長時間, 就又找了一個, 速度是夠快的, 就像當年那麽快。當年她離婚回家，她嫂子還要找人從中調停, 讓她跟陳至展複婚，說夫妻到底是原配的好，再找還能找什麽樣的, 這連草藥都沒吃呢，怎麽知道一定生不出孩子。得虧陳至展剛和她離婚, 就物色好了新的結婚人選，沒給她嫂子發揮才華的機會。否則只能自取其辱。
她不願意看見陳至展, 看見他就想起當年他說的話, “你以為你離了婚他就會娶你？你是什麽人？人家是什麽人？你是黃花閨女的時候, 他都看不上你，何況現在？”當時她聽了這句話整個人氣得發抖，只有一張臉還算平靜。明明是他因為她不能生孩子提的離婚，她一個不字都沒說就答應了，他不感謝她還要拿話來羞辱她。“林寧山才不像你這樣勢利”幾乎要從她嘴裏跳出來，但她一個字都沒提林寧山，她知道提了，他便會問“他不勢利他為什麽不娶你？”他們兩個人的事，沒必要把林寧山扯進來，林寧山和她的婚姻毫不相幹。這個人永遠不會懂，無論林寧山娶不娶她，都不會把她放在秤上稱，說你怎麽不知道自己幾斤幾兩。她不夠秤，那娶了她的他算什麽呢？罵人的同時把自己也罵了。雖然後來陳至展向她道了歉，這句話她一直記着。
此時看見他，明蕙又想起了他說的的這句話。他一定忘了，但卻烙在了明蕙心裏。多見他幾次，恐怕要犯心梗。明蕙本來看中了一個不到一千塊的波輪洗衣機，上開門，不用像一般的滾筒洗衣機放衣服時還要彎腰，她也不需要什麽手機遠程操控之類的功能，滿足基本的洗衣功能就好，還可以以舊換新，她的舊洗衣機可以抵錢。但林寧山建議她可以再看看，她問林寧山買哪一臺。他也要用，她願意多花一些錢買一臺他合意的，她知道林寧山會考慮她的經濟條件，不會挑太貴的買。林寧山問了店員幾個問題，關于參數和一些零部件材料的，店員受了培訓，培訓書上的內容極其熟練，但林寧山問的一些問題并不在他的培訓範圍內，答得磕磕巴巴。林寧山跟店員要了手套，每個洗衣機連洗衣桶都仔細看了。店員第一次見有人這麽買洗衣機，就覺得挺沒必要的，這個價位的洗衣機都差不多，除非是對面商場派來的卧底，想砸生意，但看着也不像。
陳至展也覺得很沒必要，不就買個洗衣機嗎？貴的總比便宜的好。不願出錢，再看也看不出什麽。年紀輕為價格斤斤計較大家都能理解，年紀大再為這個算計就有些可悲了。但因為有這個男人在，陳至展放棄了給明蕙買洗衣機，他知道明蕙不會歡迎，他太大方只會襯托出男人的寒窘，除了增添她的不快不會有任何好處。他記得，明蕙很好強。
明蕙身旁的男人，他莫名地眼熟，很像林寧山。他看過縣裏前兩年新修的地方志，林寧山因為在他們縣裏當過知青，現在又頗有成就，在裏面也有一頁，相片是從他們學校官網下載下來的，和正俯身檢查洗衣機的男人很像。但陳至展知道只是像而已，但這像也讓他有點不愉快。
女老師問陳至展，剛才你和誰打招呼？還挺漂亮的。
“之前的鄰居。”
“她和她丈夫看上去挺般配。”
林寧山最終在一排波輪洗衣機裏為明蕙選擇了一個兩千塊的，雖然有些超出明蕙的預算，但尚在明蕙的承受範圍內。林寧山又買了一臺移動空調，說是要放在廚房裏，夏天做飯很熱。
付款的時候，林寧山跟明蕙說，他很需要積分兌航空裏程，所以買洗衣機空調的錢他來付。明蕙說好，那一會兒我把錢轉給你。她在銀行辦卡的時候下了一個手機銀行，首頁上就寫着轉賬。現在什麽都比之前方便，方便得她有些害怕，怕錢一不小心就沒了。明蕙填了收獲地址和電話，店員承諾下午會送過去。
今天有優惠，消費達三千塊可以得到一個小電飯鍋或者手動榨汁杯，明蕙不需要電飯鍋，她用石鍋蒸飯。榨汁杯明蕙讓林寧山選顏色，林寧山選了一個藍色的。
買完洗衣機，林寧山帶明蕙去駕校報名。林寧山并沒在國內駕校學過車，他在美國拿的駕照，回國後換了國內駕照。縣城裏的所有駕校林寧山都帶明蕙看了一遍，普遍問題是車輛有限不能做到随來随練。明蕙說還是去鎮上的駕校練，離着近，方便。林寧山堅持讓她在縣城裏學，他可以每天接送他，矮子裏拔高個兒，林寧山給明蕙選了其中硬件條件最好的。報名前，明蕙問最快多長時間能考下駕照。
“我們這裏有許多剛高考完的學生，學得快，一次全過的話，暑假就拿本了。不過……”
明蕙覺得暑假作為一個時間單位有些太長了，她以為對方要說有什麽辦法可以縮短時間，但對方說的卻是：“不過女學員嘛，學習速度普遍要比男學員慢一些，尤其是上了年紀的，慢慢來，着急也沒用……你要想盡快過，我建議你報我們駕校的VIP班。”暑假來練車的女大學生還好，像眼前這種四五十歲的女人并不是駕校的理想學員，但上門的生意，難道還能往外趕？這兩人看着經濟條件還算不錯，于是他就推薦了VIP班。
林寧山聽了這話先是驚訝，而後才是憤怒。他之前也覺得明蕙最好報VIP班，但這種推銷方式激怒了他。他想不到現在竟會有人敢在招生時對人公開進行性別歧視和年齡歧視。招人時如此，學車時這種羞辱更避免不了，明蕙無論如何不能在這家駕校學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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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有問題想要請教一下你。”
“你問。”
“首先，你說女學員比男的學習速度慢，我們年紀大的比年輕的慢，你這個結論有數據支撐嗎？你是在全國範圍內做過駕校學員普查？還是這只是你自己的主觀臆想？第二，學員學得慢不能一次過，你怎麽就認定是學員的問題而不是駕校的教學水平有問題？”
林寧山近年偶爾還能得到平易近人的評價，但這樣評價的只有本科生，他的博士生都很怕他，雖然他幾乎沒發過火，但他一皺眉，就能讓他號稱八成不動的學生一顆心七上八下。
盡管林寧山已經盡可能的通俗易懂，但他對面的人還是覺得他說得文绉绉的。不過林寧山第二個問題他聽得很清楚，竟然說他們駕校水平有問題，要不是這個人看着有點兒派頭，像是有背景的，他可要跟他們好好掰扯掰扯了。
林寧山對明蕙說：“咱們走吧。”
明蕙說：“別生氣，不用跟他們一般見識。”
對面的人這會兒納過悶兒來，這男的聽口音不是本地的，就算有點兒勢力在這裏也白搭，那他可就沒什麽要怕的了。沒準壓根就不是來學車的，純拿他來消遣。
“跟我們一般見識？你這話我怎麽就這麽不愛聽呢？我跟你們講，我們在縣裏這些駕校裏算是服務态度很好的了。我這麽禮貌的話你們都能挑出毛病來，練車的時候教練要指導指導你，你更受不了。”他只覺得眼前這對男女吹毛求疵，沒事兒找事兒，他這句話說過許多遍，沒一個人反應這麽大。林子大了，什麽人都有。倆人加一塊都快一百歲了，跟不食人間煙火一樣。走了也好，駕校裏可沒有人教得了這種人。
作為一個上了年紀的女的，明蕙感覺受到了雙重羞辱，而對面的人竟毫無覺察。她又氣又笑：“你剛才的意思是我學習速度一定比別人慢，是吧。”
“我沒這麽說，但你非要這麽理解我也沒辦法。”
“既然你認為我學得比一般人慢，那麽咱們打個賭吧。我就報普通班，要是在今年九月之前我都一次過拿到駕照，你就把我學車交的錢都退給我。要是我一次性過不了，我就給你雙倍的錢。你覺得怎麽樣？”
好是好，但突然來這麽一個便宜，很容易讓人覺得是個套。女的看起來也像個有點兒文化的，萬一報名之前把科一科四的題都記下來了，科二科三走狗屎運一次過也不是不可能。
他不想再跟明蕙糾纏，恭維她道：“你這種有知識有文化的女同志，一看就和其他婦女不一樣。”這話他自認為足夠給女人面子，再挑剔的人聽了也應該轉怒為喜。
明蕙冷笑道：“我沒知識也沒文化，戶口本上寫着文盲或半文盲。”即使她都有，她也不認為這恭維是什麽好話。
對面的男人幾乎要惱了，這麽給臺階都不下，不會是來找事兒的吧。這女的口音倒不像外地人，可上面也沒有這種檢查啊。
把個例上升為群體，張嘴便是女的怎麽樣年紀大的怎麽樣，如果有人不在這結論裏，便說這不一樣的不過是個例。他卻沒意識到他這結論本身就有問題。但林寧山也沒耐心糾正他的邏輯問題，說了他根本也聽不懂。明蕙要考駕照，還是到他的城市考，選擇也多一些。他看了眼明蕙，發現她根本就沒有走的意思。
明蕙笑道：“既然你不敢跟我打賭，那上了年紀的女的學車慢這種話就不要再說了，随口說這種沒有根據的話會讓人懷疑你們駕校的水平。”
對面的人覺得明蕙的話很刺耳，但是既不能把上門的學員轟出去，也不好跟她打賭。
明蕙拒絕了林寧山的好意，她是想去他生活的地方看看，但看看就行了，住在人家那裏學車算怎麽回事？他同事親朋看見了她，怎麽介紹她？她就不去添麻煩了。她要學車，還是要在縣裏學，在這方面，縣裏其他駕校也未必好到哪裏去，林寧山開車帶她看了這麽多家，她也不想再麻煩了，就定了在這一家學車。她要給他們看看，她一個沒上過學的、上了年紀的女的，是怎麽一次拿到駕照的。
明蕙約好了明天體檢，林寧山提議去超市。明蕙本來想去批發市場的，那裏便宜些，但有點兒遠，買完菜再開車回去做飯就晚了。除了縣裏超市的促銷單發到她們村子裏，明蕙輕易不來超市，尤其是最近現金支付成為異類後。
她進了超市，簡直有點兒暈頭轉向，但好在有指示牌和林寧山。因為今天冰箱就要到了，她買東西的時候就不那麽節制。中午要做炸魚和魚頭豆腐湯，活魚當然是要買的；今天晚上或者明天要做一個玉米蓮藕排骨湯，家裏有玉米，但蓮藕排骨得現買；要買豬肉，剁了餡兒包小馄饨，做菜也不能一點兒肉不要；牛肉也得買，要麽怎麽做胡蘿蔔牛肉包子呢？經過水果區，林寧山拿了荔枝楊梅櫻桃，明蕙擡頭看了價簽，這天還是吃西瓜最實惠，然而她又買了提子和山竹，買就買吧，反正就來這麽一回……
林寧山搶在明蕙前面付了賬，他說你做飯，我連菜都不買，怎麽好意思吃？明蕙沒跟他搶，不過要是提前知道林寧山付賬，她不會一下子買這麽多。
超市旁邊就是甜品站，明蕙聽到第二個半價，買了兩個甜筒。她問林寧山能吃涼的嗎，要是不能的話，她就一個人吃兩個。她的生活習慣天然就很養生，不抽煙，喝酒只喝她自己做的青杏酒，吃糙米飯，粗糧粥，亂七八糟的零食從來不吃，她生活費裏沒這個預算，但她喜歡喝涼的，冰箱還沒壞的時候，她自己天天在家做冰棍和冷飲。她的母親明老太太也喜歡吃涼的，到了夏天，拿錢給小重孫子去商店裏給她買刨冰，牙咬不了，就含着，明蕙勸她少吃些涼的，對身體不好，明老太太笑道，我要這個身體留着不也就是吃點兒愛吃的嗎，否則活那麽長幹什麽。明蕙有時去看明老太太，別的不買，就在商店裏買一箱冰棍，價格是店裏最貴的，明老太太看了，很心疼，讓明蕙自己帶回家去吃，她這個年紀了吃這麽好的幹嘛，明蕙想母親的話真是前後矛盾，便說，都這個年紀了還不吃點兒好的什麽時候吃。
林寧山本不想吃，但總不好讓明蕙吃兩個，于是兩個人便一人一個。明蕙坐在車裏，吹着空調，嘴裏還殘留着甜筒的味道，她感到很快樂。她想一定得一次考過拿到駕照，等林寧山走了，她便去做保姆，掙了錢來年買個二手車，她便可以帶她的母親去附近轉一轉。她的母親九十了，連縣城都沒出過，現在連縣城也不知道長什麽樣了。這個歲數，說不定哪天就離開她了，到時這個世界上她連一個親近的人都沒有了，就剩她一個人孤孤單單地活着。想到這兒，快樂也不那麽純粹，她想她得抓緊買一輛車，帶她母親去周邊看一看。
到了家，明蕙便開始做飯。有林寧山幫她殺魚洗菜，她做得比平常快一些。一條魚分成兩部分，魚頭做湯，魚身炸了，炸魚上撒的椒鹽是她自己做的。炒的菜大都是她自己院裏的，豆角幹煸，黃瓜拍了澆上鍋裏滾過一遍的辣椒油，西紅柿和茄子一起燒了，早上摘的紅薯葉清炒。她因為不準備晚上吃剩飯，做的菜量都不多，蒸的飯也很少，要少吃飯，把菜都吃完。沒有飲料，她便倒了兩杯白開水放在自己和林寧山手邊。
明蕙在網上買的冰箱和她在商場買的洗衣機空調一起送到了。兩輛車停在明蕙門口。明蕙買家電不稀奇，奇的是剛來了男人就買家電。明蕙顧不上別人怎麽看她，她要忙的事可太多了，工人來給她做防水，她讓林寧山幫她看着，她去營業廳咨詢寬帶的事。正巧，免費送一年，現在就可以安。對于鄰居們，這也是一件怪事，獨居的明蕙要在家拉網線，這個年紀的人要網幹什麽呢，明蕙之前要是個老師什麽的，他們也可以理解。可明蕙要網幹什麽呢？鄰居老陳對兒媳解釋說，明蕙可能還買了一個智能電視，智能電視得要網。
網很快就弄好了，明蕙在林寧山的指導下連了路由器設了密碼。她自己有點兒不真實的感覺，這像她的家也不像她的家。防水要做好了，大熱的天，無論如何得讓人喝口水，冰箱現在靜置着還沒通電，明蕙去買冰礦泉水。村裏好幾家商店，她平時都不怎麽去，要麽自給自足，要麽在集市上買，如果去商店，她便只去老三家。這麽近的關系，去別人家免不了又是閑話，而且他家價錢還算公道。老三媳婦看店，老三去鎮上取快遞了。他們這個超市也是村裏的快遞點，許多快遞都送到鎮上，就不往下送了，他拉回來，村民們便來他這裏取。
明蕙買了三瓶礦泉水又買了一些一次性紙杯，結賬的時候老三媳婦很自然地把五毛零頭給抹了。畢竟是親戚，雖然得要錢，但五毛錢也要就太那個了。收了錢，老三媳婦沒忍住好奇，問明蕙：“媽，那人要在咱們家住多少天啊？”
作者有話說：
感謝在2022-07-05 15:06:39~2022-07-07 12:15:11期間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營養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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