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離殇(下)
聽出了他聲音裏夾雜的疲憊,司馬昭到底是把沒說完的話咽回了肚裏。
等了半晌都不見他言語,司馬師複又開了口,“你想說什麽,為兄都清楚。”低沉地嘆了口氣,他字字铿锵道:“還是那句話,我不後悔。”
小幅點着頭,司馬昭喃聲道:“你不後悔,他也不曾辜負,好,很好。”踱回窗邊默然良久,他終于轉開了話題,“接下來,你有何打算?”
垂下眼,司馬師短暫地猶豫了一下,然後不疾不徐地道出了內心那足以驚駭世人的想法,“諷谏郭太後下旨,廢帝歸藩。”
雖然早就料到遲早會有這麽一天,但真正到了行動之際司馬昭仍不免感到有些震動,望着司馬師平靜卻冷峻的面容,他遲疑地做出了最後的詢問,“如若太後不允又當如何?”
“你多慮了。”唇角浮上一點從容的笑意,司馬師擡首對上他的目光,意味深長道:“父親在時,太後嘗言廢立之事。而今皇帝昏聩,種種行跡她盡觀眼底,屢勸不止。你懂了嗎?”
料峭的春風吹來,司馬昭微微打了個寒顫,旋即将視線移向了別處,不甚在意地笑道:“懂,不過長兄思慮周祥,我也就樂得清閑了。”
“你啊。”司馬師邊說邊無奈地搖了搖頭,縱容的語氣經年未變,只是歷經了滄桑歲月的聲音早已不複少年時的清潤溫和。
司馬昭眉心微動,似有所感,可惜已找不回舊年情懷。
而此時深宮之內,曹芳依舊淡忘自己坐擁的江山,他紙醉金迷享盡奢侈,看美人反彈琵琶,紅顏奉酒遮面,獨獨聽不進大臣的苦口婆心。
日使小優郭懷、袁信等裸袒淫戲。
于廣望觀下作遼東妖婦,道路行人莫不掩目。
清商令令狐景谏帝,帝燒鐵炙之。
合陽君喪,帝嬉樂自若。
清商丞龐熙谏帝,帝弗聽。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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堪稱荒悖無德的行徑,一樁樁一件件悉數在宮廷內外流傳開來,群臣扼腕,微詞頗多,卻是敢怒不敢言。他們終日守着,望着,終于等到永寧宮裏那聲沉痛的嘆息:皇帝春秋已長,不親萬機……不可承奉宗廟。”
身為群臣之首,司馬師奉旨行事,問衆意如何,得聞“伊尹放太甲以寧殷,霍光廢昌邑以安漢”之言,遂與群公卿士共奏太後,歷數天子之過,請依漢霍光故事,收皇帝玺绶,以齊王歸藩。
太後準奏,迎高貴鄉公曹髦為帝,廢立之事乃定。
新帝登基後不久,司馬一門獲封無數,司馬昭進封高都侯,增封二千戶。司馬師登位相國,增邑九千,并前四萬戶;進號大都督,假黃钺,入朝不趨,奏事不名,劍履上殿。司馬師固辭相國。
年關又至,千家萬戶都已開始忙着置辦過年的物事,張燈結彩,祭天祭祖,祈求來年的風調雨順。但純粹的歡樂喧嚣往往只屬于尋常人家,而總與高門望族有着微妙的隔閡,好在數十年的歲月足以讓司馬兄弟看透迎來送往間的人情冷暖,并習以為常。
送走了登門造訪的賓客,司馬昭剛剛松了口氣就注意到自己兄長突然陰沉下來的臉,不禁側目,卻見他手裏捏着一片寫有字跡的絹帛,“這是?”
“方才來的人臨走時留下的。”微狹起雙目,司馬師帶些狠戾之氣道:“毌丘儉、文欽在淮揚假托太後文書四處發布檄文,發動兵變,甚至送子入吳為質,以求兵力支援。”冷哼一聲,他擡手将絹帛抛進了炭盆,任火舌将之吞滅,“簡直罪不可赦。”
聽說是毌丘儉、文二個人在興兵作亂,司馬昭倒是深感意外,“新城一戰,此二者戰功卓著,長兄身為統帥并不曾苛待下屬,回朝後更是不忘上表提攜。想不到他們竟然會勾結外敵,起兵謀反。”
“人心不古,這又有何稀奇。”擡頭看向他,司馬師的眼神裏蘊着毫不掩飾的諷刺況味,“想當初,父親對王淩可算禮遇有加,最後還不是被反咬一口,兵戎相向。遠的不說,李豐你總該記得。為兄素來信重他,也自問待他不薄,可結果呢?”
司馬昭無言以對,只得垂下眼無奈地笑了一笑。隔了好一會兒,他才接口道:“你打算派誰前去平叛?”
轉頭将視線投向陰沉沉的天際,司馬師沉吟數久,緩緩道:“料他二人一時半刻也成不了氣候,出兵一事尚可暫緩。晚些時候我會奏請皇帝召集群臣商議此事,也好看看眼下朝中可有堪用之人。”
略一颔首,司馬昭表示自己毫無異議。
然而,毌丘儉和文欽行動之迅速卻遠遠超出了他們的預計。才出正月,淮陽方面便傳來了儉、欽帥衆六萬,渡淮而西的消息。一時間,公卿大臣紛紛集結朝議,幾經商榷,原本預計派遣手下諸将前往讨伐不臣的司馬師最終在王肅、傅嘏、鐘會等人的勸說下決定親征。
臨行前夕,兄弟二人月下淺酌,司馬師慣例般敘敘地交代着一些事,不厭其煩。
司馬昭仿佛漫不經意地聽着,實則早已将之熟記于胸。夜風微涼,月色疏淡,他餘光掃過結起了細小花苞的白梅,仍不忘在杯酒見底之際打趣,“速戰速決,待你得勝歸來,尚能趕上這滿園春色。”
翌日,中軍步騎十餘萬大軍浩浩蕩蕩南下而去,日夜兼程,與三方之軍會師于陳許之郊,萬事俱備。
十幾日的光景稍縱即逝,司馬昭時時掌握着從前線傳來的戰報,對自己兄長的雄才偉略不疑有他,所以當早朝時聽聞儉欽大軍落敗,毌丘儉被斬于慎縣,文欽亡吳,淮南平定的捷報後亦無過多欣喜溢于言表,只是眼底有了些欣然的笑意。
已是建卯之中,春寒卻倒的厲害,洛陽城裏本該抽芽的樹木又大都蟄伏了下去,那些不畏寒的花草也因過分的清寒而長勢緩慢。早朝後從宮裏出來,司馬昭坐在馬車上望着沿街仍舊蕭條的景象,暗道這春色來得當真比一場勝仗還要難。
他又何嘗料到,比春色更難以等到的,是他曾以為永不會錯失的歸人。
“報——大将軍疾篤!”
從馬車上下來,司馬昭讷讷望着府門口氣喘籲籲的百裏加急驿者,猶如五雷轟頂。
魏鹹熙二年,已經是晉王的司馬昭坐在偌大的晉王宮正殿裏獨自批閱着冗繁的奏本,上好的狼毫沾着朱墨在工整的字裏行間裏細描慢寫,圈點批畫,那樣的一絲不茍,生怕有所贻誤,這是他從未設想過的畫面。在司馬昭心裏,他一直深切地認為此刻坐在這張王座上的,本不該是自己,而應是他那有着經天緯地之才的兄長。
晉國初建時,他也曾歡欣雀躍,也曾心潮澎湃,勉強維持着臣子的溫良恭謹敬謝皇恩浩蕩,卻終是壓不住眸中日益盛起的野心。然而,喧嚣之後,他又會無限落寞地望着遠空,輕不可聞地嘆息道:“此景王之天下也,吾何與焉。”
虛僞、做戲,有人對此如是評說。
司馬昭聽來,笑言不知者不怪。他曾不解自己父親生前為何寧可選擇默默莫承受世人的诟病,都懶于分辯一二,如今卻也終于漸漸明了個中三昧。
他想要對之道明胸臆的人都已不在人世,又何苦向着不相幹的人費盡口舌?
天下之權縱攬掌中,不為駕淩誰人之上,只因曾有人傾心江山。
兩年前,他三路取蜀,蜀漢滅亡,天子尊他為晉王,加以九錫之禮,榮耀無極。
五年前,他暗示手下成濟弑君于駕辇之上,另立幼帝曹璜。時人皆謂,昭心可見。
九年前,他率兵南下征讨諸葛誕,歷時三年,平定淮南三叛,受封晉公,有了自己的封國。
都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啊。這樣想着,司馬昭已寫好最後的批注,而後動作緩慢地将筆擱到硯臺的邊沿上,長長地呼了口氣。
朽月時節,寒露将近,處處都透着寥落的涼意,摒退了所有閑雜人等的晉王宮正殿更是空蕩有餘,連滴漏聲都顯得寂寞。透過敞開的殿門,司馬昭舉目望向那方青灰色的穹蒼,不由得一陣輕嘆——這王宮之內再多的榮華也終難敵背後的凄涼,便是那南翔之雁,都不願途經此處。案角的香爐裏沉香靜燃,青煙袅袅騰起,缭繞在司馬昭眼前,引得他阖眼沉沉睡去。伴着殿外的凜冽風聲,他有些模糊地想,今年大概又會是個冷冬,紛飛不休的大雪,飄搖萬裏。所幸他并不在意,畢竟,早在十年前,他的餘生便已步入嚴冬。
那日,他風塵仆仆地趕至許昌駐地,無視了一衆朝自己行禮的将士,直接穿營入寨,直奔他兄長的帥帳,卻在沖入大帳的瞬間僵在了原地。
“将軍——”從後面追上來的鐘會和司馬琏被堵在了大帳的入口,越過司馬昭的肩頭,他們只能大致看見燭火昏黃裏大帳深處的卧榻,卻無法看清上面的人狀況如何。
“出去。”聽到身後那兩道夾雜了不安的聲音,司馬昭先是低聲提醒了一句,見他二人沒有動作,壓抑了一路的恐懼突然就化作了憤怒,并且毫無征兆地爆發出來,“出去!都給我滾!聽到沒有?滾——”
見狀,鐘會連忙沖司馬琏使了個眼色,拉着他退出了帥帳。
深吸一口氣,司馬昭總算是邁出了艱難的第一步,踟蹰良久,又是一步。短短十來步的距離,他卻走了很長時間,他想,這應該是自己一生中最為舉步維艱的一段路。好不容易行至榻前,首先入目的便是司馬師左眼上被血水浸透,已看不出本來顏色的纏繞物,紅褐相間的血漬,觸目驚心。而更讓司馬昭感到揪心的,是他兄長身上那床被撕咬得破敗不堪的棉被,白花花的棉芯露在外面,上面還留有模糊的齒痕,一切都無聲地昭示着司馬師所承受的非人的痛楚。
“阿兄……”跟着聲音一起發顫的還有司馬昭的雙腿,跪倒在冷硬的地面上,他低頭哽咽着,甚至不敢再去正眼看一看榻上的人,亦不敢伸手去确認那人是否還存有生息。
過分的安靜把時間無限拉長,成了一根緊繃的絲線,鋒利地切割着司馬昭的心,他确信,自己此生的無助都集中在了這一刻。
昏晦的燭火燃出“啪”的一聲脆響,如同某種神秘的感召一般,司馬昭倏然驚覺頭頂上似有細微的聲響傳來,側耳細聽,方才依稀辨別出那含混不清近乎粗糙的氣音所發出的字眼——
“阿……昭……”
不可置信地擡起頭,司馬昭表現出了情不自已的激動,“阿兄?”
司馬師用僅剩的右眼向着聲源轉去,卻并不能準确地對焦。他的胸口劇烈起伏着,似乎在試圖把體內所剩無幾的力量凝聚起來。
握住他置于身側的手,司馬昭下意識地屏住了呼吸,眼睛眨也不眨地等待着下文。
“站……起……來。”嘶啞的聲音從司馬師喉間傳出,虛弱、艱澀,可仍不失他慣有的威嚴。
完全沒有料到他醞釀許久說出的竟是這麽一句話,司馬昭不覺愕然,但還是依言站起了身,只是手始終未曾與他脫開。
模糊的視野被他高大的身影所填充,司馬師的目光追着他的輪廓上移了一些,原本交織了痛苦、隐忍的神情開始趨于寧靜、祥和。司馬師能夠清晰地感受到自己生命力的流失,他的指尖已經失去了知覺,整只手都變得冰涼,也正因此,司馬昭手上的溫度才顯得分外溫暖,令人不舍。好在他從不是個拘于兒女私情的人,故而此刻的灑脫可以多過死別将至的哀痛。曾經犀利冷冽的眸光在他的眼裏越來越暗淡,讓他再難看清司馬昭的面容,可他并不為此憂心。沒有任何言語,他用盡最後一絲氣力回握了一下他血親兄弟的手,将全部的信任與囑托融在其中,從此了無牽挂。
眼看着他閉上了眼,驕傲的頭顱不受控制地歪向一側,司馬昭怎麽也不肯相信他那無所不能的兄長就這樣離開了。但他掌中愈發僵冷的手卻殘酷地提醒着他,事實就是如此,人死不能複生。
沒有怨恨,沒有遺憾,甚至超脫了肉體的苦痛,他的兄長那樣輕的一握,便把一切交付給了他,無比的自然,無比的平和。
司馬昭流不出淚來,他小心翼翼地将司馬師的手貼到胸口,虔誠地渴望着繼承他兄長的靈魂。
七日後,司馬昭扶棺返回洛陽,喪車抵京,天子素服臨吊,追加大司馬之號以冠大将軍,增邑五萬戶,谥曰忠武。
作者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