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待嫁
歡宴過後,只餘一地空冷,恰如熄滅的煙花餘燼。
不知何時,周圍人已先後離場,而我仍呆立在原地。
我擡眸一望,不遠處,也有一人同我一樣站着,神情空洞,眼睛宛如碎掉的湖泊一般沒有焦點。
宇文直離去前的那句話還回蕩在耳畔:“那麽,本公祝你們情長意久,白首不離。”
不知怎麽,這句祝福的話用他那種森冷的語調說出來,更像是詛咒。
大嫂拉過我,先行上了馬車。蘇威和宇文傾低語了幾句,也趕了上來。
馬車載着我和我那沉甸甸的心事,一起遠離皇城,回到那個寂靜的小山莊。
闊別四個月,我終于又回家了。
現已塵埃落定,多想也是無益,唯一能做的就是等宇文傾娶我過門。
沒想到我的婚姻竟是以這種方式敲定,這更像是一場游戲,一場豪賭。
宇文傾答應的極不情願,所以我也預見這場婚姻應該沒有幸福可言。但總也比嫁給宇文直要強,宇文傾畢竟是個負責任的人。
如果不能琴瑟和諧,那麽相敬如賓也無不可。
我對宇文傾談不上喜歡,就算他對那女子癡心不改,我也不會在意。我也沒資格在意。
一切都是我自作自受,一切後果我也只能自己承擔。
仰起頭,我長長嘆了一口氣。這确實是個損人又不太利己的決定啊。
只是我還有更好的選擇嗎?皇宮水深,宇文家族利益錯綜複雜,我能相信誰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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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跪下!”随着二叔的一聲厲喝,我撲通一聲跪在祖祠裏。擡起頭,案桌上供奉的是蘇家列祖列宗的牌位,其中有一塊靈牌上赫然刻着“蘇綽”二字。
二叔蘇彥又開始發威了:“我們蘇家是造了什麽孽啊,怎麽生下你這麽個冤孽?唉!唉!”
我偷偷擡眼瞥他,只見他下颌那略微發白的羊胡子正配合着他的情緒上下震顫,本來就蒼黑枯瘦的臉此刻更是攢成一個老樹疙瘩,憤怒的目光似乎一觸即燃。
“二叔——”蘇威站在一旁,似乎有些不忍,便開口幫我求情,“宇涼他……”
“住口!”蘇彥的眼睛厲喝一聲,眼珠幾乎要鼓出來,“你還有臉說,若不是你縱容她,怎會鬧到今天這個地步?今天就算是老嫂子來給她求情,也不好使!”
我悄悄給蘇威使個了眼神,淡淡一笑,示意他不要再管。
母親已被我二嬸支開,現在沒人能為我說句好話,連大嫂也只能滿臉同情地看着我。
“你說說!你說說!衛公哪裏不好?他是太祖兒子,當今皇帝的同母弟弟,又手握重兵。論出身,論地位哪裏配不上你?你居然當衆拒婚,違抗聖意,衛公因此顏面掃地,定會懷忿于蘇家。诶,今後蘇家不會有好日子過了。你害了蘇家全族啊!”
蘇威枯立在一旁,揣着手,眉毛蹙成一線,嘴唇翕動了幾下,終是未開口,他這時為我求情定會火上澆油。
想必當初二叔逼着蘇威娶大嫂時也是這般情景吧。而且他堅決不出仕,這些年肯定也沒少挨罵,我不由得同情起他來。
二叔的責罵聲仍如大潮般洶湧撲來,噼裏啪啦地砸在我頭上。我垂着眸,裝作低眉順眼的樣子,嘴角卻向上勾着:他就罵吧,無所謂,我就當他罵的是蘇宇涼好了。頂多就是委屈了我這膝蓋。
“唉!出了你這等冤孽,蘇家為禍不遠了!”也不知這老頭子聒噪了多久,終于一甩袍袖,憤憤離去,祖祠裏只剩下我和蘇威二人。
一輪皓月已爬上天幕,幽冷的清輝透過窗棂灑在祖祠裏,給漆黑的屋子帶來一點光亮。
蘇威又将我帶進後堂的暗室裏,我膝蓋早已跪得發酸,一進去,就箕坐在蒲團上,毫無形象可言。而蘇威仍是對着我端端正正地跪坐下來。
一支燈燭燃了起來,劃破黑暗,昏黃的光暈在蘇威臉上,勾勒出堅毅的線條。
他抿着嘴唇,似在醞釀話語,我淡淡掃了他一眼,冷冷地說:“大哥,你也是來罵我的?”
“宇涼——”他聞言霍然擡眸,直直地瞅着我。
我把臉轉向一邊,不以為然:“我知道,我沖撞衛公,目無聖上,帶累了蘇氏全族;我不知廉恥,當衆向男子求嫁,讓蘇家顏面掃地;我自私涼薄,任性胡為,完全不考慮家族利益……”我越說語速越快,似乎只有貶損自己,才能發洩心中的不滿。
“夠了!”沉默多時的蘇威終于像一座火山一般爆發了,那突然爆出的怒氣幾乎要把燭火震滅,昏暗的燭光打在他那因憤怒而變得扭曲的臉上,顯得陰森可怖。
這是見到他以來他最兇的一次。我愣愣地看着他,突然覺得這位和藹親厚的大哥變得如此陌生。
“我只恨自己對你太過驕縱,我只恨當初自己心不夠狠,”他的情緒有些激動,話語一連串地抖落出來,“若是當初讓你強嫁給楊素,也是個很好的選擇!你知不知道,三年前,你去往蜀山那夜,我是眼睜睜地看着你逃走的!若是我執意阻攔,你以為你走得了麽!?”
他霍然對上我的眼眸,氣息因為憤怒和激動變得起伏不定,在我印象裏,這個大哥從來都淡若閑雲,靜如止水,幾乎無事能驚擾到他,而今卻因憤怒變得這般失控。
“父親去的早,我憐你命苦,從小就舍不得嚴加管束。你喜歡獨孤伽陵也罷,得罪宇文直也罷,不願嫁給楊素也罷……我從未因此責罵過你。而你呢?你為何不為哥哥想一想?宇文傾是宇文護的心腹,他從北齊歸來,要想立足,只能死心塌地地跟着宇文護。我千叮萬囑叫你離他遠一點兒,你為何連這個小小的要求都做不到?天下沒有其他男人了麽,你為何偏要嫁給宇文傾不可?你為何這麽不争氣?”他的眼睛有些赤紅,呼吸也急促起來,臉上滿是哀忿,一副痛心疾首的表情。
我的心也因為剛才他那一句句責問而冷卻下來,剛剛壓制住的郁憤和無望又如狂潮一般猛烈襲來,砸的我遍體鱗傷:他們以為我這樣只是逞性胡為?我還有更好的選擇麽?呵,我這樣做是因為我喜歡上了宇文傾?笑話!我從來沒看清楚他這個人,也從來沒有全心信任過他,在沒有信任的前提下,怎能談得上喜歡和愛?真是笑話!
“哥哥,”我慢慢平靜下來,語氣聽不出一絲起伏,“你之所以這麽生氣,是因為你不願和宇文護再産生瓜葛。可是你也說過,這滿朝文武,除了随國公父子,令狐整,閻慶等人,幾乎全是宇文護的爪牙,我能有多大的選擇餘地?難道嫁給那些清流之士,就會更好麽?宇文護能不懷疑你麽?你也說衛公貪狠無賴,嫁給他一樣會為蘇家招致禍患。那我為何不選擇一個自己更為熟識的人?你也知道,婚姻是終身大事,我就不能為自己考慮一下麽?”
“宇涼,你若這樣想,我倒寧願你選擇的是齊公宇文憲。他的實力至少能和宇文直相抗衡,而宇文傾呢,一無地位,二無聲望,三無重權,若宇文直有意陷害,縱使宇文護相護,他也未必能護你周全。先前宇文傾幾番相救,那是不涉及利益的情況,若是真牽扯到他自身的榮辱福禍,你以為他會不顧個人利益而全心維護你嗎?”蘇威長長嘆了口氣,怒意已漸漸平息。
“你要知道,處在一個家族裏,婚姻從來都不是一個人的事。就算貴為天子和皇女,也沒有選擇婚姻的自由。當初宇文泰為防柔然侵擾,便逼迫西魏文帝休掉情深意篤的皇後乙弗氏,另娶柔然公主;宇文護為防獨孤信長女報複,也曾逼迫明帝立他人為後,明帝執意不從,結果獨孤王後被宇文護暗害;而太祖的幾位公主,哪個不作為政治工具被嫁與朝中重臣,以便宇文氏收攏權力……
皇家尚且如此,蘇家亦不能免。我雖未出仕,但父親是前朝重臣,名望仍在,蘇家人的一舉一動都為漢族高士所觀瞻。宇文護之所以痛快答應你們二人的婚事,是因為縱然我不能為他所用,但考慮你的安危,也不能斷然反對他了……在這個時代,我們都不是為自己而活。只要你個人的行為牽涉到家族利益,你永遠無法擁有獨立和自由。要知道,你的背後是整個家族。這——你明白麽?”
血液的溫度一點點涼了下來,我垂着頭,久久不敢去看蘇威的臉,他的話如刀子一般一句一句的紮在我心上,逼着我去面對慘痛的現實:這是以宗法制度為根基的古代社會,家族利益勝于一切,個人永遠大不過集體。而且在父權和夫權為代表的社會,女人根本沒有多少話語權。縱使這是相對開放的北朝,也免不了如此。我想的太簡單了……
“哥哥,宇涼不懂事,”我抿去眼角的濕潤,吸了吸鼻子,木然地說,“若今後真因為我的緣故為蘇家招致禍患,請哥哥将我逐出蘇家,斷絕關系!”我僵硬地說出這句話,頗有些壯士斷腕的悲涼感。
“又耍孩子氣。”蘇威輕叱道,“你是我妹妹啊!大哥生氣歸生氣,但管還是要管的。就算有天大的錯誤,我豈能棄你于不顧?”
“大哥……”
“好了。事已至此,沒有退路了。既然這是你的選擇,我也只能尊重。只是你今後嫁做人婦,凡事必要三思而後行,莫要意氣用事,大哥不能護你一輩子,你要學會自己保護好自己……哥哥我,祝你幸福。”
他起身離開祠堂,燭光打在他的背影上,顯得那麽單薄。我目送着他離開,心突然被狠狠地扯了一下。大哥他掌管着蘇家全族,其實背負着更大的壓力。只是他不願說出來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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經過那一夜深談之後,我決定暫且抛下思想包袱,着重提高自身競争力。蘇威說的對,他不可能護我一輩子。我終究要依靠自己。
這幾天我都在自己的院子裏坐着,思考一個沉重的問題:我究竟有何過人之處呢?
在這個亂世,要想讓別人重視你,要不就得有權力,要不就得有能力,要不就得有武力。可細細想,我貌似哪樣都不占。歷史學的一塌糊塗,對于謀略一竅不通,《青雲譜》雖練了一段時間,但仍未得要領。作為一個女子,蘇宇涼這副皮相還是很奪人眼球的,但這亂世美人多的是,“我”也不過是普通一員罷了,況且我又不打算走後宮路線,以色事人我最不恥。
想想我大學時是學的是經濟學,也學過《經濟史》這門課。但提起它,我就深惡痛絕。那個奇葩教授曾經布置過一個班級作業,讓我們全班去圖書館借《中國舊海關史料》來寫報告。我們想:這還不簡單。可是到了圖書館就傻眼了,這部書有一百多冊,排了滿滿一大架子……所以經濟史就在我心中留下難以抹去的陰影。現在讓我談談這門課,我只能想起管子、商鞅、桑弘羊、劉晏、張居正等曾對中國經濟發展有過重大影響的人,但他們具體做了啥,我可就說不上來了。
比如蘇宇涼這老爹蘇綽,當初輔佐宇文泰進行複古改革,對創立關隴集團、建立府兵制和六官制、發展關中農業生産發揮了重大作用,而且他猶善算術和計賬,制定了“墨入朱出”公文格式,以墨色、朱|色se|區分財政收入和支出,确立了管理課役的計帳制度。我也明白了為何財政支大于收時叫“赤字”了。
可是在來此之前,老爹的光輝業績我都是聞所未聞。所以我決定先從老爹入手,發揮專業優勢來研究研究。管它能否用上呢。
我向蘇威要來了老爹的思想專著——他呈給朝廷的《六條诏書》。這要放到現在,估計也能刊登在國家頂級期刊上了。只是以我愚見,這篇論文的原創性還不太強,但非常實用。總結起來就是六條:治身心;敦教化;盡地力;擢賢良;恤獄訟;均賦役。
在治國為政方面,老爹倡導德治和法治相結合,既能從人性入手去教化萬民,避免嚴刑重罰的高壓政策激化社會矛盾,又能控制貴族違法擅權,淨化社會風氣,這比北齊一味的縱容鮮卑貴族,回避社會矛盾要高明一些;而發展經濟方面,就是要充分發揮土地和勞動力這兩大資本,物盡其用,人盡其才。為了滿足戰争需要,賦稅是難免的,但為了保障社會公平,不得不平均賦稅,給農民留條活路。
而對于老爹博大精深的計賬理論,我只能暫且擱置了,且不說我還沒學過《審計學》,就是那兩個學期的《會計學》,我也都是低空飛過,會計是我心頭的一塊硬傷。這個可以緩緩,估計結婚後有的是閑工夫。
我倚在窗臺邊,享受着清晨的一米陽光,手握那本薄薄的著論,感慨連連。這根本沒有在學校泡咖啡館時的小資情調。文言文和繁體字着實令人頭疼,而且老爹這論述專業性過強,就算我有學科基礎,理解起來還是很吃力。
“姑姑——”門外飛來一聲清脆的呼喚。
想都不用想,定是蘇夔那小子。回來七八天了,他頭一次來主動找我,難得啊。
他又如踩着風火輪的小哪咤一般風風火火地跑進來,額發被氣流全卷到腦後,露出亮堂堂的小腦門。一雙大眼睛随着急促的呼吸撲閃撲閃的。
我煞有介事地放下那本著論,拾起毛筆在他腦門上一點,正色道:“說。你小子來找我,是不是想讓我帶你去看你的青梅竹馬?你姑姑我現在可是待嫁之人,不可随意出門走動,明白否?”
他一把打開我的毛筆,一臉“少跟我胡鬧”的表情,小嘴嘟囔道:“什麽青梅不青梅,竹馬不竹馬的?姑姑你少玩文字游戲。今天爹爹和娘都去了高颎家,沒人管我們,想不想去翠雲樓?”
我一愣,随即想到《長幹曲》是唐詩,他還不知道這個典故。
“姑姑,到底去不去?你這段時間淨想着嫁人,都把夔兒忘了。以後你離開蘇家,哪裏還有機會?”他一臉委屈,好像我多薄情似的。
“小孩子別這麽八卦。翠雲樓是吧?去就去。”記得普六茹堅曾說過,那是個解饞的好去處。如今憋在山莊好久,快要發毛了,為何不去?
“不過,”我又遲疑起來,“現在整個長安城都知道我要出嫁了,我這麽貿然出去不太好吧?”
“這點小問題我早就想周全了。”蘇夔一臉不屑,遞給我一個包裹。
我盯着那個包,一頭霧水。
“這是你以前和你那兩位義兄出去厮混時穿的男裝,我一直幫你留着。”蘇夔一臉很貼心的表情,“姑姑,我看你這三年來也沒長個子,肯定還能穿的下。”
我不禁扶額,原來三年前蘇宇涼就長這麽高了,能有一米六三。
蘇夔有些不耐煩:“趕快換衣服,老吳的馬車剛被我偷偷駕過來,等他發現就慘了。”
我爽快一笑:“遵命!”
作者有話要說: 唉,文友都說女主選擇嫁給宇文傾有點小三的感覺,我寫文時沒有察覺到。寫失誤了,囧。因為蘇宇涼在這一點上還是有私心的。她不是道德上完美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