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上空晴朗湛藍,成群鳥兒愉悅展翅,底下的護城河碧波清澈,偶有小舟從半月橋洞慢慢劃過,很是惬意。
這是楚子淵第一次仔細打量淮南城。他的心中升起些許五味雜陳,誰能料到在不久的将來,這座安寧的小城會變得那般硝煙彌漫。
江杏在前面走着,楚子淵和景福随其後,江杏不時會側過頭為二人介紹沿街的鋪子,以及鋪子裏頭都有什麽東西可賣,日後采買之事便可有頭緒。
楚子淵安靜聽着,始終保持在她身後不遠處的距離,既不失禮儀分寸,也可以在她遇到危險時立刻出手。
淮南城周邊遍布着大大小小的瓜果農場,可是像西城門外的這家占地四個山頭,水果種類高達百種的卻是很少見。
據聞,淮南城裏每年上供給皇宮的水果,百分之九十都出自這家農場。
農場的入門處有一間磚瓦砌成的屋子,旁邊豎了一個半人高的匾額,上頭揮灑着“舟山農場”四個大字。
守門的老伯年過六旬,兩鬓斑白,江杏讓景福按慣例去繳納入園費,并讓他将特地帶來的一碗糖水送給老伯。
眼下正是日頭西斜,熱氣散去大半,農場裏有不少穿着統一服飾的工人正在采摘,也有像他們這樣外頭商戶進來采摘的。
趁景福去交錢的空檔,楚子淵從袖中拿出一個小白瓷瓶。
“這是用有驅蚊功效的草藥熬制的,這農場瓜果多,你又招蚊子,塗上可免其擾。”
江杏伸手接過,頗有些意外地挑了挑眉,“嗯?你怎知我招蚊子的?”
“銀嬸說的...”楚子淵面不改色道。
實際上是那日她伸手觸摸他的額頭之時,他瞧見了她皓腕上有幾個紅點。
他雖一瞬間便非禮勿視地移開了目光,可她皮膚實在白皙,襯着那些紅點更加顯眼,讓人不想看見都不行。
江杏打開瓷瓶,倒出些許泛着青綠色的水,她本以為味道會很奇怪,沒想到卻是一股淡淡的青草香,并不難聞。
她将藥水輕輕塗抹在手腕上,一股如薄荷的感覺瞬間襲來,涼涼的很舒服。
“多謝你了。”江杏的眼眸含着笑。
楚子淵握拳放在唇邊輕咳了聲,“應該的,無需客氣。”
保護她是他的分內之事,自然是連蚊蟲都不可以傷害她。
正這時,景福回來了,“老伯跟我說西邊的山頭結出的木瓜最甜,讓我們往那兒摘去。”
景福心想,難怪主子讓他老遠帶一份糖水來,原來是這個作用,要知道這農場裏不止一處栽有木瓜樹,若想挑到好的得廢不少時間,如今有個現成的告知,自然省了不少心力。
西邊山頭的木瓜樹栽有上百株,樹姿優美,軀幹筆直,傘狀的葉子四散開來,果子結在最頂端,一棵樹上足有十來個。
這裏的木瓜樹不似尋常家裏種的那般高,約莫只有不到兩米,有專門的人形木梯以供攀爬,看中哪顆樹上的果子,爬上去采摘下來即可。
江杏在木瓜林下轉了兩圈,給景福指了幾棵讓他去摘,又往裏頭走去,見着一顆樹齡有些年頭的頂上結了五六個成熟的橘紅色木瓜,表皮光滑,個頭又大,必是精品。
江杏心中一喜,提着裙擺正準備攀上木梯時,不料卻突然被一把拽住。
江杏回過頭,順着锢住自己腕上的那骨節分明的手看了過去。
楚子淵迅速松開了手,而後擰着眉問,“你要做什麽?”
“爬樹啊。”江杏伸手指了指上空。
“此等小事何須你做。”楚子淵示意她站在一旁等候,邁開筆直的長腿跨上梯子,三兩步就爬到了頂端。
他望着眼前的木瓜,有綠的,黃的,紅的,他對這些不懂,便低下頭,揚聲問:“要摘哪一個?”
此刻江杏正仰着頭,眼神有些微微出神。
斑駁的斜陽透過那橢圓的綠葉傾灑在少年的臉上,俊逸的五官憑添了一絲溫柔。
楚子淵見她半天不說話,皺了皺眉,聲音又提高幾分,“怎麽了?這株沒有你想要的?”
江杏瞬間回過神來,連忙擡手指着:“有有有,最左邊那個,那兩個紅的都摘下來。”
先前江杏和景福來這農場摘桑子,因着趕時間,他們是一起采摘的,過後累的她是直不起腰。
哪像今日這般空閑,只需手指指一下哪顆樹上的木瓜,便由楚子淵摘下來,自己完完全全不用動手。
登高可望遠,楚子淵攀在木梯頂峰,能将大半個果園盡收眼底。
他想起自己上一回來這裏,還是七歲的光景,他随阿娘前來視察莊子農場的營生,裏頭的人他都是見過的,可如今這農場裏的人他卻一個都不認識,全是生面孔。
這般想着,從前回憶逐漸湧上心頭,大周天子生性多疑,卻對楚相最為信任倚重,楚家不僅是開國功臣,其後輩更是出類拔萃。
大女兒楚湄不僅是當朝貴妃,所生的大皇子還深得帝心,小女兒楚凝雖沒入宮,嫁的也是侯爵世家,夫君為表疼愛與敬重,更許她生下的兒子可以随自己的姓氏,夫妻舉案齊眉,是京裏人人豔羨的佳話。
可楚子淵卻是最清楚內情之人,他的父親不過是個道貌岸然的僞君子,後院女眷成堆,之所以求娶阿娘只是看中了楚家的勢力。
楚凝曾不止一次要求和離,卻被勸說要以兩家利益為重,最後郁郁寡歡,她臨死前将自己的院落一把火點着,并安排心腹将楚子淵帶走。
楚凝平生夙願便是不願自己的兒子活在陰謀算計當中,不願他成為争權奪利的工具。
只可惜上一世楚子淵被心腹帶到淮南躲藏,卻依舊被楚家的人尋了回去。
而這一世,卻是江杏救了他。
既然開局已經不同,他這一生也必有不同的機遇,不會再落得個墜入深淵的結局。
從前這農場是阿娘的陪嫁,如今卻已易主了,只是不知是到了他父親手裏,還是回到了楚家。
少年的眸光流轉閃過一抹寒厲,不管在誰的手裏,只要是阿娘的東西,他必會盡數奪回。
等日頭只剩下一點兒懸在天邊時,三人總算是滿載而歸。
江杏一路上在想着明日要售賣何種款式的糖水,走近了一瞧,卻見自家糖水鋪的門前來了三個身形粗壯的大漢,正對林銀蠻力推搡。
景福見狀,一把将身後的背簍放下,急忙跑過去擋在林銀身前。
“你們為什麽欺負我阿娘?”
其中一個男子見來人是景福,竟然一掌拍向他的肩膀,罵罵咧咧道:“臭小子,對你大伯這般大呼小叫,誰教的你這麽不懂禮數!”
景福的肩膀一下子抽痛的厲害,卻沒躲閃,依舊将林銀護在身後。
“要我敬你是長輩,那你也得尊重我阿娘才行!”
“我呸,臭小子,你老子娘不侍公婆就算了,還帶着你到這小鋪子來躲債,我告訴你,即便是親兄弟也得明算賬,還錢!”
林銀一聽,臉色急了,“當初向你借的醫藥費我早就還清了,我又何來的欠錢。”
“借條上白紙黑字是你簽字畫押的,你休想抵賴,要不然...”景立頓了頓,賊眉鼠眼地盯着林銀身後的鋪子。
“要不然就将你這鋪子抵給我,小是小了點,看在你是我弟媳的份上我也就不計較了,咱們的賬從此一筆勾銷。”
“我呸!你做夢!”林銀一把攔在鋪子門口,決計不讓他跨入裏頭一步。
景立嗤笑了兩聲,揚手吩咐另外兩個男人分別拽開他母子二人,他大搖大擺地走上前,一把推開了大門預備硬闖到底。
只是還沒走進去,便被淩空一腳狠狠踹了出來。
楚子淵從漆黑的屋內慢慢走了出來,面色不虞地睨了眼躺在地上哀嚎呼痛的男人。
景立見裏頭出來了人,立刻擡起頭看過去,見着是個白淨的少年人,第一個反應并非是惱火,而是愣了兩秒。
另外兩個壯漢見此,也是一愣,景福和林銀便趁機掙脫了他們的掣肘。
景立那窄小的眼睛眯了又眯,似乎在盤算着什麽,拍了拍手從地上狼狽的站起來,指着林銀罵道:
“好你個不守婦道的賤人,我說你怎麽有錢開這鋪子,怕不是跟你的什麽姘頭合夥開的吧,否則你哪來的錢,說,這小白臉是不是你跟你姘頭的私生子!”
林銀一聽這話,一口氣瞬間湧上來,“你胡說八道!!”
“我不管,老子今天一定要進去瞧瞧裏頭到底是不是你的姘頭。”
景立當即一揮手,另外兩個壯漢撸起了袖子。
楚子淵的眼神閃着寒光,似笑非笑地盯着他們:“不怕死的,盡管過來。”
景立的心裏頓時一陣發毛,方才胸口那腳還在隐隐作痛。
“你給我等着,老子不會就這麽算了!”
景立冷哼了兩聲,與那兩個壯漢甩手大步離去。
夜色朦胧,燭火搖曳,照得一室通明。
林銀撐着腰慢慢坐在圓凳上,嘆了口氣,無奈道:“那天殺的見鋪子生意好,以為是我開的,便幾次三番來要錢。”
“所以你白天一直藏着的,就是借條?”江杏問道。
林銀滿含歉意地笑了笑,“是,什麽事情都逃不過主子的眼睛,他之前來過幾次,拿了好些借條來,我都還清了,本以為就此了事,誰知道他今天又來了。”
林銀說罷,從袖中拿出一張被揉皺的借條,上面寫着景正病重特向景立借用銀錢三兩。
親兄弟還得立字據來借錢,還清後依舊上門找弟媳的麻煩,景立可真不是個東西。
“主子,都是我的錯,給大家夥添麻煩了。”林銀內疚道。
“不妨事。”江杏給她遞過去一個小瓷瓶,“剛才必是傷着了,這藥效果好,你拿去抹上。”
江杏又對景福道:“扶你阿娘去後院休息一會吧,晚飯我來做。”
景福點點頭,攙着林銀往裏頭走去。
江杏則起身去了廚房,按照現成的食材,她打算做一個紅燒肉沫茄子飯。
做法也很簡單,只要将茄子去皮切條後下鍋煎至兩邊金黃色。
調料都是尋常的醬油醋,但是江杏會加多一點蜂蜜調鮮。
姜蒜末炒香後倒入煎好的茄子,焖煮幾分鐘,出鍋前再添加少量的香油收味。
“你嘗嘗,我很少做熟食,也不知好不好吃,就拿你當一回小白鼠了。”
楚子淵将信将疑地挑了挑眉,伸手夾了一筷。
茄子的味道甜鹹适中,厚條的肉吸足了料汁,一口咬下去,綿軟入味,飄香滿溢。
楚子淵的心底頓時澎湃不已,眉眼含笑:“很好吃。”
果然是久違的鹹味,這味道就像是上輩子那麽久遠了,他現在恨不得立刻吃上兩碗飯。
江杏得到了誇贊,面上卻只有淡淡的笑意,不似往常那般開心。
楚子淵見她擰着眉,似乎在思考些什麽,便立刻放下了筷子,問道:“怎麽了?”
江杏緩緩搖頭,拎起桌上的茶壺給自己倒了一杯,輕輕抿了兩口,才慢慢道:“我總覺得景立真正的目的,并非是來要錢的。”
她方才在裏頭聽得真切,景立是個混子,對兄弟毫無情分,壓根就不會在乎林銀是否背叛了自己的弟弟在外頭找姘頭,他之所以那樣說,只是想借此闖入鋪子裏頭一探究竟。
方才阿煦那當機立斷的一踹倒是令她刮目相看。
沒想到他看似消瘦,力道卻是強勁的,她暗中瞧着,景立可是連臉都綠了。
如今景立既知有阿煦在,又要不到錢,大概也不會再來鬧吧。
江杏雖這樣想着,心裏卻沒底,隐隐覺得事情沒這麽簡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