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臘日國宴2
樂音越來越高昂,我的心竟也跳的急促起來,“砰砰砰”一聲聲的撞擊着胸膛,幾乎要蹦出來一般。
沒想到終有一日可以得見天顏,那個俯瞰天下,片語成旨,一言一行都足以令蒼生為之震顫的九五之尊。縱使歷史教科書上嚴厲批判封建皇權的嚴酷,但也不能否認,皇帝這個位置确實寄寓了人們太多的向往和歆羨。多少人忙碌一生,為的無非就是名和利二字,而坐在皇位上的人,權傾天下,富有四海,代表着古代男子的終極夢想。
我的眼睛一瞬不瞬的盯着那黃色幕帳,直等那人出來。
樂音有一瞬的間歇,幕帳邊慢慢露出一片衣角。
一個年輕男子走在一位老婦人的右手邊,攙着她慢慢走出,而走在老婦人左邊的,是一個五十歲的男子。
那個年輕人應該就是當朝皇帝宇文邕。他應該只有二十三四歲,身着一身明黃色的冕服,頭戴金絲冠,面目溫和儒雅,目光沉靜柔和,沒有鮮卑族的蠻夷之氣,舉手擡足之間都體現出皇家貴氣,但是卻少了點威嚴和氣場,不似我原先所想的那種令四海臣服的天子氣度。我心裏喟嘆一聲:想必歷史上為權臣所脅的傀儡皇帝都如此吧。
走在中間的老婦人身着一襲華美的繡金紅袍,已有七八十歲的光景,身子佝偻着,瘦弱不堪,仿佛一陣風就能将其吹倒。但她的眼睛卻頗有神采,滿頭銀絲閃着光澤,臉色微黃,皺紋縱布,把每一道歲月的風霜都镌刻在臉上。
而老夫人左邊的那個男子應該就是北周政權的實際掌控者——大冢宰宇文護。他大概五十歲左右,身體有些發福,臉頰豐碩,被那身暗紅錦袍襯的,更顯神采奕奕,眉毛粗濃,嘴形方闊,面貌看着倒也敦厚,但目光卻露出掩飾不住的威嚴和倨傲之色,比起稍顯軟弱的小皇帝,更有震懾人心的氣度。雖然宇文護是皇帝的堂兄,但外表和氣度上看起來更像他的父親。
此時,滿座宗親重臣早已伏在地上齊齊叩拜,蘇威拉了我一把,我也跟着伏下身來。
沒想到宇文護竟安然地和小皇帝同享這群臣叩拜之禮,當真權勢熏天,無以複加。
“衆愛卿平身。”宇文邕慢慢啓口,聲音不急不緩,但似乎缺乏底氣,好像這個皇位是別人施舍來的一般。
閻老夫人在兩人的攙扶下緩緩落座,小皇帝和宇文護則分坐兩邊,諸臣也紛紛歸位。此時,禮官打了個手勢,莊嚴的樂音再度奏響,與此同時禮官也開始高聲唱誦頌詞。
一曲奏罷,宇文邕再度開口:“今日臘祭,朕率諸臣向伯母問禮,諸愛卿也不必拘謹,國宴即家宴,今番只要各盡其樂便好……”
小皇帝語畢,筵席正式開始。他率先向閻老夫人和大冢宰各敬一杯酒,以表祝願。随後,按着血緣由近及遠的順序,由各宗親依次向閻氏敬酒,而各位重臣也如此行事。
酒過半巡,衆人也漸漸放開禮數,在小皇帝的授意下,兩側客賓你來我往,觥籌交錯,氣氛倒也融洽。
蘇威向小皇帝、閻氏、宇文護問禮後,又敬祝了各位王公,随即又回到座位上,其間有幾位漢人官員前來推杯換盞,除了普六茹堅,我多不認識,但看起來和我哥哥很是親厚。行酒的同時,不免打量了我幾眼,客套道:“這就是無畏兄的妹妹吧,真是聰慧伶俐,溫婉可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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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向着他們一一問禮敬酒,心裏卻不禁赧然。我明白他們的話當然只是客套,畢竟蘇宇涼暴烈的性情和莽撞行徑給帝都人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當初逃婚一事更是鬧得沸沸揚揚,至今仍被當做茶餘飯後的談資。
不一會兒,蘇威又離席向別人祝酒去了。我一個人枯坐在客席上,望着滿盤珍馐,卻毫無胃口。這滿堂都是宗親及其家眷,我大多不認識,總是覺得拘謹不安,便只有乖乖坐在原位,不發一言,以免徒惹麻煩。這樣,我不免感到無聊,只想早早結束筵席。
百無聊賴間,不經意回首一顧,發現雲絮還靜靜地立在角落裏,和其他宗親所帶的家仆一樣默然無聲。我才想起她還一直沒吃東西,心裏不免有些歉疚。
“餓了麽?”我小聲問她,聲音裏帶着歉意。
她搖了搖頭,向我微微一笑。
“你忍一會兒,我們不久就可以回去了。”
她笑着點點頭。看着她那明媚娟麗的笑顏,我只覺心頭一陣溫暖,剛才拘謹不安的感覺也消散了大半。
再次環顧兩側坐席,卻見出現很多空座,那些客賓應該是暫時離席了。舉目尋找蘇威,才看到一群文士将他拖住,正在勸酒,他臉色已經微微泛紅,是酒勁上來了。他一邊笑着應和着,一邊又不時看看我,似乎有些不放心。我以目示意,叫他不要擔心,他便不再看我。
此間不時有幾位宗族親眷過來,其中多是女子,而且我一個也不認識。她們應該都認識蘇宇涼,經過我身邊時,就停下來,和我應酬一番。我推脫不過,難免又飲了幾杯酒。這兩個時辰下來,我沒怎麽吃飯,酒卻飲了五六杯,胃如火燒得一般難受。酒水雖清洌,但我很少喝酒,自然難敵酒勁,腦子開始犯暈了。
更糟糕的是,因為酒水喝得略多了些,竟有內急的反應。我叫苦不疊,本想忍一忍,但半天不見蘇威回座,心中焦急不安,更是坐不住了。
我看賓席上還有很多人未歸,閻氏似乎也感到疲乏,暫回休息去了。估計是筵席進行到中場,暫歇一陣。思來想去,我實在忍不住了,遂攜了雲絮偷偷溜出去。
出了臨瓊樓,便有相府的丫鬟過來問我是否有事,我跟她說明後,她便引着我找到一處茅房。
自茅房出來後,頓覺神情氣爽,酒勁也消退了不少。我循着原路返回,去尋雲絮。
此時已是下午,陽光暖淡,照在地上殘餘的積雪上,一片瑩白,府院裏的草木上還綴着點點雪花,清瑩可愛,我走在其間,大吸了幾口氣,心裏更是暢快了不少。
走出這片花叢,來到約定的地方,卻不見了雲絮。我登時唬出一身冷汗:她這麽謹慎的人,怎麽會抛下我不管?莫不是遇上了什麽人?
我不由得望最壞的方向去想,剛才離席時宇文直似乎真的不在場!
要是碰見他可就麻煩了!雲絮只是蘇家的一個婢女,我哥哥雖是美陽公,但畢竟不是宗親王室,比不得宇文家族位高權重。要是宇文直将她強要過去,就算我再阻攔,蘇家也不敢因此再得罪宇文直了!何況,就算我能保住雲絮,那代價也未免太大了。
越想越是心焦,一時六神無主,我茫然四顧,胡亂奔走起來,無奈酒勁未曾去,我心一慌亂,竟連來時的路都忘記了,走出了百步左右,也未尋到原路,反而越走越偏,還沒發現一個可以問路的家仆。
若是蘇威回來發現我不在,一定會急的不得了,想想蘇威,想想雲絮,我更是煩亂。
不知不覺中又闖入了一個小園,園中遍植草木,還堆砌着幾座假山,渾然一座冰雪山林。但此刻萬般景色也難入我眼,只想快快尋到雲絮。
急步向前,我安慰着自己,也許前面就能尋到出路,至少會碰見個丫鬟仆婦。
園裏似有咯吱咯吱的踩雪聲,但我恍若未聞,只身繞過假山,想從前面的林叢裏穿出去。
然而,剛轉進密林,我卻驚在原地,雙腳像被牢牢黏在地上一般動彈不得。
園林的那一邊,一男一女緊緊相擁,幾乎融為一體。女的衣飾華美,應是貴族大家,但她背對着我,我看不出是誰。那男子的頭朝着我這邊,他似乎根本沒注意到我的存在,只是垂着眼,專注着懷裏的女子,神情很是哀恸。
如果是不認識的人,我也不會驚訝,但我恰恰認得那男子面容。
那人正是宇文傾。
他為何出現在如此隐秘的園林裏?還私會女子?看這情形,兩人應是一對情侶,而且可能由于種種原因不能在一起。
一陣冷風襲來,灌進我的衣領,我打了一個激靈,頭腦立時清醒過來。
我趕緊回轉過身,悄悄地循原路返回,還好,他們并未發現。
剛從假山後挪出來,正尋思着離開這座園子,再尋出路,不料一擡頭,卻碰見了我最不想見到的人。
今日真是不宜出行,剛剛看見了不該看見的事,如今又碰上了不該碰上的人!
對面的男子微微展眉,眯起眼睛,帶着居高臨下的語氣,懶懶開口:
“蘇小姐?真是巧啊,竟會在這裏遇上你。”
仿佛一道冰刃拭過心頭,那是一種令人畏怖又厭惡的感覺,我努力平複住情緒,向那人行禮後,硬着頭皮回道:
“宇涼見過衛公。适才宴席上多飲了幾杯,一時不勝酒力,便出來透透風醒醒酒,不料卻迷了路。“
我口上搪塞着,心裏卻期盼着他快快離開。
不過,此時他只是一個人,我的緊張情緒稍稍放松了些,但願雲絮并未遇上他。
“哈,本公也恰好出來醒酒,不知蘇小姐是否有興趣陪本公在園中一游?“他負着手,斜睨着我,不疾不徐地說。
我心裏暗叫不妙。這人怎麽還纏上來了?但我又不能推脫,只好應付着:“如此,便是宇涼的榮幸了。只是……”
我突然想起了宇文傾和那陌生女子,他們恐怕還在園中,而且定不願被別人撞見。宇文傾雖是宇文護的親信,但畢竟救過我兩次,如今我索性還他個人情吧。
“只是什麽?”宇文直問着,目光依舊緊緊盯着我,似乎要看清我心底的每一處暗角。
“這小園地處偏僻,似乎離臨瓊樓甚遠,剛才我誤入其中,走了半天未尋到出路,才不得不折返。我怕進園一游誤了時辰,不如咱們出去另尋他路,抄近道返回,也可以散散酒氣,還能趕得上第二輪酒宴。衛公以為如何?”
他一時沒有回話,只是靜靜地打量着我。我面上努力保持平靜,心裏卻波潮狂湧,萬一他發現了其中端倪,可就糟糕了。若是他執意入園,不僅可能撞見宇文傾,而且會認為我有意替他們隐瞞,于我不利。
“也好。”他終于收回了打量我的目光,淡淡地回了一句。旋即向園外走去。
我暗舒了口氣,匆匆跟了上來。
這一路走得特別漫長,宇文直似乎并不在意是否耽誤酒宴,只是随意擇路而行。我暗暗叫苦,卻不得不跟在他身邊。
他不怎麽說話,只是不慌不忙地踱着步子,似乎頗有興致。而我身上仿佛懸着千斤重的巨石,每走一步都異常沉重。在他身邊總有種不安定的感覺,而且我很擔心他會提起雲絮的事。
也不知走了多久,就在我耐心幾乎要耗盡的時候,他又突然開口:“蘇小姐,你自蜀山回來之後,似乎和以前不太一樣了呢?”
我剛剛松懈的心弦又驟然繃緊,定了定心神,道:“不瞞衛公,我剛下蜀山時,曾遭遇變民,腦部受了重傷,前事大多忘記了。只是聽家人說,以前我曾犯下許多錯事。因此,我不得不收斂性子,此行亦是倍加小心,生怕再惹禍端。”
“哦?”他嘴角微微勾起,露出一個捉摸不定的笑容,似乎有些懷疑,“是麽?前事都不記得了?”
我點點頭。
“那好。”他說話突然爽利起來,“本公有一事還望蘇小姐成全……”
我渾身一震,霍然擡眸,直直望定他,幾乎忘了這是個十分無禮的舉動,只是覺得一直擔心的事還是要發生了。
“蘇小姐身邊的那個婢女,容貌甚好,而且氣度不同常人。我曾有幾面之緣,心儀已久。半年前我的側妃不幸亡故。不知蘇小姐能否割愛……”
他果然不曾忘了雲絮。此時我縱使萬般後悔也無用了,宇文直這樣的人,認定的東西就一定要弄到手,何況一個無地位無權勢的婢女呢?而且他若不能得償所願,就是對他權威的極大挑戰,這也是他不能容忍的事情。
我只覺眼前一片灰暗,看不到出路,想起雲絮對宇文直厭惡透頂的神情,更是一陣悲忿。若是叫她強嫁給他,她會不會想不開?而我又怎能将她托付給這樣的人呢?
思索了半天,勉強想到一個折中的路子,現在也只能這樣了。
我看着宇文直,淡淡開口:“衛公這樣說了,我當然不能拒絕。這也是雲絮的福氣……”說出這句話時,我突然非常鄙視自己。雲絮說的對,我根本無法顧全她。此番就算我執意不允,蘇家肯定也不會準許我這樣做。
我頓了頓,又開口:“只是雲絮雖是我的貼身婢女,但跟在我身邊多年,我早已把她當做姐妹,感情深厚。不知衛公可否通融一下,待我出閣之時再……”
“好。如此也好。”他不待我說完,就答應了。
我暗吐了一口氣,心卻跌入了深淵。
這只是個緩兵之計,能拖一天是一天了。
作者有話要說: 嗯,酒宴寫的有點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