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曾經繁華美麗的巴斯卡維爾莊園,再也不見翠綠的草坪、再也不見五彩的花朵。
一條鮮紅的血河從花園中間穿過,黏稠、腥臭。
不被神明祝福的土地,植物幾天之內全都枯死,幹枯的樹枝像一只只枯瘦的鬼手,以各種扭曲的姿态絕望地向四周伸展着。
走獸不見蹤影,連鳥兒都不從莊園上空經過。
密密麻麻的蟲蟻被血液吸引,自發聚成了另一條黑色的河流。
濃厚的血腥味倒是引來了幾只覓食的禿鹫,但它們注定要空腹而返了,這裏找不到一具屍體。
在這幅近乎地獄的畫面中間,紅色的血液河流突然“咕嘟”一聲,在一片絕對的死寂中驚起僅有的幾只禿鹫,禿鹫展翅,短促的“撲棱”聲截斷了蟲蟻河流。
一個細小的血紅泡泡咕嘟冒出水面,在血河表面破裂,飄散出一縷黑色的煙霧。
緊接着,另一個血泡緊随其後。
一個接一個,血泡越來越大、越來越多。
整條血河像是一鍋煮沸的開水,咕嘟咕嘟聲嘈雜持續。
殺戮和仇恨為黑暗供給最強大的滋養。
陰暗的天空驀然撕裂出一條深淵般的黑色縫隙,深濃的黑煙從縫隙裏争先恐後地鑽出來。
龐然大物的巨大黑影倒影在血河之上。
“複活吧,我忠實的信徒。”
低沉嘶啞的沙啞聲音仿佛來自地獄,每一個音都重重敲擊在耳膜上,讓人心驚膽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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渾身是血的女人沐浴着鮮血從血河裏升起,四肢僵硬地朝黑影跪下去,“我的主人,恭迎您的到來。”
鮮血順着軀體流進焦黑的土壤裏,露出女人黑色的頭發。
通往異世界的裂縫開啓了,扭曲了天空,越來越多的黑霧從裂縫裏鑽出。
黑發希爾芙淡然望着變成人間煉獄的巴斯卡維爾莊園,嘴角扯出一個陰冷的微笑。
童年的一次惡作劇,讓她的生活跌入了無可挽回的悲劇,從萬人敬仰的尊貴白女巫變成了一個普通弱小的人類。
希爾芙一生的痛苦源頭,源于她在巴斯卡維爾家的藏書裏找到了一本可以連接兩個世界的魔法書。
通過那本魔法書,她認識了來自異世界的小女孩席二福。
在席二福的描述中,她那裏的生活簡直就是天堂。
年幼的希爾芙正好非常厭倦出席千篇一律的王室活動,對席二福口中自由快樂的生活心動不已,于是苦苦哀求黑女巫莉莉斯教母為她們施加交換詛咒。
莉莉斯教母是個非常随性的人,得到她的允許并不是很困難。
然後,希爾芙連哄帶騙,讓席二福同意了交換身體。
可剛到異世界,希爾芙就後悔了。
她怎麽也沒有想到,傻乎乎的席二福居然是個騙子!
被她說得好吃得只存在在天堂的美食,竟然只是不值錢的土豆和胡蘿蔔。
被她描述得像天使的院長和工作人員,其實就是一些為了照看衆多孩子而心力交瘁的平民。
老舊的福利院、貧窮的生活,讓希爾芙一夜之間從黃金砌成的高臺上狠狠跌入地獄。
為了回到這個世界,希爾芙做過太多的嘗試,可是缺少黑魔法的幫助,每一次嘗試都以失敗告終。
終于,經歷了十年的掙紮和痛楚後,一個古老罪惡的聲音将她從絕望中拯救了出來。
那是來自異世界的邪神。
邪神賦予希爾芙黑暗的力量,助她回到這裏。
而作為交換,希爾芙必須獻祭靈魂,以死亡為代價、以屍體為媒介,讓邪神通過空間的裂縫。
希爾芙回到這片大陸,不甘心被邪神控制,試圖先暗中接近黑暗神,做一個雙面間諜。
但她沒料到,黑暗神竟然如此殘暴。
迫于無奈,希爾芙只能繼續被異世界邪神所利用。
黛西整整哭了一夜,第二天只能頂着一雙腫得通紅腫脹的眼睛,像是被蜜蜂蟄過。
敲門聲響了三聲。
應該是神女來送早餐了。
“我不吃!”黛西臉悶在枕頭裏,嗓子哭腫了,嗓音不再甜美。
“咔噠。”
這是餐盤置放在桌上的聲音。
黛西隔着枕頭聞到了一股淡淡的血腥氣。
是魔王親自來送早餐了。
“我不吃。”黛西繼續趴在床上裝死,一動不動,不肯擡起頭看他。
雖然看不見,極為壓迫的氣場停在了床邊。
“你昨天應允過,今天會與我溝通。”
黛西很後悔昨天一時嘴快,但她要做一個說話算話的人,只好氣憤地揉亂了頭發,不情不願地坐了起來,背對他。
“我能感受到,你現在對我非常憤怒。”魔王沒有強行命令她對視,只是非常平靜地說。
黛西猛然扭身,“就算父親和母親——”
習慣性的稱呼在嘴邊戛然而止,這樣的稱呼讓她的眼底無法抑制地流露出被背叛的悲痛。
黛西吸了一口氣,将悲傷的情緒努力壓下,“就算巴斯卡維爾夫婦有錯,您也不應該殺害其他無辜的人。”
“是啊……”魔王的喟嘆充滿了認同,“憤怒的确會讓人失去理智。”
黛西不可思議地瞪眼(雖然腫得厲害,瞪不瞪都睜不開),“可您是神明!您不應該失去理智。”
“你是否認同這種說法。”魔王沉默片刻,“在肮髒的王國之下,每一塊磚石都不無辜。”
“話是這麽說沒錯——”黛西差點被這種觀點繞進去,用力甩了甩腦袋,“您在試圖說服我,合理化您殺戮無辜的行為。”
魔王并沒有因為她的反駁而生氣。
“孩子果然是會長大的。”他竟然欣慰地笑了,“我将一無所知的你從牢籠中帶領出來,讓你學會如何做一個真正的人類。”
黛西确實懂得了很多。
比如莊園仆人和學校同學那些指指點點的真正含義。
比如巴斯卡維爾夫婦并不愛她。
不過……很多都是蘑菇精靈墨耶斯教會她的呀,和魔王大人又有什麽關系?
還沒等她想清楚這個問題,魔王擡起手,寬慰地撫摸她搓得亂糟糟的頭發,“黛西,我的确為沖動的殺戮而感到懊悔。但是黑暗神注定會堕落,你不必為此擔憂。”
“堕落?”黛西不自覺屏住了呼吸。
堕落。
神女們也曾使用過同樣的描述。
神明也會堕落嗎?神明堕落之後會是什麽?會像人類的死亡一樣消失嗎?
魔王溫和微笑着的神情沒有一絲波動,即便是在這樣自責的時刻,“我沉溺于謊言的使用,并沉浸在欺騙帶來的便利裏,早已不具備成為神明的資格。”
黛西越來越聽不懂了,祂什麽時候使用了謊言?
“可是……”
“我已存在一千八百年,無情無欲的永生,在現在的我看來是極為乏味的。從你身上,我感受過太多有趣的情緒。嗯……怎樣用你明白的方式表達呢?”
魔王好似略困擾地偏了偏頭,找出了一個比喻,“是在永恒無盡的虛無海洋上看見了明亮的燈塔。”
這個比喻說得黛西更加迷茫了。
其實她能感覺到,魔王大人是非常喜愛她的,甚至快到了無條件溺愛的程度。
但是為什麽呢?他們的婚姻也不過幾天而已,祂不知出處的深情令黛西欣喜的同時也很惶恐茫然。
“你不必惱怒,我将會為我的殺戮付出代價。”魔王的情緒依舊是淺淡的,不變的笑容像是在說什麽值得記憶的快樂。
“什麽……代價?”黛西緊張地在身側握緊了拳頭。
或許所有神明都習慣說話只說一半,讓人類在雲裏霧裏盡情猜測未盡的部分。
魔王也就此終止了話題,“來,到我身邊來。”
黛西連續大哭幾場,又近兩天沒有進食,渾身軟綿綿的沒有力氣,只能聽之任之地被他抱進懷裏。
有些特殊的感受,讓她先是懵懂地往下看去,然後突然聯想到了浴室的某些場景,猛地閉上眼睛,哭紅了的臉頰遮掩住了羞窘的紅。
這是第一次,黛西在較為親密的接觸中,感受到他某些部位的生理反應。
全知的神明當然知道小伴侶的異樣舉動來源于什麽。
“欲|望果然很難抑制啊……”他無奈地笑着搖搖頭,“我已經逐漸感覺到迫切了。”
這樣露骨的說辭并不是邀請,只是一種對眼下身體狀态的客觀說明。
黛西在最初的震驚和羞怯過後,後知後覺被一種對未知未來的恐慌占據。
手覆蓋到的皮膚,原本冰涼的魔咒變得發燙,咒文像有生命一樣懸浮凸起,輕輕噬咬着她的手指。
伏在他的身上,她能清楚感覺到,屬于神的那一部分,正在不斷從他的靈魂上剝離——
他正在失去他的神性。
拱廳的神像上,裂縫更加顯著了,潔白的漆也零零碎碎地開始掉落,神像表面斑駁不堪,很多地方甚至露出了內部土色的泥胎。
神女們越來越頻繁地聚在神像下方擔憂地竊竊私語。
黛西遠遠看着,知道神像很快就要碎裂了。
“在我迎來神之堕落以前,神像的心髒就是我的靈魂。是一塊黑色的歐泊石。”
魔王的話語還停留在她的耳畔。
“真的憤怒的話,就打碎它吧。”
過了神女們就寝的時刻,本就寂靜的神殿顯得更為死寂了。
黛西偷偷溜出神殿,在一處籬笆下找到紅底白點的蘑菇。
現在是她每一天按時為蘑菇澆灌精靈仙露的時候。
她跪在松軟的泥土上,從随身的小布袋裏掏出一個裝滿精靈仙露的玻璃瓶,邊澆水邊碎碎念,“墨耶斯,神明大人做了一件非常錯誤的事情,我對他很生氣。”
“巴斯卡維爾家的人都沒有了,管家先生和園丁先生都沒——”提起這些人的死亡,黛西在感到哀傷的同時也非常憤怒。
她已經知道了,他們所有人都幫助巴斯卡維爾夫婦監視她、利用她。
一小瓶精靈仙露澆完了,她把軟木塞塞回瓶口,瓶子放回布袋裏,找了一塊幹燥的地方坐下來,“巴斯卡維爾家族不是好人,但我好像也沒有辦法接受和原諒神明大人的行為。”
她拍拍蘑菇,把蘑菇精靈墨耶斯叫了出來,“唉……墨耶斯,我現在真的不知道該怎麽辦才好了。”
墨耶斯攬住她,讓她靠在他瘦削的肩上休息。
他什麽都沒說,沉默地陪在她身邊,就像以前無數個熟悉的日日夜夜一樣。
黛西成為了一個嘆息機器,說一句話就要停下來嘆三口氣。
明明不久之前,她還能夠快樂單純地活着,生活雖然也有很多不如意的地方,但是歡樂總是比痛苦多的。
不過就幾個月的時間而已,怎麽一切都變了呢。
“唉——”
她嘆到一半的氣被墨耶斯忽然看向遠方的舉動打斷了。
“這麽快就來了嗎。”墨耶斯笑了笑。
神殿潔淨的結界邊緣被一股看不見的力量扭曲,從未見過的強大力量像是想要沖破邊界,空間逐漸變得污濁。
從破損的結界縫隙裏,黛西看見,遠方的天空出現了一條巨大的黑色裂縫。
一只和魔王的眼睛一樣猩紅的眼球,正在貪婪地吞噬着神殿外圍的少量神氣。
墨耶斯平靜地站起來,随意地摸了摸她的頭頂,“黛西,你該回神殿裏去了。”
黛西吓了一跳,下意識伸出手想拉住他,“墨耶斯,危險,你快回——”
焦急的話只喊出了一半。
她完全怔住了。
一步一步往猩紅眼球走去的蘑菇精靈墨耶斯,瘦小的身影随着每一步步伐變得高大而強壯,頭頂飛快長出兩個巨大的彎曲犄角,血色的恐怖魔咒咒文爬滿了全身。
手往前方一擡,一柄萦繞黑金光芒的三叉戟憑空在手中化為實物。
血霧像鬥篷一般在身後展開,在黑紅色混雜的空氣中高高揚起,抖出了一浪一浪散着血色波紋的暗光。
作者有話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