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傷疤
淺淡的橘光落在他臉上, 将劍眉星目襯得極為俊朗溫柔。
長睫低垂,将墨眸中的情緒遮擋了些許, 卻引得人不自覺地想上前一探究竟。
顧灼按捺着自己的蠢蠢欲動, 艱難地将自己的眼神移向別處。
男人下颌的利落棱角在暗影下顯得更為鋒芒畢露,卻也無端生出些蠱惑的意味,像是給心思搖曳之人準備的考驗。
顧灼終究還是沒能招架住這番考驗——
她被引誘着擡起手,細細描摹可堪入畫的眉峰眼尾, 又順從心意, 柔柔撫過宛如刀刻的精致輪廓。
指尖搭上高挺的鼻梁之時, 不期然被男人握住手腕:“先上藥, 待會兒給你摸個夠。”
她這才回過神, 暗暗吐槽傅司簡對她使美人計。
可她能怎麽辦嘛?
對着這張俊美無俦、讓她一見傾心的臉,她只能心甘情願地束手就擒。
但是,言語氣勢上還是要争個上風的——
她挑了挑眉, 放了句沒什麽意義的狠話:“那你可別反悔。”
說罷就抽出手,轉過身想去看看藥罐裏的東西。
只是, 手剛揭開刻着竹紋的瓷白蓋子,就聽見傅司簡略有些嚴肅的聲音:“馬車上那樣……不行。”
“啊?”顧灼扭頭看他,一時沒能明白這話的意思。
“夭夭, 你再來那麽幾次,我可能就得看大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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顧灼覺得, 如果她沒看錯的話, 傅司簡臉上的表情,應該是……委屈?
好吧,她在馬車上的流.氓行為确實有些過分, 他覺得委屈也是應該的。
但是, 他是怎麽把話題又繞回到這個事兒上的?
顧灼剛想問, 腦海中突然閃過方才的對話——
“摸個夠……別反悔……”
什麽嘛!
她當時就是順口接個話,也沒想在上完藥後真的把“摸個夠”付諸實踐啊!
尤其沒有重現馬車上的尴尬一幕的打算!
沒有!
傅司簡将小姑娘精彩紛呈的神色看在眼裏,知曉自己怕是誤會了她。
他以為小姑娘是想出了一些對他為所欲為的“壞主意”才會讓他“別反悔”。
畢竟她曾經的“玩心大起”,可以稱得上是不勝枚舉。
她屢屢給他甜蜜又讓他難熬,總是只點火不滅火,極為不負責任。
他喜歡小姑娘對他親昵,也不想擾了她待會兒的興致,可總得跟她提前說說,哪些事做不得,哪些地方碰不得。
哪知,她壓根沒想到這上頭去。
傅司簡難得地有些尴尬。
他擡手摸了摸小姑娘氣鼓鼓的小臉兒,溫言哄道:“別生氣,我錯了。”
顧灼哼了一聲,放下蓋子轉過身,背對着傅司簡頤指氣使道:“快去淨手,給本姑娘上藥。”
傅司簡聽話地站起來,俯身吻了下小姑娘的發頂,笑着道:“遵命,我的王妃。”
……
他回來時,就看到規規矩矩端坐的小姑娘已經解了衣服,露出白皙瑩潤的左側肩背,和她的傷疤——
猙獰的疤痕從肩頭而起,斜斜延伸,又隐入褪至蝴蝶骨處的衣料之下。
桑皮線縫合留下的痕跡淩亂交錯着,一看便知當時的傷口是何等深可見骨。
傅司簡的眉頭狠狠皺起,面色瞬間沉得滴水。
他擡起手想去觸碰,卻怕弄疼了她,遲遲不敢落下。
小姑娘大概是察覺到他的動作,嬌聲催促着:“你幹嘛呢?快點兒~”
他這才将胸腔間提着的那口氣緩緩吐出去。
“夭夭,何時受的傷?”傅司簡的聲音不自覺地放輕,仿佛重一分便會影響到早已愈合的傷口,會讓她疼。
顧灼正抱着藥罐端詳裏頭黏稠濃黑的藥膏,聞言頭都沒擡:“五年前。”
別說,這藥膏雖然看着醜了點,味道還挺好聞的,是那種醇厚濃郁的藥香。
帶着薄繭的指腹終是撫上在冰肌玉骨上顯得格外刺目的疤痕,不平整的觸感被清晰地捕捉,又化成無形的網将傅司簡的心緊緊罩住,不斷地收緊擠壓。
他的小姑娘,受傷時該有多疼。
傅司簡心疼得無以複加,恨不能以身代之。
他手上的動作更加小心翼翼,輕得不能再輕,似乎都帶了微不可察的顫抖。
指尖終是停在衣料邊緣,他極盡溫柔地問道:“疼不疼?”
卻也清楚地知道,這種遲了五年的安撫和關心無濟于事,并不能讓小姑娘曾經受過的疼減輕分毫。
他話裏的郁痛和愛憐那麽明顯,顧灼覺得自己幾乎要在他的溫柔裏融化,軟言回道:“都五年了,早就不疼了。”
剛說完,她就反應過來,傅司簡問得不是現在,而是五年前的她。
顧灼頓了頓,覺得呼吸有些不暢。
被她壓在心底的一幕幕不受控制地浮現,她仿佛又看見那場紅得刺目的晚霞。
胸腔的憋悶漸漸累積,像是無數根針刺上去,細細密密地疼。
她深吸了口氣緩解,卻是無果。
索性放棄。
反正這五年來,每次憶起時都有這麽一遭,疼過去也就沒事了。
顧灼繼續回答傅司簡的問題,只是說話的聲音輕了許多,聽起來有些悠遠,又像是喃喃自語:“其實,受傷時也不怎麽疼。”
大概是殺敵殺得筋疲力盡,痛感都變遲鈍了。
也或許,是心裏痛極怒極,便察覺不出身體的疼。
她出發時帶了三十幾個人,突圍出去時只剩下遍體鱗傷的六個。
戰馬踏血絕塵而去時,她回頭望見的,是數不清的顧家士兵一個個倒下。
顧灼不記得自己當時有沒有流淚,她只是麻木地向前,麻木地收割敵人的性命。
血霧噴濺在她的眼睫上,看什麽都帶着血色,她第一次知道,什麽叫“殺紅了眼”。
屍山血海,刀光劍影。
收兵的鳴金聲響起,她策馬朝着城門疾馳而去,終于見了知情的将領。
她強撐着說完一句“成了”,便從馬上摔下,徹底暈了過去。
後來,顧灼是生生被疼醒的——
針線刺破皮肉的疼,和着傷口的疼,挑戰着她忍耐的極限。
咬着布巾的牙在打顫,額頭上冒出的冷汗滴滴滑落,模糊了她的視線。
她疼得有些恍惚,卻愣是沒中途叫停,直到終于處理完傷口,她的手心都被指甲掐出青紫破皮。
大夫拿着藥箱匆匆離開,帳中只剩下姚雲陪着她。
她看向姚雲那張哭得不成樣子的臉,只輕聲說了一句:“阿雲,我沒能帶她們回來。”
淚意瞬間洶湧,心底的悲痛壓得她幾乎喘不過氣。
明明前些天,她們還圍坐在一起有說有笑:
“我姐姐張羅了個鋪子,說等我有假時就開張,到時候大家都去捧個場啊,吃喝管飽!”
“一定去,一定去,我正好回城看看有什麽時興的衣裙首飾,感覺已經八百年沒捯饬自己了。”
“我要去買個銀簪,你去逛的時候叫上我。”
“小将軍,咱們什麽時候吃肉包子啊?”
……
可轉眼之間,便再也回不來了。
戰死沙場,馬革裹屍,帶着那些再沒機會實現的憧憬和期待,永遠地留在了被血浸染的黃土之中。
顧灼其實很少想起五年前那場慘烈的戰事。
她不想讓沾滿血污、傷痕累累的臉替代了記憶中那些鮮活生動的笑顏,她怕忘了她們最好看的樣子。
只是,回憶的閘門突然被傅司簡的話打開時,她無端生出些傾訴的念頭,想給她心底陳舊而沉重的痛楚找一個出口。
也許是因為午後暖意正濃,光線柔和。
也許是因為眼前的地面上,傅司簡的影子将她完完全全地籠罩包裹,讓她不自覺地想要依賴他。
于是,她輕聲開口:“傅司簡,我跟你說說我受傷的那場戰事吧。”
平靜而柔軟的聲音裏,纏繞着絲絲縷縷的傷懷和低落。
小姑娘的模樣與平日裏的張揚肆意明顯不同,傅司簡看得心疼,舍不得讓她繼續回憶曾經的痛苦,卻又阻攔不得,只能勸道:“夭夭,覺得太難過就停下,好不好?”
顧灼點了點頭:“嗯。”
……
銀質的小勺舀出黏稠濃黑的藥膏,塗抹在瓷白如玉的肩頭。
藥物漸漸起了效,滲進肌膚和經絡,帶來熱意和點點刺痛。
傅司簡用幹淨的布巾包裹好塗藥的地方,又幫着小姑娘把衣服重新穿好,随後便将人打橫抱起,送進了內室的床上。
顧灼難得地乖巧聽話,不問也不掙紮,任由傅司簡給她脫去鞋子、外衫,然後就蓋了被子躺下,繼續她方才沒說完的話。
她講得很慢。
偶爾會語無倫次,臨時想到些前面忘記說的事兒;有些時候她又記得不大清楚,需要停下來仔細想想。
傅司簡握着她的一只手,坐在床邊安安靜靜地聽着。
五年前,北戎糾集了各個部落的十幾萬兵馬,在一場大雪後,浩浩蕩蕩地南下突襲。
顧家軍與其鏖兵苦戰多日,損兵折将,敗多勝少,皆因對壘之際使的陣法頻繁被破。
顧家軍甫一列陣,北戎的箭矢就直直沖着幾處陣眼奇兵破空而來。
沒有任何多餘的試探,分明是早就知曉陣眼在何處。
當敵以正陣,決勝以奇兵。①
陣眼被打掉,還未完全布好的戰陣瞬間混亂不堪,失了大半戰力。
顧家軍及時揮旗擊鼓、變換陣法,可是變陣畢竟需要大量時間,其間折損的将士不計其數。
而且,換了別的陣,依舊會被準确地打掉陣眼。
如此幾次吃虧,軍中将領們也漸漸回過味來——
北戎這次南下怕是做足了準備。
十幾年來,北戎與大裴之間并沒有爆發過大規模的戰事。
小打小鬧倒是不少,基本都是北戎的某個或者某幾個部落沒儲夠過冬的吃食,想南下來搶,又被顧家軍打得灰溜溜地回去。
顧家軍屢戰屢捷,多少是滋生了安逸,喪失了警惕。
縱是再怎麽告誡自己驕兵必敗,再怎麽努力訓練,潛在的認知裏頭還是自大地覺得,北戎不善用陣,破不了顧家軍的陣法。
于是,顧家軍便從未花心思研究新的戰陣。
豈知北戎王庭蟄伏多年,無聲無息地收服了十幾個各自為政的部落,還将與顧家軍打過的每一仗研究了個透徹。
不僅找出了陣眼,還訓練了能夠在烏壓壓的萬軍之中隔着那麽遠射中目标的神箭手。
如今,顧家軍已經來不及編排演練新的戰陣,只能再想其他辦法扭轉戰局。
幹掉北戎神箭手的法子,是顧灼提出來的。
她觀察過,這些時日的幾場戰事中,破壞掉顧家軍陣法的關鍵性的幾支箭,都是來自北戎軍中同一名弓箭手。
那人站在高大的戰車上,周圍的防守比其他弓箭手要嚴密得多。
北戎軍中應該只有這麽一位神箭手。
一則,射箭的好苗子向來都是可遇不可求。
這種準頭、力道、距離皆屬上佳的神箭手,既要天賦又需訓練,更是少之又少。
反正顧家軍中沒有這般厲害的。
二則,這種長距離射箭是相當耗費體力的。
顧家軍勉強打贏的那幾仗,都是憑借拖延時間,拖到那個神箭手漸漸失了準頭,不再對顧家軍的陣法構成威脅。
陣法終于能發揮戰力、顧家軍轉敗為勝之時,北戎軍中也始終沒有第二個那般厲害的神箭手出現。
是以,只要派人深入敵軍陣營取了這個神箭手的性命,顧家軍往後再用陣法便不至于如此被動。
顧灼說完自己的計劃,帳中鴉雀無聲。
議事的将領們表情複雜而難過地看向她,卻沒有一個人表達意見。
她無奈地看了一圈,嘆了口氣。
她知道緣由。
其實,她的計劃并沒有多麽驚才絕豔、另辟蹊徑,別的将領都可以想得到,只是不敢提、也不忍提罷了。
因為這是唯一的破局之法。
一旦提出來,必定會被采納。
執行之人,也必定是适合奇襲的輕騎兵。
而這支輕騎,是顧灼一手訓練的。
作者有話說:
①《武經總要》
感謝在2022-05-06 10:36:58~2022-05-14 19:49:59期間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營養液的小天使哦~
感謝灌溉營養液的小天使:甜甜甜虹 5瓶;薛定谔的貓主 2瓶;
非常感謝大家對我的支持,我會繼續努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