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閻氏壽宴

雲絮進宮以後,我覺得自己的心好像被掏空一般,茫茫無定所。她不在身邊時,我才發現生活中有諸多不便。我努力克服對她的依賴,開始适應自己照顧自己的生活。只是身邊突然少了一個可以掏心窩子說話的人,異常憋悶。本來在相府裏我就得處處小心,她一走後,我心情更是抑郁,只有陪着閻氏說話時還舒暢些。

宇文護仍是每天早上給閻氏請安,他對我态度還算溫和。有好幾次他竟還說:“坊間傳聞都是不足信的,蘇小姐溫婉賢淑,哪裏像傳言說的那樣?你父兄才高德厚,家風淳樸,培養的女兒自然也是大家風範……”

而每當他這麽說時,我只能讪讪地笑着:“大冢宰謬贊了,宇涼着實慚愧。”

然後,他就會嘆息一聲:“可惜,我那幾個兒子都已婚配,又不能委屈你作側室,否則本可與無畏親上加親……”這時,閻氏也多半會跟着附和,慨嘆自己的孫兒無福。

而我心裏一邊謝謝他們如此擡舉我,一邊則暗自慶幸:若是被強許給宇文護家的那幾個酒囊飯袋,我這餘生豈不都暗無天日了。

宇文傾依舊定期來看望閻氏,同時也叮囑我一些避忌,我小心行事,閻氏再未出現過上次那樣的危險情況。

我耐心等待閻氏壽辰的到來,也許,我的命運會出現一些轉機。

天和二年,四月十六,是閻氏的八十二歲壽辰,皇帝宇文邕在永壽宮為閻氏舉辦盛大的壽宴,王室宗親、朝廷重臣及其家眷都在出席之列。

天一早,我陪着閻氏登上轺車,和宇文護全家一起前往永壽宮。

閻氏今天穿了一件大紅繡金吉服,外罩五彩霞帔,頭戴鳳冠。這套服侍是小皇帝特意派人為她訂做的,事實上已達到太後的級別,壽宴也是按照國宴的規模來置辦,可見他對閻氏的壽辰極為重視。

我則選了一身淡粉色的紗紋雙裙,挽了個精巧的發髻,臉上傅了一層薄粉。其實我還帶來另一套服裝,到時自有妙用。

轺車不急不忙的駛在官道上,而我則心潮湧動,心裏無時不在向着雲絮進宮前的那一番話。我真的要為主動選擇?可是我連個目标都沒有。念及此,心裏又是一片黯然。等到壽宴上再觀望吧。

閻氏今天氣色很好,臉上煥發出健康的光澤,眼神清亮。她握起我的手,輕輕撫着,笑道:“宇涼,你也陪伴我四個月了。我再強留你在府裏,實在過意不去。但我打心眼裏喜歡你這孩子。”

我微微颔首,微笑道:“能侍奉老夫人是宇涼的榮幸。”

她很親切地戳了我額頭一下,笑道:“你這孩子竟和阿傾一樣,竟撿好聽的說,從來不願吐露真心話。像你們這些青春亮麗的女孩,哪個不思慕着嫁個如意郎君,怎會願意和我這個無趣的老太太呆在一起?“

我的臉有些發燙,笑而不語,果然應是有機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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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又開口:“話說回來,宇涼,你今年十八,年歲也不小了,若再不出閣,恐怕要被人說閑話。你陪着我四個月,我不知用什麽答謝你。這樣吧,今日宴席上,這王公貴族裏,你若是有中意的人,可以悄悄跟我說,我定會幫你争取。我想皇帝還是會給我面子的。”

“如此真是謝過老夫人了。”我沒有推辭,這不正是我所求的,她有放我回府的意思了。

永壽宮是皇帝的別宮,朝務不多時,他常來此游暇。規模不大,似乎還不如丞相府,但布局精巧,建築華美,更建有狩獵場,騎射場,蹴鞠場等,确是個游樂的好地方。

今天壽宴是一個露天筵席,安排在萬紅園中。該園是永壽宮裏最大的一個院落,就像一個大廣場一般。園中遍植綠柳垂楊、奇花異草,如今正值春天,園中一片争奇鬥豔,真是萬般景色道不盡,也正應了這萬紅園之名。

園中央有一個可供歌舞的高臺,周邊都是坐席。

我和閻氏還沒進入萬紅園,就已見皇帝和皇後率宗親在此迎候。看見我們,小皇帝忙笑着迎了上來,攙過閻氏,和皇後一起來到北邊上首的位置。我看北席上還有一個華服老婦人,大概有六十多歲左右,雖已年邁,但氣質高華,雍容典雅。宮人告訴我那是皇帝的生母叱奴夫人。她見閻氏過來,也忙着引閻氏入座,讓人不禁覺得閻氏才是真正的皇太後。皇帝對閻氏的尊敬厚待已到了無以複加的地步。

我還仔細打量了一下皇後李氏,果然是典型的南朝女子樣貌。水潤清澈的眼睛,柳葉籠煙眉,精致小巧的瓜子臉,白皙裏透着微紅,婉約秀美,讓人心生憐惜。這容貌自然是百裏挑一的,但卻少了些威儀,像個嬌弱的病美人。我搖搖頭,這種柔弱的性子怎樣應付後宮裏波谲雲詭的争鬥,聽說北周已與突厥聯姻,待那突厥公主來了之後,恐怕李氏的日子不會太好過。

看着李氏,我突然想起雲絮,我倆還約定好共同給閻氏送個壽禮呢。拿眼在北席搜尋一番,果然周圍侍立的宮女中有個清麗出塵的身影,那是雲絮沒錯。

她的臉色有些蒼白,看起來消瘦了些,但更顯得纖美柔弱,如風中水蓮一般。我對上她的眼睛,淺淺一笑,她也看到了我,俏臉上立即露出兩個梨渦。

自她進了宮,我一直惦念着她,如今看她安好,我也就放心了。小皇帝溫善和藹,皇後柔弱不争,自然不會薄待她。進宮于她來說,算是最好的結局了。

皇帝、皇後和閻氏早已坐定,不一會兒,宇文護便引着一衆宗親到場,在西席落座,朝臣坐在南面,女眷則坐在東席。

我在東席撿了個偏僻的位置坐下,卻見有人在招呼我的名字,循聲望去,卻是大嫂。心下大喜,忙挪至她身邊。落座時眼睛不經意一掠,卻見後排座位上有個美貌少婦,氣度高貴娴雅,尤為出衆,她只是靜靜坐在那一隅,并不與別人攀談,卻跟顯得冷豔出塵。我覺得她有些眼熟,一拍腦袋,恍悟過來:她正是我義兄的夫人獨孤伽羅。

大嫂把這些女眷跟我介紹了一番,如齊公宇文憲的正室豆盧氏,趙公宇文招的夫人窦氏等王公夫人,還有各位公主。我向她們一一行禮,但到頭來,幾乎一個也沒記住。這麽寒暄了一圈後,我才在大嫂身邊老老實實地坐下來。

“最近過得可好?你母親和哥哥老惦念着你,一連幾月都食不甘味。”大嫂打量着我,關切地問。聽了此話,我鼻頭一酸,眼睛也澀澀的。我在蘇家畢竟住了半年,縱使他們不是我真正的血親,也多少有些感情了。

“都是宇涼讓母兄擔憂了,他們過得怎樣?”

“只是想你,其他一切都好。”大嫂眼含笑意,溫聲道。

“我哥哥來了麽?”

她随即指給我看。

南面席上一個青衫文士已往這邊望了很久,當我對上他的眼睛時,他立刻釋然一笑,正是蘇威。他臉色有些枯黃,眼袋深重,瘦得厲害,下颌堆着細密的胡茬,竟有些潦倒書生的感覺,我心裏更是一陣愧意,他定是為我憂心了。

看到他我就放心了,趕緊收回目光,我可不想再看見楊素那張臉,可不經意的一回眸,還是硬生生地碰上了。他似乎也在看我,眼裏竟是迷蒙複雜的神色,不像以前那般倨傲。我想起上回那事,心頭氣又被勾了起來,冷冷地瞪了他一眼。他見狀愣了一下,旋即恢複他那萬年不變的冷傲神色,好像天下人都欠他二百吊似的。我懶得再看他,立馬收回目光。

對面西席坐的都是宇文氏宗親:宇文憲、宇文直、宇文儉、宇文達、宇文震等人。無意中瞥到宇文直,發現他正目光陰冷地盯着我,眼睛眯成一些,面上似乎罩着一塊陰雲,臉色白的有些過分。看着他那副表情,我只感覺心髒好像被鬼手攫住一般,遍體都透出徹骨的寒意。一個不好的猜想慢慢爬上心頭:宇文直大概是知道雲絮進宮一事了,而且對我十分不滿。

管他呢?我本就不想雲絮嫁給他。

這樣想着,剛才漫上心頭的那種恐懼感漸漸消散,心裏寬慰了一些。

小皇帝宣布筵席正式開始,一時間禮樂大奏,還是那般套路:在皇帝的提議下,在場的賓客一起向閻氏敬酒祝壽。有了上次臘日參加國宴的經歷,也不那麽手足無措了。而且有大嫂在身邊照顧着,我倒也自在。

接下來又是王公大臣們依次向閻氏敬酒。輪到女眷時,我也跟着大嫂過去,敬了閻氏一杯。說了一通祝福語後,我神秘一笑:“老夫人,一會兒宇涼有薄禮相送呢。”她本就笑着,聽了此話後笑得更深,似乎連那皺紋裏都是幸福的笑意。看着她這麽真摯的笑容,我的心也泛起了柔和的暖意,一瞬間竟覺得四個月的相伴都是值得的。

酒過三巡,鼓樂稍歇。我的心突突急跳:大概又是獻詩的時候了。果不其然,庾信、王褒等一幹文士又奉命制詩。連齊公宇文憲和趙公宇文招都應邀各做了一首。他倆是王公中少有的頗具學識的人。

我心裏只想着皇帝千萬不要再為難我,這次若再讓雲絮頂替定是不成了。而我自己庫存的,只有唐伯虎的那首打油詩:“這個婆娘不是人,九天仙女下凡塵。兒孫個個都是賊,偷得蟠桃獻娘親。”而這首是絕對不能用的。

就這麽忐忑了半天,又過了一巡酒。好在皇帝并未叫我,我的心終于平定下來。

一首帶着異域風情的曲子悠然奏響,緊接着場中高臺上飄進了一隊金發碧眼的胡族舞女。她們身着耀眼的紅裙,宛如天邊的火燒雲一般絢麗。伴随着奇特悠揚的舞曲,翩翩起舞,舞步熱情奔放,華麗的衣飾随着腰肢的扭轉而上下飄動,露出一片片雪白的肌膚。她們的身體如蛇一般靈動,眼波頻送,笑容妩媚動人,隐含着危險的誘惑。

看着這一群絕世尤物,有的人眼睛已經直了,一瞬不瞬的盯着;有的人則眯眼眼睛,饒有興味的樣子;有的人則眼神四處飄動,似乎心不在焉;有的人則扭過頭去,一臉嗤之以鼻的表情……

閻氏似乎有些倦了,小皇帝見狀,便宣布筵席暫歇,舞女們也随之撤下。王公大臣們開始自由走動,相互敬酒。認識我大嫂的人頗多,我也免不了跟着喝幾杯。尤其上次國宴,我兩度成為焦點人物,所以這回來勸酒的更多,喝得也更多。

我大嫂看我已不勝酒力,悄悄地幫我換了白水。我心中又是一暖,她還真體貼。

然而,酒勁還是洶湧的襲了上來,我只覺得頭腦沉重,胃如火燒,還有些惡心的感覺。想到一會兒的壽禮,不免有些擔憂,趁筵席暫歇的空當,我支會了大嫂一聲,便悄悄離了席,想尋個通風處醒醒酒。走之前,我特意觀望了一下,宇文直還在坐席上,我便放心了。我可不希望再像上次那樣和他照面。

萬紅園周邊植滿了樹木,我擇了一刻粗壯的大柳樹,靠着它坐了下來。一陣涼風吹過,身上的酒氣被沖淡了些,只是身上依舊沉乏,胃裏也在翻滾着,想嘔又嘔不出。腦袋更是痛得要炸開。

酒宴上的喧嚣聲一波接着一波的傳來,我只覺得更加煩躁,這些歡樂都與我無關。前日來那些萦繞心頭的雜事又紛紛襲來,狠狠地砸在我的心頭,還有剛才宇文直隐秘詭谲的表情,更讓我感到強烈的不安。幾個月來積壓的負面情緒和着酒勁一起襲來,我突然有種想哭的沖動。

我知道自己應該知足,雲絮對我很好,蘇家人對我也很好,甚至連閻氏都對我很好。但終究不能依靠他們一輩子,我将被推入命運的洪流中。那麽除了他們,我可以相信誰?我可以選擇誰呢?

如果是現代社會,我完全可以獨立生活,但在古代社會,一個女子不嫁人是不可能的。

我痛恨自己的軟弱和猶豫不決,這讓我的無力感在現實面前顯得愈加清晰。為何自己就不能像雲絮那樣好好地謀劃一下呢?我從來都是這樣,從小學到大學,生活從沒有一個明确的目标,只任由命運推着走。

頭抵在樹幹上,右手緊緊壓住眼睛,不讓眼淚溢出。只是這種強力壓制讓我感到胸口一滞,連呼吸都跟着顫抖起來。

“既然不能多喝,為何還要逞強?”

一聲嘆息悠悠響起,從頭頂傳來,是男子的聲音。我渾身一震,立刻扶着樹幹站起,但動作太過急促,頭腦一暈險些跌倒,還是生生撐着樹幹,才穩住身體。

我依舊捂着眼睛,嘴裏喚了一句:“哥哥。“語調沙啞的像粗粝的砂石。

沒有回應。

我心裏一驚,登時意識到自己認錯人了。用手在眼睛上迅速抹了一把,才看向那人。

原來是宇文傾。

他穿了一身玄色罩衫,手裏提着一個瓷瓶,臉上依舊是淡淡的神色。

“你哥哥被人圍住勸酒,雲絮姑娘托我給你送來這蜂蜜水,可以醒酒。”他說着,把那瓷瓶遞給我。

我心頭一暖,雲絮從來都是這麽體貼,她知道我不會飲酒,定是提前就備下了。

“謝謝你。”我心裏漸漸明亮了起來,彎彎嘴角,向他一笑,“我還以為你沒來。”

他面色柔和了一些,但沒有笑,碧色眼瞳裏深沉無波,還是看不出情緒:

“我一直都在,只是你沒看到而已。”

他淡淡回道,似乎這一句可有可無。

我愣了一下,也不再說什麽,把那瓷瓶裏的液體喝了下去。

仿佛腸胃都被清水洗過了一邊,惡心和燥熱感慢慢消退,一陣涼風拂面,我猛吸了口氣,神識慢慢清明起來。

就這樣迎風站了一會兒,覺得酒勁差不多散盡的時候,我對他說了句:“我回去了。”

“等等。”他突然喚住我。

我的身子立刻停滞在原地。

“你頭發亂了。”他好意提醒道。

我有些窘迫,連忙把前額和鬓角的碎發攏齊,又正了正發髻,但沒有鏡子,也不是是否弄好,只好詢問似的望着他。

他垂着眼看了我片刻,嘴角竟隐約有些笑意。我不明所以,茫然地看着他,以為哪裏又有不妥。

“好了,可以回去了。”

他淡淡說着,從我身邊走過。

作者有話要說: 對宮苑沒有太多的研究,寫的好寒碜,囧。以後我應該女裏考據才是,握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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