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挺心疼的

周記馄饨在巷口開了二十多年,一直生意興隆。

言柚晚飯也沒吃,等她去趟醫院再回家,肯定沒什麽專門給她留着的東西。

程肆也沒吃,他早上九點才從醫院回來,一晚上都沒怎麽睡,九點回家洗完澡,躲進書房看了兩小時書,午飯胡亂吃了點,下午盡補覺了,剛才起。

找了張桌子坐下,程肆點了雞湯鮮肉的,言柚要了碗玉米鮮肉小馄饨。

兩碗熱氣騰騰的馄饨送上來,小巷裏的老店物美又實惠,一碗誘人味蕾濃香骨湯,裏盛了七八只個頭頂大的馄饨,皮薄餡足,撒上一撮蔥花香菜,香味能傳到另一條巷子深處。

言柚看見清湯上飄着的蔥花香菜,才驀地記起程肆對這兩樣東西都不喜。擡頭看過去果然掃到某人滿目的嫌棄。

她取出一雙筷子,抽張紙巾鋪開在桌面,将他面前的碗挪過來,“我給你挑出來。”

她的動作很快,沒幾下就把奶白色湯底上漂浮的綠色全挑得幹幹淨淨。

“好啦!快吃吧。”

程肆目色不明地從女孩白皙小臉上掃過,終究還是沒說什麽,拿起勺子吃了一口。

“怎麽樣?”言柚緊張地問他。

程肆又喝口湯,評價:“一般。”

言柚:“……”

他怎麽就這麽挑!

這麽挑嘴還能長這麽高?

沒天理。

言柚低頭悶悶吃掉一口大馄饨,心裏咕哝,明明就很好吃啊。

半碗馄饨下肚,對面的人看上去精神抖擻了些。那副剛睡醒的懶散模樣消散許多。

言柚問:“你什麽時候回家的?”

“早上九點。”

“護工在那嗎?”

“嗯。”

“那沈奶奶怎麽還打發你買這個?”

程肆說:“不知道,當我是她孫子用吧。”

“你們早飯吃的什麽?醫院附近是不是沒多少好吃的?”不用問,醫院的食堂這人肯定都看不上。

“沈屏玉點名要吃的包子和現磨豆漿。”程肆說:“開車都得二十分鐘才到,這老太太真能折騰人。”

他自顧自把言柚的問題只歸到了對沈屏玉衣食住行的關心。

言柚放下了手裏的勺子,問:“你呢?你有好好吃早飯嗎?”

程肆頓了半秒,擡頭看對面人,撞入小姑娘晶亮的眼睛,又移開視線才認真回憶道:“粥,還有半屜小籠包?”

這個疑問語氣是怎麽回事?

言柚緊盯着人不放。

程肆:“……兩個算半屜麽?”

言柚:“……”行吧小鳥胃哥哥。

她慢吞吞拿起面前的勺子,低頭吃她的馄饨,沒一會兒還是忍不住小聲咕哝:“怎麽這麽難養。”

程肆:“嘀咕什麽玩意兒呢?”

言柚:“沒,你多吃點。”

說完就專注地盯着自己碗裏的馄饨,鼓着腮嚼着。

程肆收回目光,心底好笑,盯了幾秒,見她又舀了一只馄饨送進嘴裏,兩側廉價都微微鼓起來,像只小倉鼠。

吃得還挺香。

沒成想看別人吃飯還能下飯,到最後程肆面前那一整碗竟然也全被她吃光了。

吃飽後言柚提着給沈屏玉的那份站路邊等,程肆則去開車。

張桂美下了班騎車路過,瞧見了人,“柚柚?”

女人捏把剎車在她旁邊停下,沖店裏吆喝:“老周,來碗馄饨帶走。”

“你怎麽在這嘞?”張桂美目光轉回言柚身上,“今天不回家做飯?哦……嬸嬸都忘了,你媽今天下班早,這個點估計都做好了是不?”

言柚笑着“嗯”了一聲,沒再說別的。

明顯是沒有攀談的意思。

程肆車開過來,停在路邊七八米外。

言柚手指輕輕蹭了下褲邊,張桂美在跟前,她也不好現在直接上車。否則明天就能被添油加醋傳遍整條七裏巷子。

駕駛座上的人降下車窗,往這邊掃了一眼。

是等她上車的意思。

此時張桂美卻望着言柚說:“張嬸有時候可真是羨慕你媽啊,有你這麽乖一個女兒,十幾歲就能天天給家裏做飯,你爸媽下了班就等吃就行。聽你媽說你天天放了學回家還知道掃地拖地,眼裏能看見活。”

張桂美:“她還說你姐比你大,這一點都一點都比不上你,一點活都不幹不說,成天還要吃這個要吃那個的。你小航哥上高中那會兒和你姐一模一樣!唉,這巷子裏就沒有比你懂事的,你媽是真有福氣啊,。”

言柚緊抿着唇,還給張桂美一個難看至極的笑。

她從來不喜歡被人誇懂事。

卻偏偏這巷子裏所有人見了都要說一句乖巧懂事。

她的父母把偏愛擺明了放在臺面上,她就像一個寄人籬下的狗尾巴草。

誰不想當被寵愛的小孩,誰又心甘情願接受這樣的“懂事”?

明明我也是你們的女兒。

“哎桂美,你的馄饨做好咯。”

“好嘞好嘞,給你錢。”張桂美重新騎上車,沒一會兒就遠了。

言柚在原地多站了幾秒,才擡腳朝程肆停車的地方走去。

她淺淺呼出一口氣。

老天爺又不會給人選擇父母的機會,從這一點上講,她沒什麽好抱怨的。

當然,她有時候也會想,如果當年言為信沒有死,她也有一個很幸福的家。

一個愛她的爸爸。

可世上沒有如果。

上了車,她自覺坐的後座,将打包好的馄饨端端正正放在膝蓋上。

“走吧。”

程肆擡起眼,從後視鏡裏看了眼。

言柚的坐姿乖得像個第一次被老師教會标準坐姿的小學生,鴉黑的長睫低垂着,在下眼睑處落下一層淡淡陰影。而原本最吸引人的一雙充滿光亮的眼睛,此時也是低落的。

表情可以掩飾,可眼神裏的東西有時候遮不住。

周記馄饨店前那個女人的話,程肆聽了個七七八八。

他并沒有探聽旁人交談話語的閑心,但那人聲音嘹亮得像個唢吶,尖利刺耳。耳朵又不像眼睛可以自己閉起來。他願不願意都聽見了。

一路無話抵達醫院。

不到二十分鐘的車場,後座的小姑娘又恢複了元氣。

自我恢複力不錯。

二人推開病房門第一秒,就聽見沈屏玉不滿的聲音:“怎麽這麽慢?你是不是想餓死我?”

待瞧見最前面提着飯盒的言柚,又音調一轉,笑容洋溢道:“放學啦?我就知道還是你靠譜,快把我的飯拿過來,餓的要死了!”

言柚笑了聲,沈屏玉這生龍活虎的狀态,哪裏像個因為吃壞東西胃痛而住院的。

拉開病床上小桌,言柚把馄饨擺好。沈屏玉急急吃了一大口,咽下去後還咂巴兩下回味:“哎就是這個味兒!”

說完又在袋子裏翻翻找找:“辣椒呢?你們沒給我帶?”

言柚:“你還想吃辣?這個月都別想。”

沈屏玉撂筷子不幹:“不吃辣活着還有什麽意思,不吃了,不活了。”

“……”

言柚嘆氣,還沒說什麽卻聽一旁程肆開了口:“沈屏玉,你多大了?”

沈屏玉:“六十六!能當你奶奶了!”

“哦。”程肆冷笑一聲:“我還以為你才是十七歲的那個。”

沈屏玉一個眼刀飛過去,見對方無動于衷,神情冷淡得像塊石頭,只好湊到言柚耳邊說:“你從哪裏認識了這麽個人,沒一點禮貌!還教訓我……我這年紀怎麽着都能當他奶奶了吧,這氣人程度不知道的還以為他是我奶奶!”

言柚:“……”

巧了,你倆都問過這問題,

她起身,飛速抱起水壺逃離戰場,“我去接點熱水,你們聊!”

沈屏玉嘆氣,又瞪了瞪程肆,這兩天了都沒怎麽吃東西,這會兒就指望這一碗馄饨續命,也不再計較有沒有辣椒了,埋頭吃起來。

程肆長腿一伸,勾出凳子來在床邊坐下。

他望了眼門口處,又收回目光才問:“你上次說言柚得天天操心給一大家子人做飯,是怎麽一回事兒?“

沈屏玉忽然看了他一眼,咬上一口餡料十足的馄饨,“你問這個幹什麽?”

程肆沒答,低着聲音又問了句:“她不是親生的?”

沒記錯的話,上次在巷子裏見她媽打她那次見到了一個小男孩,今天又在馄饨店門口那女人口中聽見提了一嘴她姐。

家裏三個孩子,按言柚的年齡算,那個年代應該剛好是計劃生育政策正行的時候,不太可能直接生三個。

而若僅僅是重男輕女的話,也沒有理由只對身為老二的言柚不好。

綜合考慮之下,程肆自然而然最先猜到了這個原因。

沈屏玉吃着東西,聽見這話沒有很大反應,她給了程肆答案:“是親生的。”

一時靜默。

沈屏玉放下了手中勺子,連嘆氣都輕不可聞。

“這孩子命苦,當年生下她是個女孩兒,她那父母根本不打算要,裹了布包着就扔了。”

程肆擡眸,他沒想到會是這樣的開始。

“後來又沒扔掉嗎?”是她那父母最終還是生了恻隐之心?

沈屏玉搖搖頭:“不是。扔那孩子的那天,她爸的弟弟剛好回來,本來還給剛出生的侄女買了禮物,去了家裏才知道生下不到一個月的孩子被遺棄了,是他又去把孩子抱回去的。”

十七年前的事情,說起來竟然恍如隔世。

沈屏玉聲音輕柔,卻又顯得很蒼老,“那年剛好也是十一月,冷得要死,言柚被撿到的時候,小身子都是冰涼的,凍得直哭。她那爸媽,就只給裹了一層布,還走出了城扔在了田埂邊上!那地方和荒山野嶺有什麽區別,他們就沒想讓孩子活着!是想要活活凍死她啊!這是當爹媽的能做出來的事情嗎?!”

沈屏玉說得急了,胸中升起的火氣讓她止不住咳了起來,好一會兒才平息下來。

程肆還是那樣坐着,他面無表情,眼尾沉沉垂下來,眼神鋒利得像一把刀。

“後來呢?”他問。

“後來,後來是言柚她二叔不顧父母哥嫂反對,執意養下了那個孩子。只不過……她二叔也在她七歲那年走了,言柚就被接回了這個家。”

程肆擡手摸了摸後頸上方短硬的發茬。

唇角一絲弧度也沒有。

沈屏玉一碗馄饨吃完,話也說完了。

她望向床邊的人。

“你問這些幹什麽……什麽表情,怎麽,聽了心疼啊?”

程肆敞着腿坐着,他往後仰了下脖子,喉結微微滾動。

門口傳來一陣輕快的腳步聲。

話題中心的小姑娘提着水壺回來,那雙漂亮的眼睛掃過床上和床邊的人,臉上忽然就溢滿了笑,看上去欣喜非常:“你們和好啦?”

程肆臉上無波無瀾,眼睫卻跟着顫動了下。

他回答道:“是啊,挺心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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