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章 69
西門吹雪在屋裏點了燈,正在擦拭自己的烏鞘長劍,桌上放着已然擦拭锃亮的飛虹。他目光專注,仿佛對待的是自己心愛的情人。
葉孤城推門而入時,便是看見對方這樣的神情。明明二人在一起不過數月,卻仿佛這樣流水無聲的相處已經很久。
這裏的人坐卧一貫不用床凳,屋裏邊用帶着香味的木料搭寬大的地臺,以此隔絕地氣,地臺上鋪上潔淨松軟的絲棉褥子,最上層再鋪一層象牙色的白竹席子,并一雙竹絲編織而成的竹枕。
西門吹雪正是盤膝坐在榻邊整理佩劍。
葉孤城淨了手,挨着那人,也斜依在寬大的木塌邊,拾起一本《海中五星經雜事》随手翻閱。
西門吹雪将兩柄佩劍收好,轉頭便見這人斜斜靠着枕頭看書,一手翻頁,一手把玩着一柄精巧的象牙書刀。
“這柄象牙小劍倒是精巧。”西門吹雪對刀劍一類一貫留意。
葉孤城将小劍在指間把玩:“下午西王送了些東西,旁的都讓施進卿收了去,只這柄小劍可愛,可做書刀一用。”
他目光閑适,身形疏懶,在西門吹雪面前已是全然自在的模樣。
二人出入同行數月之久,西門吹雪已然發現這人在外人面前永遠是一派遺世王孫、端方雅度的矜貴威儀,而私下一人時,卻是能躺絕不坐,能倚便不站的随性。
這一面,天底下大抵也只有萬梅山莊的莊主能看得如此清楚。
白雲城主不曾踏足中原的那些年裏,他是不是,也是這樣,一個人孤獨地出海,一個人獨自倚窗聽雨看書,一個人周旋在這些南洋諸島之中,心向故國?
察覺那道目光落在自己身上有些久了,葉孤城揚起眉露出一個含了詢問意味的表情。
西門吹雪還未開口,天邊忽得一聲炸雷,雨便淅淅瀝瀝下下來。
葉孤城支肘看向窗外:“這雨倒是來得急。”
小來正好推門進來送晚食,一面道:“算時間此時應當是這裏的旱季,聽說先前可是幹了好長一段時間,這場雨來得可真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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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食有一道蕉葉包裹的烤魚,并沒有按照當地習慣的做法放過多香料,只用了上等海鹽調味,另外一道豆腐蝦仁也是如此,配一道用了椰子調味的清湯,再搭配一小跌時蔬瓜果,便是二人晚間享用的食物了。
雨一直下,連院子也出不去。
用過餐食,葉孤城便吩咐今日将洗浴的用具都挪去隔壁房間,避免冒雨穿行的麻煩。他淨了手,在這難得睡前安閑是時間裏,就着桌邊的燈火依舊看書。
西門吹雪負着手,站在窗前看雨打芭蕉。
他很喜愛這樣的草木之美,也是懂得欣賞山石之誼的極少數人之一。無可否認,這些美景都是寂寞的、孤傲的、安靜的,他為數不多的的朋友中,并沒有懂得欣賞這樣寂寞的人。
在萬梅山莊時,晨昏雨雪,他都是一個人欣賞花開雪落的景色。陪伴他的,只有劍。
西門吹雪擁有與欣賞的,是孤獨。
而葉孤城呢,他想起紫禁之巅那一晚與自己對望的那雙眼。
那雙眼裏,甚至不是孤獨,是寂滅。
這人一生下來,便坐擁旁人終其一生無法取得的財富和地位。但天地間,他卻也是孑然一身的孤客,南洋中的一葉孤舟。千萬孤絕的三十年,成就了他華麗絕美的天外飛仙,也讓他走上了那條注定幻滅的路。
隔間傳來器物搬動的聲音,想必是下人在運送熱水與洗浴用具。
葉孤城将書用書刀夾了,放在一旁,擡頭迎上對方的目光:“這裏的蘇木、白檀、肉豆蔲都是四夷追捧的藥材。明日若無事,你我二人不如易容同游一番。”
西門吹雪眼中露出松融的暖意,驅散了周身冰霜一般的冷肅。他道:“好。”
葉孤城看着他眼中誠摯的神采,怔怔有些挪不開眼睛,他掙紮良久,忽然嘆了一口氣:“西門,我知道孛令達哈來暗殺西王,而我不但不打算阻止,還會将他引到鄭和面前——你可會覺得我……不誠?”
西門吹雪聞言略做思索,問:“東王?”
葉孤城輕輕轉着拇指上的羅剎扳指:“孛令達哈必定心有不甘,會放手一搏刺殺西王,恰好西王也想借機一舉将他徹底解決。”
葉孤城:“鄭和表面上似乎沒有再讓人盯着你我一舉一動,但我不認為他已經對我放心。”正好借機試探。
所以,這是一箭雙雕、相互利用的一次合作。
西門吹雪不語,他并不适應這樣迂回的戰術,更習慣一擊必中。
葉孤城:“阿難見佛祖,也說名我等輩,遺失真性,颠倒行事。可見我亦不能免俗,成不了神,也近不了佛。”
西門吹雪目光定定看向他,他在這一瞬間懂了這人的自嘲,忍不住開口道:“佛祖輪手下指,示阿難言,誰又能說這只手是正是倒?”
葉孤城一怔,也望着對方,琉璃色的瞳仁漸漸透出許多說不清的情愫來。他終是微微笑了:“不錯。世間衆生,以此為倒,而我……不知誰正誰倒。”
如佛垂手,等無差別。
西門吹雪也露出一個幾近讓人差距不到的笑:“然。”
自這日起,從泉州登船的白雲城舊人加緊了上岸蟄伏的動作,他們一改之前靠岸時的零星上岸,每日都有人持着對牌下船采購。這樣的舉動其實極容易隐忍懷疑,但眼下也不得不冒一次險。
不過兩日,鄭和邀約白雲城主與西王共敘。
三人在西王的宮殿裏宴飲,席間,西王對葉孤城十分殷勤。
鄭和笑道:“西王告知本使,幾年前他在安南時,遇到海賊登陸海岸洗劫集市,是葉城主一劍西來,率領白雲城的劍客擊退海賊的。”
葉孤城:“可惜那次陳祖義并未登岸。”
鄭和:“西王說,那次親眼看見城主在池中蓮花上行走,從此便當有城主是南海飛仙一說。”
葉孤城記不得當時細節,便道:“番邦不懂輕功為何,以訛傳訛居多。”
鄭和笑得十分溫和:“便是我自幼修習少林功夫,也知足踏蓮花、水面而行而行非尋常功力……”
話未盡,葉孤城冷哼一聲。
不待二人反應,白雲城主腰間長劍已然化作一只白鳥驚飛而起,朝着花園角落一處隐秘的花叢抹去。
白光閃過,那一叢豔麗大朵的花便被整整齊齊切斷,花瓣洋洋灑灑飛滿了半個園子。
一聲嬌喝在那花叢中傳來,一條天青色的女子身影從叢間如燕子般躍出,尚在空中時只見她手一按腰間,一柄銀龍軟件便激射而出,直取葉孤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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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人聽雨閑敘,涉及《楞嚴經》中佛祖與阿難的對話,世人所見乾坤正序,誰又說的清誰是真的正和逆?設局是陰謀還是計謀,正道與邪門是不是那麽清楚……該與不該……再說就過不了審。
咳咳。
西門吹雪是寂寞的,葉城主不僅僅是寂寞,他是寂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