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拔根
長平已經記不大清幾天前,她曾經站在這牢獄中看着自己的老父,而現在換了人,換成了她最恨的那個人,一切都仿佛變得清晰如許。
她看着那個人,即使身在這狼狽之境,他仍是一身光鮮華服,沒有一絲一點的淩亂。可是他的神情卻是頹廢至極,仿佛整個浸在酒漿中,帶着一股醉生夢死的虛浮。
十幾天前朝中崛起的新晉侯爺,十幾天後锒铛入獄的階下囚,大起大落,好像一場夢。
她黑帽下尖尖的小臉滿含嘲諷:“侯爺果然與其他的囚犯都不同,一點苦頭都沒吃呢,看來皇叔還是惜才的,不過侯爺的胃口太大犯了皇叔的忌諱。啧啧,做人何必這麽貪心呢……到頭來還是竹籃打水一場空,什麽都得不到。”
“竹籃打水一場空……”他默默地念着這幾個字,陡然一笑,“是皇上讓郡主來的麽?”
長平聽他這麽問,沉默了半晌,忽而輕輕地笑起來:“侯爺……怎麽覺得呢?我知道侯爺一直以為長平只不過是在胡鬧而已,所以你即使防範了我,可惜終究心思用錯了地方。侯爺,任何時候……都不可以輕敵。你忘記了麽……當初你跟研思成說的話。”
“你……”他睜圓了眼,“你怎麽會知道……”
長平一字字冷厲而尖銳:“一個月前,我不小心在外面聽到的。宋子儒,我知道你有謀反之心,邊關戰役的事你當真以為自己做得天衣無縫麽?你利用懷家博取聖上的寵信,然後一邊與蠻人通信來往,想要趁戰事連綿來個裏應外合。我本來還不确定,但當你沒有把那張皮紙交出去而是派出人馬單獨行動的時候,我就确定了。所以……其實你的謀逆之罪完全是成立的。”
笑了笑,看着他眼底掩不住的震撼驚駭,她的目光幽幽,聲音變得飄忽起來:“那時候我當作不知道,是因為……我仍把你當作是我的夫君。不過此時此刻……在我眼裏,你只是一個罪人。”
“不可能!”
她的笑容仿佛古筝輕彈,冷豔而乖僻:“怎麽不可能呢?不然你真的以為懷容常年不得出府,怎麽可能會與長平郡主有什麽牽連?”
宋子儒的情緒激動起來,他猛地從草堆中起身撲到鐵欄跟前,她往後輕巧地跳了一步,在他的手伸出來之前。
她站定,輕笑:“你的髒手不配碰我。”
“你怎麽……怎麽會是她,她已經死了……明明已經死了……我不信……不信!”他痛苦地嘶吼着。
那邊典獄長聽到聲音向這邊投來目光,長平微微側過頭,他立刻把轉過去,那樣的貴人他可惹不起,還是閉緊眼睛什麽都別看,什麽都不聽。
她悶悶地低哼了一聲:“你信不信也與我無關了,反正你也是個将死之人。”
他雙眼懵懵的,突然喃喃地說道:“容兒那麽善良……”
她目光冷冷地看着他:“善良的下場就是活該被大火燒死,那叫愚蠢。所謂的甜言蜜語,海誓山盟,誰信了誰就是蠢鈍如豬……侯爺,下輩子你再做牛做馬繼續贖罪吧。”
他忽然倒退了一步,隔着鐵欄,長平看着他整個人仿佛失了所有氣力般緩緩地癱坐在地。他起初笑了一下,後來笑聲繁複不斷,從喉嚨中慢慢地一點點吐出來。手中抓着地上的雜草,他的手背透白在用力間爆出一條條青筋。
“下輩子……這輩子還來得及麽?”
長平忽然蹲下來,幽暗的燭燈下她的瞳孔凝聚着一股深沉鬼魅的光芒:“或許……”
他死寂的眸子裏燃氣一絲希望,擡起頭身子往前一傾。
她道:“來得及去死。”
他仿佛被當頭一棒,整個人懵了。
“夫君,我定會看着你死。一刀刀,一刀刀,三千六百刀,我會一直看你變成一具骨肉。極刑……與你絕配。”
他怔怔地,目光呆滞:“怎麽會變成這樣……”生氣漸漸的回到他的眼中,卻化作最尖銳的刀刃刺痛了他,那是在絕望沉淵低處的掙紮,仿佛是頻臨死亡的困獸。
她在大火中時,也何嘗不想問一問,怎麽會變成這樣?爹爹死的時候,她也想問,怎麽會變成這樣?到如今看着這個将死之人,她覺得沒有再問的必要了。
長平轉過身,牢獄邊際,有個人出現朝這邊慢慢地走過來,最終來到她的身邊。她彎下腰:“我有一個秘密,你想要聽嗎?”
他猛地擡起頭,朝鐵欄處用手支撐着爬過來幾步,她身邊的人突然快速地低腰穿過鐵欄将他拉近,砰的發出撞擊聲。
宋子儒痛苦地哼了一聲,睜開眼滿是恐懼與驚惶。
他看着長平在笑,笑容溫柔:“你知道這是什麽藥嗎?它會讓一個人正常的人慢慢失去自我最後變成瘋子。你的母親也有。侯爺不是一向都是孝順的好兒子,那麽能跟你母親一起變成瘋子,你應該感謝我是麽?其實瘋了以後……說不定就不會那麽痛了。”她的頭動了動,身邊的人用手扣住他的脖頸,令他張大嘴,一粒黑色的藥丸塞入他的最終直接從喉口滾入。
他松開了宋子儒,同樣冷淡地站在一旁。
“你說要多久……”
“很快。”
“是麽……呵……”她笑起來,那樣持續的不間斷的笑容,卻冷得令人心骨發寒。
她身邊的人,就是秦月隐,他的面色冷峻,仿佛對她的笑聲聽而不聞,只問:“小郡主滿意了嗎?”
長平并沒有回答他的問題,只是一直就這麽看着,看着牢裏的那個人慢慢的失去了神采,不一會兒就變得瘋瘋傻傻,嬉笑癫狂。
——瘋了。
她轉過身:“我們走吧。”
他的手微微一緊,卻還是默然無聲地随她走了出去。
一路坐着轎子回到王府,抵達大門口時聽見一陣陣的嘶聲尖吼。她下了轎子,就見秋玉蓮,昔日高貴的秋老夫人披頭散發的在門口大喊大叫。長平唇畔輕抿,迎上前去:“秋老夫人大駕我王府,不知道是要找什麽人呢?”
秋玉蓮身子一震,旋即慢慢轉過身,在看到她時臉色霎時扭曲起來朝她猛撲過來:“你還我兒——”
刷——劍脫鞘的聲音,只見秦月隐毫不客氣,長劍泛光橫欄在秋玉蓮身前。
“老夫人這是在說什麽胡話,長平怎麽一點都聽不懂呢?”
見她笑臉盈盈的模樣,秋玉蓮越發氣不打一處來,恨得咬牙切齒:“是你害了我兒!”
長平皺了皺眉,笑着反問:“侯爺入獄之事與我何幹?難道還是本郡主去指使侯爺刺殺皇帝不成?這青天白日的老夫人可不要指着誰就開始胡說八道!”話音到了尾末漸漸變得犀利起來。
她許是被長平逼得緊了,晦濁的眼中激起浪來:“一定是你在暗中使了手段,不然我兒又怎麽會入獄?我兒決計不會幹出這樣的事來,是你想要害侯府,害我兒身敗名裂!是你——!”
長平勾起一絲輕蔑而不屑的笑來,看着她激動不已的模樣,她卻是顯得意味闌珊:“是又怎麽樣?不是又怎麽樣?老夫人沒有證據就不要像一條喪家之犬般亂吠!聽說皇上已經派人把侯府抄家了,呵……老夫人,啊呀,現在不能叫老夫人了,應該是罪臣之母。”緊盯着秋玉蓮越來越白的臉色,長平嫣然一笑宛若鈴音般嬌脆動聽,“沒了家的狗,也不能随意撒潑把屎盆子往王府頭頂上扣啊……這意圖刺殺皇上的罪名,啧啧啧,可是要株連九族的。”
“你、你——”她氣得連話都講不出來,只能用手指着她的鼻尖。
她眼中冷笑,她曾發過誓言……要你們宋家替她的爹爹和孩子陪葬,她說到做到——!
讓人遣走秋玉蓮後,她回到房中,一天下來已是極累。
宋家的事情就這樣告一段落,但并不代表她的複仇就會結束。真正的仇人,那個強大到她根本無法動彈的仇人,還活得逍遙自在。長平對自己說,就算用一生,一生也好,也要報仇雪恨!
三個日頭的時間很快就過去了,宋子儒行刑,她帶着帷帽站在刑場之外。
長平的神情有些恍惚,似乎已經記不大清楚當時的情景,她也是這樣站着,滿心恨意。一眨眼,上刑臺的人變成了她。
……
父親,您在天之靈,應該有所安慰了吧。
……
出奇的是上一回趙炎監斬,這一回他卻是沒有出現,呵,連見都不願見了麽?果然最善變的就是人心哪。
烈日當頭,她那樣冷靜的站着卻覺得心頭一片淡薄。那個穿着囚服的人,時而瘋叫時而癡傻的神情,俨然已經不是那個風度翩翩的晉文侯。
她擡頭看了看天色,估算着時辰該到點了。就在她想了沒多久,就聽到有人高亢嘹亮的聲音喊道:“行刑——”那一聲喊得她心跳一窒。
拔掉他身後的牌子,他的雙手被兩邊拉起來,劊子手拿着專門剝皮的刀,兩個人從他的身上開始削,揚起,落下,揚起,落下……那一刻鮮血飛濺,伴随着圍場外一聲撕心裂肺的慘叫:“不要殺我的孩子——”
……
可惜,無人理會。
……
那一刀麻利快速,繼續揚起,落下,揚起,落下,就那樣一片又一片,手法極為精準。她恍恍惚惚地想起爹爹來,曾經那樣溫和的笑着給她削蘋果,也是這樣一片又一片。
他的嘴被封起來,腦袋固執地不知在望着哪一處,長平看着他的眼睛是睜開的,仿佛就這麽望了過來,心中說不出是什麽滋味。骨肉隐見,周圍的人發出一聲聲作嘔,許是刑罰太過惡心殘忍,但長平卻一絲的感覺也沒有。聽不到周遭的議論聲,聽不到不遠處發出的慘絕人寰的凄厲哭叫。
忽然一陣大風刮來,她的輕紗被吹起,原本朦胧的一層沒了,長平緊盯着那對圓睜的瞳眸,幽幽地一笑。
“死得好。”她喃喃地低語了一句,周圍聽到的人投來異樣的目光,她頭一側,那人就瑟縮地轉過頭,真是可怕呢。
可怕麽?也許很久之後回想起來,她只會一聲嘲笑,都是死,方式并不重要。但現在的她在親眼看着那個人被三千六百刀結束生命後,只是笑了一聲,轉身從人群中漠然離開。
宗元十年,晉文侯,極刑。
作者有話要說:我覺得有點血腥,晚上看得筒子會不會害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