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橫眉冷對千夫指,俯首甘為孺子牛

嫉妒不是一個好詞。

程晉一直不承認自己嫉妒王觀之,他認為自己對他的審視是一種反抗,是對既得利益者保持清醒的反抗。

程晉第一次見到王觀之的時候,兩人都還在大學,那時候他感覺他們之間的差距并不大。王觀之有良好的家底,他有不差的能力,到了社會上總會有各自的天地。但僅一次,他的幻想就破滅了。

程晉上大學那會,學費和日常生活費都由王鶴資助,但他為了以後能出國留學繼續深造,還是打工存錢一分一分地省,連日常生活費都算到每一分。所以,他那時候經常感到肚子餓卻不好意思和任何人說,對他來說最改善夥食的時候,就是王觀之請客吃飯的時候。他每次都吃很多,讓人以為他一貫食量就那麽大,他們都還震驚于他的食量。而這種年少時經歷過只有自己知道的窘迫,是人刻在骨子裏最喧鬧的痛苦,他總覺得全世界其實都知道在看戲。

那年,程靈霄上初中,王鶴也資助了她。程晉帶着妹妹去王家感謝,那天正好也是程靈霄生日,從王鶴家裏出來之後,程晉便打算帶程靈霄去過個簡單的生日。

他們離開的時候,正好在門口遇到王觀之,程晉覺得平時吃了王觀之不少好東西,便想乘這個機會也感謝他一番。于是,他便邀請王觀之一起吃個便飯。

王觀之當時聽說是給程晉妹妹過生日,便不想讓人失望,很高興答應說一起去。

程晉選了一家地道小飯館,坐下後,發現程靈霄不太高興,他便道:“遲點回去再給你買個小生日蛋糕。”

程靈霄沒搭腔還是沉着臉。

程晉感覺到有點尴尬,他一直覺得自己這個妹妹是沒有公主命卻有公主病,人情世故一點不懂。程晉看了眼王觀之,見他沒有什麽反應就想晾着程靈霄就好了。

結果,程靈霄沉了會臉忽然默默無聲哭了,這讓人很措手不及。而王觀之覺得這就是小孩鬧脾氣,見狀起身說道:“我去給她買個蛋糕吧。”

程晉忙攔住他說道:“你別,要去也是我去。而且別慣着她,免得她以後想要什麽就要什麽。”

王觀之聽笑了,說道:“一個蛋糕而已,生日時的正常訴求,你這說的也太誇張了。”

程晉微怔,他想王觀之不知道他生日就從來沒有蛋糕,蛋糕對他們來說是挺奢侈的,與其吃蛋糕不如吃點其他什麽有營養能飽腹的東西。

“那,讓我去買吧。”程晉勉強笑了笑說道。

王觀之和程靈霄不熟,他可不知道怎麽和一個不熟悉還在掉眼淚的孩子相處,便忙轉身要走說道:“我去吧我去吧,你先安慰安慰她。”

Advertisement

出了餐館,不遠處就是商圈有蛋糕店,王觀之沒有做太多挑選,進了他熟悉的高檔蛋糕店,選了一款六寸的蛋糕,花了四五百塊錢。

程晉看到王觀之提着蛋糕回來的時候,心就跳到了嗓子眼,他知道那個蛋糕不便宜,可能是他大半個月的生活費。

王觀之自然沒有想讓程晉付蛋糕錢,他純粹只想把問題解決了,所以他很難想象這件事對程晉造成的影響。那天,程晉硬給王觀之付了蛋糕的錢,他的理由是自己妹妹生日沒有讓別人買蛋糕的道理。王觀之便只能收下,可他不知道這徹底讓程晉意識到他們生活的有多卑微,當他說一個蛋糕的錢沒必要時,程晉感到自己被踩在了腳底下。程晉至今都不買蛋糕,也不再給程靈霄過生日,尤其當他發現程靈霄在暗戀王觀之的時候,他就第一時間打破了程靈霄的幻想,讓兩人的關系越來越差。程晉覺得程靈霄不思進取,程靈霄亦覺得程晉的存在讓她難堪,因為他總是無情打擊她,讓她覺得自己很差勁。

這兩年,程靈霄的工作一直沒有穩定,她到處求職碰壁,她所學的東西技術含量越來越低,而她自己也不夠精進,兩年裏換了三家公司沒有安定下來。現在被迫無奈借住在程晉家,兄妹兩互相給對方添堵。

程晉晚上從王鶴家回來,整個人不太好,因為他和王鶴說自己的項目,王鶴不是很認可,反而和他說袁永的項目,問他有沒有興趣。程晉感到王鶴是想讓他替王觀之收拾殘局。程晉對王鶴提出的任何要求都不敢說不,他在現場沉默了下來,半晌笑說道:“我得先看看項目計劃書,鶴姨。”

“等李婉看完,我再給你,這事說急也不急。你那邊的事情,我回頭幫你問問黃總為什麽投資遲疑了。”王鶴說道。

程晉笑不語,面上不動聲色,心裏十分難受壓抑。他想起之前王鶴敲打他,讓他在一鬥行事不要太過了,他仿佛無時無刻都在被人審視批判。所以,在一鬥最後的那段時間,他過得很苦悶,最後終于離職了打算創業。可結果不理想,他沒高興兩天,還是得回來王家求王鶴,所以他這幾年不管賺多少錢,心裏總在擔心有朝一日依舊會失去。

程晉對王家有感恩,更有一種偏執的無法信任,因為他覺得真正的信任就是服軟,于是他給自己找了一個詞:反抗。他受到的不公和不滿混雜在一起,已經不用去分清楚別人的用意,因為不管對方做什麽說什麽,他都只想反抗。

程靈霄見程晉回來臉色很差,關了客廳的電視,也冷着臉起身往房間走。程晉看到程靈霄在這種天氣還穿着短褲和吊帶,不由火氣更甚,呵斥道:“你一天到晚都穿的什麽衣服?在家這麽穿出去也這麽穿,丢人不丢人?”

程靈霄聽到“丢人”兩個字就想起,她年幼暗戀的秘密被程晉發現,他也是罵她丢人。難堪和憤怒也在程靈霄心頭炸開,她不知道自己到底做錯了什麽,唯一的親兄長要罵她丢人,出去也總有人開她玩笑。她只是喜歡穿性感的衣服,她覺得很漂亮而已。于是,兩人吵了起來。

最後,程靈霄套上外套生氣要出門,程晉呵住她說道:“大晚上的你要去哪?你又想去王觀之家樓下站着是不是?你做這些事到底有沒有自尊心的,人家根本沒有注意到你!而且他有對象了,估計很快就要結婚了,你就別做夢了!”

程靈霄聽到這話,渾身顫抖拉開門跑了出去。她在王觀之家樓下站了大半夜,他家靠着小區圍牆,她站那可以看到他家整夜沒有亮過燈,她知道他已經有段時間沒有回來住了。而她上一次看到過他的車,半夜回來了一趟,車上的副駕駛還坐着一個氣質漂亮的女人。今晚,她不知道他又去哪了,但她知道他的世界很大,不像她連個去的地方都沒有。

新的一周上班,李婉還是比王觀之早出門,她一到公司就來了一位不速之客:程晉。

李婉很意外程晉會登門拜訪,她請人在沙發上坐下,而後關上了辦公室的門。

程晉今天看上去有點憔悴,眼窩很深有很重的黑眼圈。李婉觀察到這些,給他遞一杯濃茶問道:“程總來訪不知道有什麽事?”

程晉接過茶喝了口,垂眼沒說話。

李婉也不急,低頭看了看手機。

程晉喝了半杯茶,才開口問:“袁永的項目,你要參與嗎?”

“沒有。”

李婉的回答很幹脆,幹脆得讓程晉微怔。

“如果鶴姨和觀之讓你參與呢?”程晉又問道。

李婉覺得程晉這話問得很奇怪,似笑非笑說道:“那就拒絕。”

程晉看着李婉,想起她之前為了一鬥投标項目的隐忍委曲求全,想到她如今在公司人心不穩的境地,很難想象她還能這麽雲淡風輕說出這四個字。

“你不是和觀之複合了嗎?你不怕再失去他嗎?”程晉冷笑了聲說道。

李婉微微側目看程晉,她不算了解程晉,但幾次交手過程中,她可以感覺到他這個人有抱負能力也有怨氣不甘,整個人矛盾狠戾。現在聽到他說出這樣的話,她忽然可以理解他到底是個什麽樣的人,褪去外在的光鮮包裹,他只是個自卑敏感多疑的人。

“我不明白你什麽意思,程總,你是怕我和你搶項目還是希望我接手?”李婉笑盈盈問道。

這個問題踩了程晉的尾巴,他倏然站起來瞪着李婉說道:“李婉,你不要和我再裝了,我和你都身不由己,想做一點事情都要看別人的眼色,誰比我們有責任心有能力?你現在以為傍上了王觀之就好了嗎?他根本考慮不到你的想法和處境,他想要什麽就要得到什麽,你要是現在依附于他,你以後能對他說不?”

李婉注視着程晉,他現在所說的點和她之前考慮的點一樣,不可否認他們身上的确有很多共同點。她忽然想起那年她從劉松浪那離職,劉松浪說要在行業內封殺她,讓她有訂單沒人做,她也害怕擔心過,她也曾感覺自己很難真正獨立自由,到現在也是,她還很弱小困在這不上不下的通道裏。

“我聽出來了,程總,你不想接袁永的項目是嗎?但你也不敢拒絕是嗎?”李婉微微笑。

程晉語塞,白皙的臉漲得通紅。

李婉得到了答案,她低頭又一次看手機失去了說話的興致。她覺得程晉的恐懼很可笑,但她悲哀發現這個社會上到處都存在着這樣的恐懼,之前盧冬對她也是,所以沒有溝通沒有交流。整個社會已經固化,信任的崩塌在每個人身上,私欲也因此擴張。這是個人的問題也是社會的問題。

“你為什麽不和我合作,李婉?以你的手段,可以拉到另外的投資,我們兩人合作共贏難道不好嗎?”程晉質問道。

“你擡舉我了,程總。”李婉不冷不熱敷衍道。

程晉看着刀槍不入的李婉,越發感到齒冷說道:“看來我看錯你了,李婉,看來我現在只能祝你早日嫁入豪門了。”

“謝謝。”李婉笑了笑。

程晉被李婉的反應紮了心,他氣笑了說道:“看來你在王觀之身上花了不少心思,李婉,欲擒故縱真有你的,說着靠自己結果不過是做給人看。我真羨慕你是個女人,嫁對人就能飛越階級。早知道這樣,我應該讓我妹也學學你,而不是天天罵她讓她認清現實要靠自己。”

李婉聽着這些話何其耳熟,站起身打開辦公室門請程晉離開,她笑盈盈說道:“你現在終于看透我了,程總,以後可別來找我了噢。”

程晉冷冷笑了聲,拂袖而去。

原彥的位置離李婉辦公室很近,她看到程晉這人就感覺有點邪乎,她看到他笑着走卻讓人起雞皮疙瘩,不由站起身跑進李婉辦公室問她:“李婉姐,你沒事吧?”

李婉正在收拾會客後的茶杯,回頭看了眼原彥笑道:“為什麽這麽問?”

“沒什麽,怕你被人欺負麽,我看到剛才那人就感覺不太舒服。”原彥說道。

李婉哈哈笑起來,她覺得原彥有點逗,她說道:“我沒事,放心吧,在公司裏還能被人欺負?”

原彥聞言心想也是,笑嘻嘻走了。

李婉收拾好杯子,給桌頭的南天竹噴了點水,擦了擦它幾片積灰的葉子。而後她回到工位上,把每個業務員上周的簡報回了,看了人事的彙總情況和財務彙報,做完這些日常的工作,她感到內心很踏實。

她忽然想起魯迅先生的一首詩,讀書的時候覺得魯迅先生很艱澀,現在真懂了骨氣和理想,便能懂魯迅,更懂他詩裏的那句話:橫眉冷對千夫指,俯首甘為孺子牛。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