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身後汪航還在做題,筆尖刮擦紙面發出沙沙的聲響。

紀優往後看了一眼,拿着充電寶去了陽臺。

電話很快就被接通,宣淼的聲音低沉如水:“去哪兒了,一直關機。”

“回家了,”紀優說:“忘記帶充電器了,剛剛才開的機。”

“那你怎麽接的電話?”

紀優愣了愣,如實回答:“有充電寶了,邊充着呢。”

“不要邊充電邊接電話,”宣淼訓孩子一樣:“沒看新聞上說麽,容易爆炸。”

語氣一本正經。

紀優笑着說:“不會的,概率特別低,我不至于那麽倒黴。”

“別僥幸,”宣淼說:“充電去吧,過半小時我再打過來。”

“哎!”眼看他這就要挂了,紀優連忙問:“你不先說找我有什麽事嗎?”

“沒事,就是和你說句中秋快樂。”

紀優一怔,擡眼看了眼天邊挂着的圓盤,微微笑了笑,也低低地回了句:“中秋快樂。”

回到房間的時候,汪航已經把試卷收了起來,拿着本五三,對着紀優擠眉弄眼:“紀優哥,談女朋友啦?”

“不是,”紀優笑罵了一句:“你怎麽和小姑娘似的這麽八卦呢,做你的作業去。”

汪航哼了聲:“你瞞不過我,有什麽重要的電話還要背着我去接啊,回來還一副眉目含情的模樣。”

紀優摸了摸自己的臉,嚴肅地對他說:“我覺得你要好好地反思一下自己的語文學哪兒去了,你哪兒看出來我眉目含情了?”

汪航指着他頰邊兩團淡粉,哈哈笑道:“你臉都紅了,還裝!”

“那是你這屋不透氣捂的,”紀優淡定地把他拉開:“小屁孩,別亂猜大人的事。”

“我馬上就要成年了,”汪航哼哧哼哧地把床頭的雜物都給挪開了:“隔壁房間太久沒人住了,就算收拾幹淨了也是一股灰塵的味兒,紀優哥,你晚上和我睡一間吧!”

紀優初中寄宿在汪洋家的時候,汪航還只是個剛學會走路的小肉團,紀優跟着汪洋學鋼琴的時候,席媛就抱着汪航在旁邊聽。有時候倆夫婦忙活不過來了,大兒子又正值高考,就把汪航往小床上一塞,紀優坐在旁邊,一邊寫作業一邊看着,防止他掉下來。

這麽多年,紀優也算是看着汪航長大的,只是後面去g城上大學後,回來的時間少了。但倆人依舊很親近,紀優将汪航看作自己親弟弟,知道這是他拐彎抹角地在粘自己,笑了笑答應了。

趁着汪航幫他去搬被子的時候,紀優洗了個澡,滿身熱氣出來,汪航眼睛看着書,頭也不回地說:“你手機一直在震動哦。”

紀優瞥了眼他,解鎖一看,方易甜和宣淼都發了消息過來。

紀優先回了方易甜,又點開宣淼那條,是個小視頻,宣靈膝蓋上抱着個紅心柚子,按紋理剝開,露出裏頭飽滿的果肉,朝着鏡頭甜笑道:“祝小紀老師中秋節快樂!”

汪航聽見小孩的聲音,扭頭問:“誰家小姑娘?”

“我學生。”

紀優給宣靈發了條語音,大意是祝同樂,問她有沒有吃月餅之類的。那頭則是一個語音電話打了過來,紀優接起來,迎面就是宣淼一句:“沒充着電吧?”

紀優噗嗤一笑,說:“沒呢。”

那頭這才放心,宣淼還來不及說上幾句話,電話的所有權很快就被宣靈搶了過去,活潑地問紀優有沒有看中秋晚會,裏頭有個小鮮肉是她的偶像。

兩個人嘻嘻哈哈地聊了半天,說到明星的話題,宣淼根本就找不着機會插嘴。

他頗有些郁悶地望着宣靈腦袋上兩個小羊角左甩甩右蕩蕩,第一次開始懷疑自己找女兒當掩護是不是個錯誤的決定,這熱情程度都能趕上一個新的情敵了。

最後還是電視結束了廣告時間,宣靈喜歡的那小鮮肉重新出場了,才被宣淼給支開。

電話那頭的聲音忽然又換了個人,紀優問:“宣靈呢?”

“看電視去了,”宣淼從容不迫地往她身上潑髒水:“她最近很迷那個男明星,見色忘義,連老師都顧不上了。”

紀優想到自己第一次見到宣淼的時候,也是因為對方的顏值而踩進了坑裏,有些感慨地說:“以貌取人要不得啊。”

宣淼以為他在教育宣靈,深表同意地點點頭,又問:“幾號回來?”

“後天,”紀優說:“你找我有事?”

那頭宣淼沉默了一會兒,才說:“有點兒東西要給你。”

這時候汪航關了書桌上的燈,一屁股擠了過來,他睡前被允許玩一個小時的手機,所以格外興奮,上了床就發出一串小豬一樣的怪聲。

宣淼敏銳地發現電話裏還有其他男人的聲音,眯着眼睛問:“你旁邊是誰?”

紀優替汪航抓了抓亂糟糟的頭發,說:“我弟。”

被點名的汪航動作一頓,鬼鬼祟祟地朝這邊看了一眼,露出一個不知所謂的笑容。

紀優無奈地往另一邊側了側,生怕被他聽見電話裏的聲音,低聲道:“要是沒別的事,我就挂了啊。”

宣淼大概也猜出他不太方便,沒多糾纏,嗯了聲,又重複了遍:“中秋快樂。”

這句祝福語他今天反反複複說了三四回了,紀優從打開手機後也一直接收到各種家長和學生的祝福,有群發的有單獨的,但不知是不是因為聲音能最直觀地傳遞情感,紀優竟然覺得,宣淼說的這句中秋快樂是最真摯的一句。

“謝謝,中秋快樂。”

挂了電話,汪航就像個牛皮糖一樣黏了上來:“哎,誰啊,還要過問你旁邊有什麽人,是不是你女朋友?”

“都說了我沒有女朋友,”紀優忍無可忍地把人往旁邊一推:“打你的游戲吧。”

“切,”汪航嘟着嘴往旁邊一滾,嘴上咕哝:“那是男朋友?”

一瞬間,紀優的血液幾乎凝結成冰。

他沒注意到自己的臉色突然變得有多吓人,眼神閃躲地往汪航看了一眼,見他還是專心地在打游戲,剛剛的那句話,應該只是小孩子開個玩笑而已。

他這才放下心來,癱軟地往靠枕上一靠:“瞎說什麽。”

“這有什麽,紀優哥你太out了,”汪航沒心沒肺地說:“現在的小女生都喜歡這麽開玩笑,我們班上還有女生拿我和學委組cp呢。”

“是麽,”紀優喃喃道:“那是我不懂潮流了。”

他手心裏都是方才吓出的虛汗,誰也不知道在汪航脫口而出那句話後,他心裏經受過了怎樣的一場考驗。

他父母自從知道自己是同性戀以後,每次面對他就像面對一個可怕的怪物一樣。也無怪他們,在那個落後又閉塞的鄉村,一個好端端的男人,竟然喜歡上同性,就是一種天大的罪過。

全家光榮的j市第一驟然變成了一個可恥的笑話,這是怎麽也不可能被他們接受的。紀福年夫婦一度崩潰,令紀優跪在他們面前,要他承認自己的錯誤,并發誓永不再犯。

紀福年的想法很簡單,紀優還年輕,他只不過是在外頭跟着人學壞了,回了家自己狠狠打一頓,讓他去相個親,體會到女人的好,自然就又正常回來了。

但紀優卻不願答應,他那時吓壞了,哭着說自己不喜歡女人,和別人結婚是害了人家家的姑娘。他求他們再給自己一點時間,他會好好學習,好好工作,他會努力讓全家人都過上好日子,他天真地以為,只要自己能供養好家人,也許那些外界的因素就困擾不了他們。

最後他被氣血攻心的紀福年拿掃帚趕出了門,并暴怒地告訴他,自己辛辛苦苦地供他讀書,不是為了讓他學得利索的嘴皮子來忤逆自己,紀優要是不承認自己的錯誤,就永遠不要回來,自己只當從來沒有過這個兒子。

從那以後,每回逢年過節紀優試圖回家和二老緩和緩和氣氛,都會被無情地趕出門,紀福年見了他就兩眼發黑,但又怕鬧大了會引來鄉親們的猜疑,默不作聲地換了家裏的門鎖,甚至讓張芬也删除了紀優的聯系方式。

紀優已經數不清有多少年沒能回家了,好在紀福年生怕被旁人知道,一直沒對外講為什麽紀優不回村了,別人也就只以為是在外頭忙着掙錢,先前幾年還有人會問,最近兩年,大家也都閉口不提了。

慢慢的,村裏頭也就起了風言風語,說紀優忘恩負義,享受了外頭的榮華富貴後,就連自己的親生父母都不管不顧了。

紀優心如明鏡,紀福年視自己的性向為恥,一定也就秉持着家醜不可外揚的想法,沒向任何人說起過這件事。

他可以不在乎別人的看法,但汪洋不一樣,對于他來說,汪洋亦師亦父。他連想都不敢想,如果有一天汪洋對自己露出一點兒失望的表情,自己該怎麽辦。

這是他最後的港灣了。

房門被輕輕敲響,席媛從外頭探進半個腦袋來,笑道:“兩位帥哥,出來吃柚子和月餅吧。”

客廳的小茶幾上擺滿了零食,紀優買的月餅套裝放在一旁,汪洋坐在正中間的沙發上,用老花鏡去看包裝上的字,見兩個小輩出來,招招手:“來,都坐下。”

“是我最喜歡的豆沙餡兒!”汪航一落座,就迫不及待地拿起一個:“吃來吃去還是這個味道最好,紀優哥,這都是你買的嗎?”

席媛給三個男人一人倒了杯茶,聞言笑道:“小紀也買得太多了,這個牌子我知道,很貴的。月餅嘛,吃個寓意就好了,買那麽貴重的做什麽。”

“紀優哥現在工資多高啊?”

汪航話剛一出口,腦袋上立刻挨了一下,席媛瞪着眼睛:“你這孩子,說話懂不懂禮貌,哪有這樣問話的?”

紀優笑道:“不是看價格貴,是這個牌子的味道最好,席姨,你放心,我不會學鋪張浪費那一套。”

“我知道,你一向最讓人省心,”席媛也坐下,看了眼旁邊的汪航:“小航啊,聽說這次紀優哥哥還給你帶了禮物,你好好謝謝過人家沒有?”

“當然了!”

紀優這次回j城,行李箱裏只帶了一套換洗的衣服,其他的都是從g城買的禮物,鼓鼓囊囊的塞滿了行李箱還不夠,手上也提着一堆。

他給汪航帶的是一套游戲設備,只不過提前和汪洋約法三章,暫時先鎖在櫃子裏,等他高考結束了再送給他。

“小航明年就要高考了吧,”紀優問:“想沒想過去哪兒?”

“我也想去g大,”汪航特興奮地回答:“我想考g大的建築系!”

“那好啊,”紀優鼓勵他:“以你的成績,是有很大的希望的,到時候要是考上了,我帶你去g城四處逛一圈。”

“一言為定!”

紀優在老師的家裏待了兩天,這短暫的兩日裏,他就像一個普通的上班族一樣,在輕松的節假日中放下了一切的顧慮,也不講究打扮,穿着睡衣跟着席媛早起去買菜,下午和汪洋對弈,晚上一家人坐着看電視,給汪航講題。

時光飛速流過,中秋的假期彈指一揮間就消耗完了,紀優離開的時候,心中是真舍不得,席媛把他送到門口,也紅了眼眶:“路途太遠了,這才休息了多久啊,又要回去了,還沒帶你去縣城四處看看呢。”

“沒關系的,”紀優替她擦拭幹眼淚,溫柔地說:“我在j城最美好的回憶,都是在這棟樓裏發生的,我最大的念想,就是想回來看看你們。”

“你一個人在外頭,一定要照顧好自己,每天晚上睡覺一定要檢查門有沒有反鎖啊,多給我和你汪老師打電話……”

席媛在外頭絮絮叨叨地說着,汪航受不了這樣的氛圍,扭頭回了房,紀優站在原地,一字不落地聽她叮囑完,又極溫順地點點頭,這才被放開。他下了樓,在大院裏的空地朝着他們揮了揮手,才接着往外走。

人一出去,席媛臉上的笑容便垮了下來,汪洋似有察覺,摟了摟妻子的肩膀。

席媛嘆道:“這孩子到底和家裏發生了什麽矛盾,中秋也不回家過。”

汪洋咳了咳,安慰道:“小優這是把咱們當家人,才回來陪咱們過節的,你別多想了。”

“我知道,”席媛說:“這孩子是我看着長大的,我就是心疼他,他從小就懂事,一個人在外頭打拼,我怕他吃了苦也藏着不說。”

汪洋也搖搖頭,席媛道:“前段時間我翻到了他初中的獎章,幫他帶回家。他父母見着我就一副心事重重的樣子,也不多和我說小紀的事,我去問了問,鄉裏的人都說已經很久很久沒見他回去過了。”

“他既然不說,就一定有他自己的道理,”汪洋說:“放心吧,他心裏頭有分寸的。”

兩人對視一眼,皆是無聲地嘆了口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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