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驚變
“在外苑繞繞即可,不要深入皇宮腹地。要不碰上皇帝或重臣,還得行禮,麻煩!”我跟水兒低語道。
她會意一笑:“夫人跟我來吧。”
雲絮的居所雲香閣位于宮城西側,這一片都是後妃的住所。宇文邕的後妃并不算多,除了皇後李娥姿,還有厍汗姬、馮姬、薛世婦、鄭姬等人。雲絮是今年初夏得封的,但皇帝并不沉溺溫柔鄉,對她愛而不寵,後宮諸妃都是雨露均沾。對于宇文邕而言,與其說雲絮是後妃,不如說她是解語花吧。
當了美人的雲絮,雖然性情還是如以前一般淡泊,但無形中已多了一層威懾。她如今做的每件事,都像是在幫宇文邕布局。
這樣的雲絮有些陌生。她待我雖仍是溫和可親,但想到她剛才對庾信那恩威并重的手段,我只覺得心頭漫上陣陣寒意。宮廷之争詭谲難辨,有時不得不玩弄機巧,這樣下去,雲絮還會是以前的那個溫軟如水的女孩嗎?
我在水兒的引導下進了一個後花園。眼睛只是随意掃視着四周,心不在焉。此時已是臘月,景物蕭疏,枯木林立,地上還覆着一層薄雪,唯有幾株寒梅迎住寒風,傲然綻放,為院子播下一縷縷幽香。
西北風不時鑽入衣領,我籠緊了身上的鬥篷,心下突感一陣苦澀:如今寒冬臘月,這皇宮也沒有什麽可入眼的景色。雲絮叫水兒領我游園,只是為了支開我吧。
不知從何時起,她連我都要防備了。也難怪,身份使然,她也不得不如此。
我在梅樹中穿行着,呼吸着清冷幹淨的空氣,心頭漸漸釋然。被宇文傾囚禁了兩個多月,一直窩在那個小院落裏,今天可以好好走走了。
宇文傾。想到他我心緒有些複雜。他囚禁我兩個月,我自是恨意難平。不過他也曾救過我三次,還和我結下婚姻,替我解圍,怎麽看來,也不像是一個奸險之人,可能是有身不由己的苦衷。但依雲絮的意思,是要我回到他身邊,要我跟他攤牌,以試探他的真實意圖,這樣會不會太冒險了?
而且雲絮真的完全為我考慮嗎?我不得不以一顆小人之心來揣測她。如今她身份變了,每一個行動都不單純是為了自己,都包含複雜的考量。若宇文傾真的是皇帝埋下的暗線,自然也就是她可以利用的力量。
若真是如此,這是一個多麽複雜的謀劃。宇文傾歸國不到四年,皇帝的計劃是從何時開始的?他真的會從護送閻氏回國的宗親轉為皇帝的眼線?
我心頭一陣苦惱,以上只是一種推測,也不排除宇文傾仍是宇文護心腹的可能性,但那樣的話,我就很危險了。
我頭腦簡單,以前在現代社會就疲于人事,現今卻要卷入更為複雜危險的權謀争鬥,不得不多考慮些事情,否則只會淪為陰謀的犧牲品。
我踢了踢腳下的雪,轉而步出梅園,走上了宮道,在偏殿之間穿行着。現在天氣冷,宮中來往的人不多,偶爾只是遇到一些宮女內侍,沒碰上什麽大人物。
穿過一道宮門,面前橫着一條筆直的禦道,比剛才那條宮道寬了不少,我意識到已經接近皇宮中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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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夫人,若往北走就是陛下的朝堂和寝宮了。東面是皇子們的居所。我們還要向前嗎?”水兒好意提醒道。
我聞言身形一滞,擡頭望望天邊,日頭竟已西斜,黯淡的天光如一層薄紗一般覆住皇城,有一股說不出的冷寂。
身上突然一冷,我縮緊了身子:是時候該回去了。只是就這麽回去?回去等着被宇文傾囚禁?
——我心有不甘。
怔腫片刻,我淡淡的說道:“麻煩姑娘帶我去宮門那邊吧,我就不向雲娘娘作別了。”
水兒選了一條偏道,引着我向南而去,穿過了重重宮門,漸漸接近外城。
宇文傾和我約定會在外城門處等我,他會不會又像上次那樣爽約?
他雖在禁軍中當值,但随時可能被宇文護叫去,而且那時雲絮也說宇文護有意将他外派,只是還沒正式下令罷了。
不管怎的,我得盡快出宮,一會宮禁後,我就出不去了。不按時到家,宇文傾難免生疑。
京畿衛戍由尉遲綱掌管。窦章和宇文傾分別是禁軍左、右衛領軍儀同,輪班當值。
只是這皇宮雖有禁衛值守,但還不如宇文護的相府衛戍森嚴。比起皇宮,相府才是北周的權力核心,也是布防的重點。若是敵國想要謀刺本朝權貴,手握實權的宇文護首當其沖,他若一死,北周的權力中樞會立刻陷入混亂。
天色漸暗,我不由得加快了腳步。
穿過這條偏僻的小徑,就還剩兩道宮門了。
水兒臨走前說,這條路是便道,宇文護有緊急政務上奏時,常常沿此道進出城,以圖快捷。
我笑了笑,管他誰走的呢,能少走路才是正經。
我拐出偏道,直奔宮門而去,不料卻有人在後面喚住我。
聲音有些熟悉,我遲疑着轉身,卻是普六茹堅一家三口正笑望着我。
“宇涼。今日陛下召我入宮,沒想到竟遇見你。”普六茹堅笑着走過來,長眉舒展,寬廣的額面透着不凡的氣度,整張臉上暖意流動,比以前親和了許多。
我們已有三四個月未見了,乍一相逢,便看到他那溫和的笑容,一種撲面而來的親切感深暖我心。
“義兄!嫂子!”我興沖沖地走過去。
他們一家人都身着素袍,但面上卻透着笑意。獨孤伽羅仍是那麽美麗高貴,杏眼桃腮,秀麗而不失矜持。她攬着麗華,一臉幸福的模樣。
“小姑姑!”小女孩甜甜的喚了我一聲,眉眼含笑,好像有些羞澀。她小小的身軀裹在一個白色鬥篷裏,像一片潔白晶瑩的雪花,讓人不忍觸碰。
管說蘇夔喜歡她,這樣的女孩就是讓人嬌寵的,誰能不喜歡?
我沒忍住,摸了摸她的小臉:“小麗華,好久不見,我家夔兒很想你啊!”一時頭腦發昏,我就替那小鬼表達了相思之情。
然而聽到此話,小女孩臉上的微笑瞬間斂去,面目清冷,愁緒一點點堆上了眉頭,她咬着嘴唇,垂着眼簾,似是在強忍着什麽。
我呼吸一滞,當即反應過來,心下大悔:蘇夔說過,麗華已經許給魯國公宇文赟了。
宇文赟。那個記憶裏有些怯懦的小皇子,說實話,我覺得他真的比不上蘇夔。
蘇夔是陽光的,明朗的,有男兒氣概,偶爾會耍些小脾氣,他不會掩藏自己的喜惡。他喜歡麗華,就敢直說出來。
而宇文赟,雖然我只見過一面,但我還能描摹出他的性格。
他的性子就如他臉上天生的那抹腮紅一般,是怯懦的,軟弱的,沒有這個年齡的孩子應有的活潑勁兒,仿佛是被深宮大院鎖久了,已失去孩子的心性。他似乎被什麽強力壓制着,把自己的喜好都深藏起來。可能是宇文邕的管教太嚴厲了。總之,我對他的印象不太好。
看麗華這般反應,她心裏也不情願吧,但父母之命又怎能違抗?何況是與皇帝結親。
我的同情心又開始泛濫,蹙着眉看了小女孩半晌,輕輕嘆了一聲。
古代的女子,從庶民到貴女,哪一個都身不由己。
少頃,我把目光從她身上移開,望向普六茹堅,靜靜開口:“義兄,我有事要問你。”
他臉上的笑意也已斂去,眸光動了動,随即跟我拐入剛才那個便道,在一個偏僻的角落住腳。
獨孤伽羅和麗華也跟了過來,站在離我們幾丈遠的宮牆邊等着。
我四下打量了一下,這條便道很是偏僻,沿路布着密密的林木和藤草,此時花葉凋零,每個角落都能一眼望盡。除了我們,連衛兵都沒有,我突然覺得有種不安全感。宇文護必是帶着随身侍衛,才能放心走這條路。
我盯住普六茹堅的臉,低聲道:“義兄,為何要把麗華許給宇文赟?他配不上麗華。”
他臉上閃過一絲意外的神色,随即如嗀紋一般抹去,靠近我,沉聲道:“在這裏說話要小心。那是陛下的要求,否則我怎敢高攀?”
“果真如此?”我臉上透着懷疑,語氣微冷,“宇文護知道此事麽?你與宇文護向來不睦,皇帝竟主動與你結親,他難道不怕宇文護起疑?”
他眉頭微微蹙起,低嘆了口氣:“消息還沒公布出去,只是個初步打算。但宇文護耳目衆多,也許會知道吧。但他現在忙于對外軍事,應無暇估計這些微末的事情了。”
“陛下受制于宇文護,多少有些風險,你就不擔心麗華的未來?”
“我沒有辦法。皇命不可違。“他垂下眼眸,語氣第一次透出軟弱無力。
我不再問他,低頭沉默了一陣。我有些懷疑他的話,宇文邕竟會主動與他結親,難道是為了争取獨孤信舊部随國公一家的支持?他不怕宇文護懷疑?
普六茹堅任天官小宮伯下大夫,類似于宮廷副司長,到目前為止,他并未建立顯赫的功勳,能謀得官職多半是依靠父親楊忠的恩蔭。他手中權力不大,但資望頗高,連蘇威也經常感嘆他面相非凡,必身懷異志,不會久居人下。
那麽,宇文邕難道沒有考慮到這一點麽?還是他根本不信?
那次同普六茹堅同歸蘇家山莊時遇刺的經歷突然跳入腦海,我猛然一驚,心髒幾乎要跳出胸腔。
他那時說過,他已是第四次遇刺,而且聽那口氣,他應該知道刺客是誰指使的。而朝中與他不睦的,最明顯的就是宇文護了。
我腦子裏亂象紛纭,此刻如何也找不到合理的解釋。
普六茹堅靜靜看了我片刻,見我臉色平複下來,低聲說:“宇涼,你不相信我?”
他臉上帶着審問的目光,一時間我竟無從回答。
“我……”話噎在喉中,但我心裏的答案卻是肯定的。是的,我懷疑他。自古帝王心最難測。帝王心術,最是無情。而他,不出意外的話,就是要榮登大寶的人啊!
他似乎讀懂我的心思,微微嘆氣,表情有些失落。移開眼眸,想要避開這一刻的尴尬。
然而,下一刻,他的表情瞬間凝固,臉色是前所未有的緊張無措,嘴唇也在微微顫抖。
這不像他。
我順着他的目光望去,只覺血液瞬時凍結,渾身寒氣肆虐。
兩個蒙面銀甲死士已将長劍架在獨孤伽羅母女的脖子上,還有四個人,正在向我倆慢慢逼近。
他們剛才隐藏在何處,為何我沒有一絲察覺!?
再看地上,有六件松散的白袍,似是內侍穿的樣式。
顯然他們是經過僞裝的。
我只覺手足冰冷,連呼吸都凝滞了,怎麽又碰到這種情況?而且是在皇宮裏,他們也太明目張膽了!此番又是誰指使,宇文護應該不會毫無避忌地在宮裏下手。那麽又會是誰?
我又沒帶碎流劍,徒手相搏,只是癡想。
楊堅慢慢攥緊腰間長劍,眼中殺氣彌漫。他神情已恢複冷定,眸光四射,令人不敢直視。
為首的甲士慢慢逼近,冷聲道:“宇文護,你死期到了。”
我聞言一驚,當即失口驚呼:“他不是宇文護!”
“閉嘴,若再出聲,我先殺了你們三個女人。”
楊堅冷冷地看着他們:“你們是北齊的人?莫不是打着吊唁的幌子混進來的吧?”
甲士眸光一顫,也不答話,長劍直奔過來。
普六茹堅也迎了上去,然而只是虛晃一招,手中長劍竟被他用力擲出,直直削向圍困他妻兒的兩人!
他真是孤注一擲!
那兩名甲士手中的劍被這突然一震,紛紛墜地,趁着空當,獨孤伽羅手肘趁機發力,向後一撞,竟借力掙脫掉二人的束縛,拉着女兒拼命奔向宮門。
麗華甩開母親的手,急促奔在前方,大聲呼喊“救命”。獨孤伽羅也扯開步子亡命奔逃,身後兩個甲士不顧拾劍,就飛掠過去。
普六茹堅無暇顧及妻兒,四個甲士一起發難,齊齊刺向他的胸背!
我已無力阻攔,只能眼睜睜的看着長劍奪命而去!
“乒乒——”長劍應聲落地,普六茹掀起鬥篷環身一掃,襲來的長劍竟紛紛被這股勁力震飛!無一擊中。
這是多麽醇厚的內力!
我閃身躲過飛來的長劍,手一伸,已抓住一柄,瞬時将劍抛出,直取追襲獨孤伽羅的甲士。
劍偏了偏,只削中他的肩膀,然後被這一震,那人身子還是搖晃了幾下,速度慢了下來,另一人仍拔足追去。
獨孤伽羅橫在便道中,攔住來襲的兩人,給麗華逃生的空間,她多少有點拳腳功夫,和那兩人糾纏起來。
我連忙去撿剛才那兩人掉落的長劍,然後提身一縱,劍尖直取那甲士後頸。
練了多半年的行雲十三式,終是能派上用場。
一道血柱沖天而起,濺了我滿臉,我努力睜着眼睛,卻沒有躲過另一人的當胸一掌,身子瞬時被震出幾丈開外。
“啊——”我發出一聲慘呼,身子重重墜地,那一掌的力道滲入胸膛,心口好像壓着一塊巨石般,喘不過起來,痛疼爬向四肢百骸,渾身筋骨仿佛都寸寸碎裂!
而那名甲士已重新纏住獨孤伽羅。
掙紮了幾次,我無力起身,那邊普六茹堅已奪過一柄長劍,正同四人奮力交戰,以少敵多,終是力有不逮。看那情形,他也撐不了多久。他的白袍已染上斑斑血跡,看起來觸目驚心。那些人的目标應該只在他!
我再回望時,卻見獨孤伽羅身子已被甩在一旁,那人越過她,徑直向麗華追去。
她不知從哪裏來的力氣,竟掙紮着爬起身,用力向甲士背後襲去。
甲士也不管她的攻擊,只是縱身向前撲去,一把扼住麗華的咽喉。
獨孤伽羅發出一聲慘呼,死死扒住甲士的雙臂。
我使勁全力在地上一撐,搖搖晃晃地向前奔去,卻不料一柄利刃直直飛來,猛地沒入我的左肩。
劇痛幾乎把我的身體撕裂,我咬緊牙關,硬生生停住沒倒下。
“還沒死,有機會!”我心裏默念着,腳下一步不停。
前方的甲士猛然甩開麗華身體,身子向後一震,已将獨孤伽羅震飛,她瘦弱的身子硬邦邦的撞在宮牆上。
“娘——“麗華發出一聲慘呼,掙紮着向母親這裏爬過來。
甲士雙手緊攥,一步步走向毫無反抗能力的母女。
獨孤伽羅掙紮了幾下,硬爬起來,撲到女兒身上,用身體做最後的盾牌。
甲士拾起地上的長劍向着他們母女刺去!
“該死的禁衛都哪去了!“我咒罵着,卻無計可施。
我目眦欲裂,想反手拔下肩頭的劍,卻不能撼動分毫。徒然向前一撲,奈何距離太遠,根本無濟于事。
我心念一灰,眼睜睜地看着寒刃落下!
“噗。“長劍沒入血肉的聲音,我心裏一寒,竟不敢去看。
等了片刻,前方并未響起女孩的哭叫聲。我驀然擡頭。
一陣寒光刺痛雙目,一柄長劍直直釘入甲士的胸膛,他的身體搖晃了幾下,轟然倒地。
宇文傾!他才出現!來得太晚了!
他身後的衛兵洶湧而來,漫過我撲向普六茹堅那邊。
宇文傾扶起麗華,攬過獨孤伽羅,手指顫抖着去探她的鼻息。
他的臉色劇烈一顫,然後抱起獨孤伽羅,急步離去,麗華緊随其後。
他似乎沒有看到我。我直愣愣望着他遠去的背影,只覺有一陣荒涼的風刮過心頭。
心裏猛然一震,有種異樣的感覺飄過心頭,總覺得記憶裏某些畫面呼之欲出,卻說不清道不明。
容不得我多想,扭頭望向身後,蒙面甲士已被禁軍圍困,他們四人見逃生無望,彼此遞了個眼神,猛地撲上禁衛雪亮的刀尖!
鮮血濺了普六茹堅滿身,他僵立在原地好久。直到我失去意識。
作者有話要說: 我承認女主比較倒黴,每次別人遇刺總會帶上她。關于這次謀殺的真相,要在很久以後才揭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