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
回去的車上, 林折夏又睡了一路。
他們乘的是最後一個班次,車上人沒幾個,整輛大巴車漆黑一片。
她做了一個很長很長的夢。
夢裏, 有她和遲曜。
這個夢, 從她跟着林荷下車開始, 她擡頭看了一眼南巷街街牌,然後她帶着陌生和戾氣, 頂着大太陽坐在對面樓棟門口。
她聽到身後那聲“咔噠”聲。
緊接着,數年時光輪流倒轉。
最後轉到遲曜身上,他站在滿是螢火的夏夜裏看着她。
林折夏睜開眼, 下車各自回到家後, 才發現自己手腕上不知道什麽時候多了一根很細巧的銀色手鏈。
她不知道遲曜是什麽時候給她戴上的。
大概是在車上, 她睡着的時候。
林折夏想了想那個畫面, 有點後悔自己為什麽要睡覺。
最後她嘆口氣,想,算了。
十八歲生日快樂。
林折夏在心裏對自己說。
雖然成長的煩惱來得太快, 那份快樂在煩惱面前,顯得微不足道。
遲曜轉學搬家的速度比她想象的更快。
不到半個月時間,所有手續就都辦得差不多了。
房屋降價急售, 加快了脫手的速度。
加上這套房子在城安區地理位置不錯,所以這段時間來看房的人很多。
房子賣出去的第二天, 小區門口停了一輛大貨車,用來運輸一些需要搬走的家具家電。
這套房子這麽多年基本上只有遲曜一個人住,所以需要搬的東西并不多。
周末, 林折夏看着這輛貨車在南巷街街口停了很久。
遲曜家很快被搬得空蕩蕩。
何陽後來才知道遲曜家的事, 但他和林折夏聊天的時候,也只能說出一句毫無作用的安慰:“別擔心, 會沒事的。”
學校裏有些風言風語。
畢竟遲曜是個開學第一天,就被全校熱議的人,突然在升高三這麽關鍵的節點轉學,不少人都在私底下偷偷議論。
“遲曜要轉學啊?這麽突然。”
“啊?那以後我路過一班的時候,豈不是看不到他了。”
“你不是覺得他性格差嗎。”
“差歸差,臉沒得說啊,養眼。”
“……”
那個“性格差”但備受關注的少年,最後一次出現在學校的時候沒有穿校服,穿了件跟其他人比起來顯得異常突兀的T恤,站在教導主任辦公室裏,在等他蓋章文件。
老劉帶了他兩年,這會兒要給他蓋章,心情也很複雜。
在把轉學文件遞交給他之前,他忍不住叮囑:“到那邊之後,有什麽問題都可以找我,過去一開始可能不太能适應環境……千萬不要讓環境影響了學習,老師相信你高考能考出好成績。還有,你在物理上很有天賦,不要放棄自己的理想。”
遲曜接過文件,很認真地說了句:“謝謝老師。”
他蓋好章出去,徐庭倚在辦公室對面的牆上等他。
徐庭輕輕搭了下他的肩:“記得回來看看。”
然後,他又故意裝作輕松地笑了下,說:“還好校慶讓林少去勸你上臺了。”
“在高中,”徐庭說,“能和你同臺表演過……我挺開心的。”
遲曜沒說話,只是在徐庭想跟他擁抱的時候,他難得沒推開他:“走了。”
很快,一班那個後排靠窗的位置,也像那套房子一樣變得空蕩。
遲曜去蓋章的時候,七班在上課。
林折夏盯着黑板,忍不住走神。
她無比清楚地意識到,遲曜是真的要走了。
陳琳悄悄觀察她的反應,忍不住擔心道:“同桌,你還好吧。”
林折夏恍惚地說:“還好。”
陳琳:“你這看起來就不像還好的樣子。”
林折夏沒說話。
怕她不開心,陳琳和唐書萱午休期間還去小賣部給她買了點吃的,其中有一根棒棒糖。
林折夏接過,發現很巧合是的,這糖居然是檸檬味的。
她以為自己已經做好心理準備,也以為自己可以堅強面對。
但當和遲曜有關的所有事物一點點從她的生活裏抽離的時候,她發現自己還是很難承受,像是有一雙無形的手,将某種她生活裏最重要的東西一下抽走了。
她像一條突然離水的魚。
整個世界忽然間,缺了氧氣。
或許是潛意識逃避分別的橋段。
在遲曜收拾好所有東西走的那天,她本來說好要去送他。結果就在前一天,她嚴重發燒,去醫院打了點滴後又繼續在家裏昏睡。
“媽,”在睡過去之前,她提醒林荷,“遲曜走的時候叫我。”
林荷随口應了一聲。
林折夏強調:“你一定要叫我,就算我睡得再沉你也要叫醒我。”
林荷說:“知道了。你再睡會兒吧,燒還沒退呢。”
那天林荷最後沒有叫醒她,因為遲曜在約定的時間之前,來了一趟她家。
“荷姨,魏叔,”可能是因為要走了,少年顯得有些匆忙,進門後說,“我來跟你們告個別。”
說完,他語調微頓,又說,“順便也和她……道個別。”
相處那麽多年,遲曜可以說是在他們眼皮子底下和林折夏一起長大的孩子。
林荷多少也有些不舍,她和魏平拉着他叮囑了很多事。
“你到了那邊,學習應該跟得上吧?阿姨不太了解京市,高考內容和這邊一樣嗎?”
“不要給自己太多壓力,”魏平也插話說,“你還是個孩子,家裏的事情,顧不上的地方不要強行讓自己去扛。”
魏平說着,從錢包裏掏出一張卡來:“叔叔這裏……”
遲曜打斷:“魏叔。”
遲曜後面的話說得有些艱難,“……怎麽能用你們的錢。”
魏平也反應過來自己這個舉動太草率了。
他把卡收回去,但還是忍不住說:“雖然叔叔能力有限,但之後如果需要的話,你不用跟叔叔客氣。”
遲曜垂下眼,知道他是好意,沒再多說。
過了會兒,他問:“她發燒怎麽樣。”
林荷反應過來,連忙說:“還沒退,你等着,我去叫她。”
“不用,”遲曜從沙發上起身,“我能進去看看她嗎。”
林荷知道孩子之間有他們想說的話,比起來跟她和魏平告別,他最想告別的人是林折夏:“當然可以了,進去吧,我和你魏叔不打擾你們。你好好跟夏夏道個別,她知道你要走,一直提醒我讓我記得叫醒她。”
遲曜推開那扇熟悉的門。
記憶裏,他第一次進林折夏房間,是在小學的時候。
在某次,他生了病,從醫院回來。
他剛打完點滴,手上還貼着膠布,習慣性地一個人從醫院打車回那個空無一人的“家”,結果發現林折夏蹲在他家門口等他。
“你回來啦,”女孩子見他出現,彎起眼睛笑了,不知道已經等了多久,“你要不要去我家。”
女孩子又說:“我可以跟你一起玩,晚上,你也可以跟我一起睡。”
……
遲曜想到這裏,有些出神,他進卧室後,掃了眼女孩子房間裏的陳設。和小時候沒有太大差別,整間房間簡單卻溫馨,那堆她不敢拒絕的粉色玩偶整齊擺放在角落的置物架上,置物架邊上有排書架。
林折夏偶爾會心血來潮買很多名著,但最後這些書都只翻了不超過十頁就扔在書架上再沒動過。
她唯一看完的,應該就只有書架上那幾本童話書。
他視線偏移,又看了眼她扔在書桌上拆開後沒吃完的零食袋。
最後,他把視線落在床上。
女孩子安靜地睡着,頭發睡得亂糟糟的,呼吸清淺。
只是她睡得不太安穩,眉心皺着,偶爾還會發出一點輕微的夢呓。
客廳裏。
林荷見遲曜進去之後,正準備進廚房,門又被人敲響。
這回站在門口的是何陽:“荷姨。”
何陽打了聲招呼後又探頭問:“他倆是不是在一塊兒呢?我想來送送遲曜,結果去他家發現家裏沒人。”
林荷說:“在的,我幫你喊他們。”
何陽悄咪咪的“噓”了下:“別,荷姨,我偷偷進去,我倒要聽聽他倆有什麽話要背着我說。平時他們倆搞小團體也就算了。”他越說越氣憤,“都這種時候了,居然還抛下我。”
何陽故意放輕腳步,走到門口,緩緩将門推開一道縫。
不過他說歸說,也沒想真偷聽他們說話,他正打算咳一聲做提醒,還沒開始清嗓子,意外透過門縫窺見了房裏的畫面——
盛夏的陽光透過窗紗照進來。
女孩子躺在床上睡得很沉,少年站在床邊,他俯下身,一只手撐在女孩枕邊,兩個的距離一下子湊得很近,近到,唇和唇之間只隔着極短的距離,遠遠看着像是快要親上去一樣。
少年垂眼看着她的時候,瞳孔顏色變得很深。他以一種近乎臣服的姿态,垂下脖頸,手指因為克制而緊繃着,最後他維持住這個距離,停滞了會兒,沒有再繼續低頭靠近。
不知過了多久,他喉嚨微動,往後退了下,再俯身下去的時候,吻克制而輕柔地落在女孩額頭上。
何陽在心裏說了一句“操”。
他全靠本能反應,輕輕把門合上,複原成沒推開過的樣子。
然後腦子這才遲緩地開始運轉起來。
遲曜,剛才,差點,親了林折夏。
那是想親吧。
都差點湊上去了。
……
何陽活了那麽多年,沒有哪一刻像現在這樣懵逼過。
遲曜,他好兄弟。林折夏,也是他好兄弟。遲曜和林折夏,那更是鐵到不行的兄弟。
如果可以,他寧願相信他是在做夢。
但在極度的震驚之後,何陽又後知後覺地,想起很多很難發現的細節。
——“你怎麽突然開始鍛煉了。你這腹肌,背着我偷偷練了多久?!長得帥就算了,還在背地裏練腹肌,你實在太過分。”
那是初中的何陽撞見遲曜鍛煉時爆發的怒吼。
但他忘了,在這之前,林折夏差點被小區附近那群亂晃的職高欺負。
他們被那群職高堵在牆角,一點反抗能力都沒有。
——“……我又不是瘋了,全世界那麽多女的,我就是喜歡任何一個,也不能是我夏哥。你說是吧。”
他那時随口說的話,遲曜并沒有接。
按照這人平時的習慣,他應該嘲諷一頓“誰會喜歡林折夏”才對。但他沒有,他只是叫他滾。
還有。
仔細想想,他平時只喜歡回林折夏的消息。
只對她格外偏心。
一個根本懶得照顧別人心情的人,對“林折夏好像有點不對勁”這件事,卻格外敏感。
還有很多類似這樣的細節。
——“我手借你。”
——“你可以P圖。”
……
他當初是腦子裏進了多少水,才會覺得遲曜可能是對他圖謀不軌?
但在震驚之後,他也知道了為什麽這人那麽能深藏那麽多年。
因為他喜歡誰不好,喜歡的人是林折夏。
是那個他們從小一塊兒長大的林折夏。
就像他當初說的那樣,全天下那麽多女的,喜歡誰也不可以喜歡上的林折夏。
何陽在門口站着,還沒想好等會兒要怎麽進去,就聽林荷在身後問了句:“不進去嗎?”
何陽故意往後退了幾步,然後大聲說:“荷姨,我去洗手間洗個手再進去。剛剛不知道摸到什麽東西,手上黏糊糊的。”
等他裝模作樣洗完手出去的時候,遲曜剛好從林折夏卧室出來。
何陽繼續裝不知道:“你們聊完了?”
遲曜:“她在睡覺,沒聊。”
何陽的反應太過自然,連他自己都騙過了,他幾乎要以為剛才他真的什麽都沒看見。
何陽:“噢。我還以為你倆背着我偷偷講什麽小秘密,特意趕過來,敢情你們什麽都沒說。”
最後何陽送遲曜出去等車。
離別的時候,都以為會有很多話想說。
但其實,比起很多話,離別更多時候好像總是悄無聲息。
比如沒有被叫醒的林折夏。
比如,他和遲曜之間的三言兩語。
何陽拍拍他的肩:“走好啊兄弟。”
“……”遲曜冷冷地說,“不知道的還以為我是去赴死。”
何陽笑了下:“哪兒的話。”
他說完,站在南巷街街牌底下,感慨了一句:“很難想象我小時候和你見第一面的時候,居然還是小學。”
雖然小學那會兒,他和遲曜水火不容。
那會兒他覺得,自己就是這個小區的老大,本想認遲曜做小弟,沒想到這個病恹恹的人脾氣還怪沖。
後來更是殺出了林折夏這只護着遲曜的“母老虎”。
“有空記得回來……”
何陽說到這裏,頓了下,想到房子都賣了。回來這個詞多少顯得有點尴尬。
他最後說:“回來看看我們。”
林折夏心裏記着事,沒睡太久,但等她強迫自己醒過來時,遲曜已經走了。
她匆忙跑出去,卻聽見林荷說:“遲曜啊,他來過咱家一趟,也進你房間看過你,我以為你們已經說過話了呢。”
她站在樓下,過曬的陽光照得空氣滾燙。
蟬鳴聲不斷。
-你走了?
-為什麽不叫我
-你都……進來了,為什麽不叫醒我
-我還想送送你的。
她蹲在樓下給遲曜發消息,過了會兒,遲曜回複:
-本來就不怎麽聰明
-發燒再不休息,容易影響智商。
林折夏:……
這人怎麽走了還不忘人身攻擊一下她。
但這種熟悉的發言,倒是讓她一下子沒那麽難過了。
林折夏:你上車了嗎
遲某:嗯
林折夏:那你,吃過飯沒有
遲某:吃了
一段無意義的聊天之後,遲曜趕她回去睡覺。
林折夏回去之後昏昏沉沉地睡了一整天。
等她再睜開眼,意識到她要一個人開始一段嶄新的,沒有遲曜在身邊的生活了。
她看起來好像沒有受半點影響,依舊和林荷笑嘻嘻地打趣,還對魏平說其實收到他生日禮物的時候有點崩潰。她每天吃完早飯就去上學,何陽會在車站等她,但等何陽到站下車後,距離實驗附中和城安二中之間的那兩站路,只剩下她一個人。
車上人很多,窗外景色也很繁華,一切都很熱鬧。
起初陳琳和唐書萱都不敢和她聊遲曜,怕她難過。
倒是林折夏會主動提起遲曜如何如何:“遲曜已經到京市啦,他的新學校是那邊一所重點,但是管得很嚴,上學的時候不讓帶手機。”
“他被選上,要去參加京市的物理競賽。”
“……”
盡管這些和遲曜有關的事情,開始變得和她無關。
她看起來和之前沒什麽兩樣。
只是忽然開始拼了命地學習。
以前林折夏雖然學習态度也很認真,但不是很愛動腦子,有點得過且過,覺得不會的題目,很容易就放下。
遲曜走後,她的世界裏好像就只剩下學習。
每天沒有其他娛樂,偶爾陳琳和唐書萱邀請她周末出去玩,她也會婉拒:“你們去吧,我想在家裏寫題。”
這個夏天過得很快,轉眼高二期末考試結束,緊接着暑假過去,他們升進高三,在高三上學期忙碌的學習中,季節也一晃到了夏末。
林折夏起初和遲曜每天都會聊天。
但由于京市學校管理嚴格,加上遲曜需要在學校和醫院兩頭跑,漸漸地,聯系的頻率從一天一次,變成了幾天一次。
雖然林折夏在生日那天說希望他每天發五十條消息,但她知道他忙,平時也不想過多打擾他。
只會在周末找他聊一會兒。
這天周末,氣溫開始降溫,她披着秋衣外套寫完幾張卷子,細細對過答案,弄清楚錯題後,才打開手機,點開那個貓貓頭頭像。
-遲曜
-我今天好牛
-我居然寫了三套卷子,而且估分都在120分以上
-給你半小時時間,我要聽到你對好兄弟我的誇贊。
半小時還沒到,她又接着發:對了,小區對面新開了一家很好喝的奶茶店,我請……
她下意識想打“請你喝”。
但在打出來之前,她意識到,她沒辦法像以前那樣請他喝了。
很多時候,她會做這種明明知道他不在身邊,卻還控制不住條件反射認為“我們可以一起去做”的事。
她把這幾個字删掉,重新輸入:我可以給你個機會,你請我喝。
過了會兒,遲曜真給她發了個轉賬紅包。
林折夏點了“退還”:我就開個玩笑
林折夏又問:你在幹嘛呢
遲某:在醫院
遲某:等會兒回學校
林折夏罕見地發現自己開始接不上話,于是回了一個“哦”。
秋天,對面樓棟,她曾經最熟悉的那套房子搬進來一戶新人家。
這戶人家搬家進來的那天,林折夏不知道怎麽想的,跑過去看了眼。
女主人帶着孩子,站在門口,奇怪地看着她:“小姑娘,你有事嗎?找誰?”
林折夏捏着藏在手心裏的某把鑰匙,站在人家家門口,愣了會兒說:“不好意思。”
面前的門鎖已經換過,變成了嶄新的電子鎖。
她手裏的鑰匙作廢,也早已經沒有了進去的理由。
她向後退一步:“我……走錯樓層了。沒別的事,打擾你們了。”
在走到樓下的剎那,秋風襲來。
她發現夏天熱烈的蟬鳴聲不知道什麽時候消失了。
林折夏在那一瞬間想,她以為會永遠熱烈下去的夏天,原來也是會落幕的。
夏天好像結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