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阋牆(上)
高平陵之變過去已有月餘,但其後續影響仍在不斷升溫,來自朝廷的诏書一道接一道的被送入太傅府。
增封颍川之繁昌、鄢陵、新汲、父城,并前八縣,邑二萬戶,奏事不名。空前的封賞把司馬懿在朝中的地位拔至了群臣難以企及的高度,他推辭不過,唯有謝恩,但接踵而至的拜為丞相書卻叫他無法安然接受——皇帝不問政事,重臣們早已代為謀事,将冠以天子之名的私念傳達于他。司馬懿看着聖旨上朱紅的玺印伸手摸了摸自己的心口,他不知道那裏是不是也深镂着這樣一枚印記,可他很清楚,眼前那枚玺印,印下的不再是不容置疑的天家威嚴,而是誰人都可去染指一二,徒有其表的空殼。他嘆息着數度上書固讓丞相,希冀着衆人了解自己尊奉朝廷,別無他求的胸臆。然而,賜予殊榮的诏書并未因此斷絕。接近年末時,朝中又出現了為司馬懿加九錫之禮的呼聲,天子恩準,并令其朝會不拜。他固讓九錫,也終于明白,自己已成為世人乃至天子眼中可以一手遮天,需要拉攏讨好的權臣,只要自己一日不遠離朝堂,便不得片刻安寧。
一片丹心生生被位高權重蒙上了居心叵測的陰影。無奈之餘,司馬懿想,或許退居是個不錯的選擇。遂以久疾不任朝事。
轉眼年關過去,朝廷的诰封再次不期而至:司馬肜為平樂亭侯,司馬倫為安樂亭侯。至此,司馬氏滿門榮耀,名動朝野。
老太傅自己淡出了衆人的視線,卻無法阻止子嗣們在朝中嶄露頭角,更遑論遏制朝臣們無休止的揣測。
而比這更可怕的,是那些身在暗處的虎視眈眈之人開始向外伸出了不懷好意的觸手。
夏侯玄從長安回到洛陽那日正趕上最為酷熱的時候,城中行人稀少,連沿街的商販都早早收了攤,回家避暑。牽着馬進了城門,他一路沿着樹蔭往前走,漫無目的,路過的幾個茶坊酒肆裏傳出鼎沸的人聲,他擡頭看了看,正是早年與司馬師、何晏他們時常宴飲的那幾家。停下腳步,夏侯玄望着街對面的茶坊有些出神,眼裏淌過了絲絲懷念的神色。
忽起的熱風拂過,夏侯玄眯了眯眼,正打算離開這早已物是人非的地方,卻聽背後有人在叫自己,“夏侯将軍。”
回過身,夏侯玄上下打量着一身粗布衣裳,下人裝扮的人,想了半天還是覺得面生,“你是?”
恭敬地向他施了一禮,來人回道:“小人是太傅府上做事的,奉長公子之命請您到茶坊裏坐上一坐。”
剛聽來人自報完家門,夏侯玄便蹙起了眉,目光再次停留在對街的茶坊上,他很快便在二樓的軒窗邊發現了一個即使久違也依舊熟悉的身影。隔着不算近的距離,夏侯玄知道,那個人也正在注視着自己。熱烈的陽光在視野裏留下燦爛而溫暖的色彩,令人恍惚,夏侯玄幾乎以為很多很多年前,那個他所熟知的少年從光陰深處重新歸來,他們不經意的目光交彙,伴着會心的笑容。可惜,胸腔裏漸漸蔓延開的疼痛卻殘酷地提醒着夏侯玄曾經的傷害與背叛,唇角揚起一抹諷刺意味十足的笑,他想,自己大不該如此,一廂情願,遲遲不肯抹去心底那點迷人心智的記憶,令其不時溜出來作祟。
“夏侯将軍?”半天不見他答話,司馬師派來的家仆忍不住出聲提醒式地喚道。
收回視線,夏侯玄低斂着眉眼,輕不可聞地嘆了一聲,“不必了。”扯扯手裏的缰繩,他牽着馬轉身離開,“煩請轉告衛将軍,玄與他無話可說。”馬兒頸上懸着的銅鈴和着蹄聲響起,一聲一聲,蓋過了他話語中清淺卻悠長的悵惘。
瞳孔裏的背影很快消失在長街的拐角處,軒窗邊形容冷峻的男人啜了口茶,“你看,他何曾想要回心轉意。”對樓下的仆從揮了下手,而後側目看向身邊默不作聲的人,再開口,便是比冷嘲更刺痛人的輕描淡寫,“你有意還情,別人卻不願領情,真是可惜了啊昭弟。”
望着夏侯玄離開的方向,司馬昭的眸色有些黯淡,“近年來他坐鎮長安,與曹爽之流并無幾多交涉,從高平陵一事上,他沒有任何企圖馳援的動作便不難看出。再者,他現在已經交出西北陣地的兵權,回朝做了個位高權輕的大鴻胪,就連父親都沒想過要再作為難,你又何必非得趕盡殺絕?何況……”頓了頓,司馬昭回頭看向他兄長,聲音低了下去,“你應該比任何人都清楚,他與我們的不睦,從來都不在于政事。阿兄,你當真忍心一再辜負他們夏侯家的人?”
掂着茶壺的手在空中停住,接着就聽“咣當”一聲脆響,司馬師已然是把茶壺摔在了茶案上,力道之大令壺蓋都被震得翻扣了過來。一時間,原本人聲交雜的茶坊裏鴉雀無聲,所有人的目光都精準地瞄到了軒窗這邊,等着看接下來會發生什麽熱鬧。但很顯然,司馬師讓他們失望了,劍拔弩張的氣氛轉瞬即逝,他站起身再平靜不過,仿佛方才那一下只是他無意中失了手。再看司馬昭,同樣的不溫不火,衆人心道是無戲可看也就紛紛扭回了脖子,繼續之前的話題各自攀談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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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頃,屋裏又盈滿了喧鬧聲。司馬師直直立在茶案邊,面無表情地看着司馬昭,半晌不見開口,後者倒也沒有因為他的盯視而感到半分不自在,只兀自伸出手指捏住了壺蓋的邊沿。
一片不知哪裏來的薄雲從烈日前飄過,使得照進窗口的光線稍微暗了一點,而司馬師終于打破了二人間的沉寂,“你就當是為兄鐵石心腸。”他最後的尾音低沉下去,甚至連能夠柔緩語氣的嘆詞都沒有加,聽上去就像在敘述一個篤定的事實一樣,客觀且無情。
随着他的話音落下,壺蓋被翻正扣好,司馬昭的整個手掌都覆在壺上,把本該清脆的磕碰聲阻斷成了一點沉悶的響動。
薄雲很快散去,屋裏又亮起來。
等了等,司馬師見他不語,自覺沒有再做停留的必要,于是轉身欲走,卻被司馬昭猛地握住了手腕,“阿兄。”
身形一頓,司馬師的視線順着自己的手臂往下,落在了司馬昭收緊的手上,但他的目光只停留了很短的時間,便飄忽而過,極盡冷漠。然後他抽手,毫不猶豫地走下了樓。
茶坊外過強的光線在視野裏炸開,司馬師不适地閉了下眼。擡手捂住一陣驟痛的左眼,他靠在馬車上,好一會兒才緩過勁來。躬身進到車廂內坐定,他愈加篤信起自己的決定來,只是不知為何,從方才起他一直未見動容的臉卻在此刻松動了表情。從卷起的遮簾處望向茶坊二樓,司馬師想,自己絕不願因一時心慈手軟為那個人埋下分毫隐患。
而對某一個人的深情往往伴随着對另一些人的絕情。
但他寧可辜負,因此,也注定辜負。
待司馬昭回過神,他的兄長早已不見蹤影,他慢慢将空下來的手握起,卻是連餘溫都留不住。懊喪的一拳砸在案面上,再次吸引衆人探尋地看過來,司馬昭倍感煩躁地環顧了他們一圈,又不好發作,索性付了茶錢,帶着滿腹心事離開了。
繃着臉坐在打道回府的馬車上,司馬昭越想越覺得心煩意亂,從窗口湧入車廂裏的暑氣則更是添亂似的熏人。支着下巴的手從左邊換到右邊,他始終找不到一個舒服的姿勢讓自己安靜下來,加上馬車的颠簸,司馬昭終是忍不住從窗口半探出頭,略顯不耐地對車夫道:“慢……”連一個完整的音節都沒能說全,他驀地收了聲,看樣子似是因眼前看到的景象而怔神——昔日的大将軍府門上貼着白慘慘的封條,在烈日的照射下顯得格外刺眼。距離府門數十步的地方,一人一馬靜靜肅立,那人仿佛完全不受酷熱的影響,頭顱微揚的姿态裏隐隐透出幾分軒昂,分明就是夏侯玄。
回過神,司馬昭急忙勒令車夫将馬車停靠在了不遠處的樹蔭下,然後下了車。
并未察覺身後的動靜,夏侯玄在原地又站了約摸過了半柱香的功夫才拉過缰繩重新邁開了腳步,從司馬昭面前路過時,他像是湊巧地擡了下頭,剛好與前者四目相對,可他卻沒有表現出半分意外來,“是你啊。”
“是我。”沒有忽略他的眼神在說話的間隙往馬車那裏瞟了下,司馬昭輕哼一聲道:“放心吧,我長兄沒跟來。”
聞言,夏侯玄不禁一愣,旋即就像被人撞破心思般低下頭輕聲嘆了口氣,沉默片刻,他重新擡眼看向司馬昭,“有話不妨直說吧。”
“連寒暄都免了啊。” 調侃一句,司馬昭的後背離開了從剛才起就倚靠着的樹幹,“也好,那我也就開門見山了。”說着,他開始朝夏侯玄跟前逼近,神情也變得沉郁起來,“辭官吧,夏侯,為你自己的性命。”
眉毛一挑,夏侯玄有些好笑道:“這不可能。”見司馬昭因自己直白的拒絕而顯出一點尴尬和僵硬的神情來,他不無抱歉地笑了笑,“我與你兄長之間的芥蒂并不能基于某一方的退讓而化解,你無需再為此費神勞力。”末了,又道:“你沒有虧欠我什麽,駱谷時護你周全實乃我的職責所在。何況高平陵一事後,從與何晏等人同為曹爽心腹的我僅僅是被調離了西北軍事重地,回京任職的情況來看,其中應是少不了你的斡旋,反倒是我該對你心存感念。”
“既然你都明白,為何就不能聽我一言?”在距離他不過一步遠的位置站定,司馬昭隐有幾分怒意道:“家父尚可因世代的交情對你網開一面,你此時大可抽身保全自己。設若父親百年後家兄嗣事輔政,你稍有不慎便會招致殺身之禍。饒是如此,你都不在乎?非要見了棺材才落淚?”
意味不明地搖搖頭,夏侯玄擡手在他肩上落了下,“子上,謝謝。”手順着司馬昭的臂膀滑下,夏侯玄在他訝異的注目下邁步與他錯身而過,“我可以不在乎自己的生死,卻無法不去在乎夏侯氏的尊嚴。”
他的腳步聲和馬蹄聲一同在耳邊遠去,司馬昭握拳在原地杵了許久,還是忍不住回過頭沖他喊出了最後幾句話,“夏侯!你可考慮清楚了,今日之後,我再不會幫你。他日你若是與我長兄相争,我甚至可能會親手殺了你!”
沒有因為他的話絆住腳,夏侯玄随意地在半空中揮了兩下手作為回應,頭也不回地越走越遠。
多年來将兵在外的日子把他身上的纨绔風流氣打磨成了滄桑和堅毅的氣度,司馬昭就這樣看着他消失在視線中,一邊低嘆着他的愚癡,一邊讓眼角眉梢間爬上了無奈卻淺淡、釋然的笑意。
作者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