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蘇老爺走進蘇瑾瑾房間的時候,蘇瑾瑾還咬着筆頭在思考新花樣,宣紙上是畫了一半的半成品,隐隐約約現了一個紋路,卻精致得緊。蘇老爺眼裏漾起感動欣慰之色,自家女兒在這上面的天賦并非常人可比,若是收斂下嚣張的性子,将來定當小有所成。

“瑾瑾。”

蘇老爺還是笑着的,蘇瑾瑾只感覺到父親同平時有那麽一絲不同,卻琢磨不出來是哪裏不對勁。她擱下筆,笑容甜美,眼角眉梢盡是小女兒家的嬌态。

“爹爹,今日怎麽得空來看瑾瑾。”

她走過去将蘇老爺扶到雕花楠木椅上坐好,還不忘給父親倒上茶水。

蘇老爺按捺住心底泛起的苦澀,笑得慈愛,“前些日子是忙得過了些,沒顧上你,今日得了空閑,自是要過來看一看我的寶貝女兒,要是為着這個把寶貝女兒惹生氣了,可要爹爹怎麽辦哦!”

蘇瑾瑾笑得更甜,嘴上卻嗔道:“爹爹說什麽呢?女兒哪會這般小氣。”

和睦的氛圍到這裏戛然而止,蘇老爺突然正色,讓蘇瑾瑾也愣了一愣。

“瑾瑾,爹爹今日來使有正事要同你說。”

蘇瑾瑾反應慢了半拍,點了點頭,道,“爹爹直說就是。”

蘇老爺一雙眼睛說不出是什麽感覺,有些深邃,有些莊重,又有些複雜。蘇瑾瑾體會到了,卻不知道緣由。

蘇老爺端起茶杯啜了一口,才緩緩開口,“你今年十七歲了,也到了談婚論嫁的年紀,我心疼你母親去得早 ,怕你年紀小嫁到夫家會受氣,才想多留你幾年,如今連個上門提親的人都沒有,确實也是爹爹耽誤了你。”

談到婚事,換成別人家的姑娘早就含羞帶怯羞紅半邊臉了,蘇瑾瑾沒有,相反地,她非常抗拒。她是個炮仗性子,若是從前,早就跳起來說自己不嫁了。但是今天,她第一次耐住性子聽父親說完了剩下的話,一次也沒有打斷過。

“有件事爹爹從來沒有告訴過你,你與陶碩還未出生之時,爹爹與陶碩的父親義結金蘭,并互相承諾,若都生的是兒子就結為兄弟,若一人生的是女兒,另一人生的是兒子,就結為姻親。”

“我們蘇家最注重誠信,我瞧着陶碩那孩子也是個能夠依靠的好兒郎,你嫁過去一定不會受委屈。”

蘇瑾瑾并沒有想象中那麽激動,她很平靜,甚至還能夠抓出父親話裏的漏洞,反過來質問,“我記得爹爹說過,瑾瑾将來的夫婿必須是個品行兼優之人,這樣你才放心将我嫁過去,爹爹說這話的時候,心中其實并沒有固定的人選的是嗎?今日又為什麽突然提起了這樁親事?是不是他們逼你的?”

蘇老爺直直看着女兒,并沒有避開她審視的眼光,義正言辭道,“爹爹未受任何人逼迫,今日所言全是出自自身意願,我知你一時難以接受,你自己待屋裏好好想想吧!”

蘇老爺站起身走到門口,頭也不回,繼續說道,“爹爹考慮好了,也知道你嫌棄陶碩的出身傳出去丢你臉面,所以婚事就不必大辦了,就你二人,加上高堂在場,拜過天地拜過高堂,大禮就算成了。”

蘇瑾瑾面色慘白,白嫩的掌心被掐出兩道指甲印,父親居然一反常态,态度十分強硬,甚至帶了幾分冰冷,他離開前的那句“此事無轉圜之地,你自己做好準備”讓蘇瑾瑾如墜冰窟,她必須要做點什麽,才能平息內心止也止不住的怒火。

這個時候最先想到的當然是陶碩,他才是這件事的罪魁禍首,蘇瑾瑾已經斷定是陶碩拿舊時的約定威脅父親,她扶着桌子靜靜站了片刻,轉身一把推開門,朝着陶碩與他母親所在的院子走去。

離開屋子,穿過梅園,就是陶碩和母親共同居住的院落。府裏家奴住的都是大通鋪,四年前,兩人來到府上之時,父親卻單獨給他們母子辟了一個院子供兩人居住,這待遇也是好到過分了。看到從大街折返回府的陶碩,蘇瑾瑾猛然驚醒,陶碩乍然見到她,臉色也算不得好。

蘇瑾瑾先開口,眸子裏都是痛恨之意。從前對陶碩的感覺只限于厭惡,如今便能稱之為痛恨了。“陶碩,是我低估了你,你趨炎附勢,也算是機關算盡了。你就是個低賤的奴仆,活該待在臭水溝裏,還妄想癞□□吃天鵝肉,你……你不要臉。”

陶碩胸口一緊,面沉如水,心裏也是怒極,正待要反駁。蘇老爺不知從哪兒得來的消息,突然沖上來擋在二人中間,揚手狠狠扇了女兒一巴掌。

蘇老爺怒目而視,說出來的話卻是半點情面都不留,“此事完全是父親的主意,你長到這麽大,性子越來越乖張跋扈,到現在都沒人願意向你提親,這才不得不委屈陶碩娶你。”

“蘇瑾瑾你記住,這段婚姻裏并非是你下嫁,而是蘇家高攀了陶家。”

“兄長,你這說的是什麽話。”

陶母聽到響動,走出房門看到的就是這樣一幕。一向寵女兒的蘇老爺竟然給了蘇瑾瑾一巴掌,這實在是太過于反常,待她從震驚中回神,才覺得蘇老爺的言語有些過分,滿臉不認同。

陶碩被震在當地,良久,吶吶開口,“老爺,您這話說得太嚴重了。”

他不願意娶蘇瑾瑾完全是因為二人性格不合,并沒有考慮過門第高低,更何況以他現在的身份來說确實是委屈了蘇小姐。

蘇瑾瑾半晌無話,顯然是被打懵了,臉上保持着難以置信的震驚神色。比起臉上火辣辣的痛感,父親那一番話才更傷人。原來爹爹是這樣想的,原來從前說過的願意養她寵她縱容她一輩子的話都是假的。

蘇瑾瑾一氣之下,恨恨得離開了。蘇老爺看着女兒離開的背影,死死壓抑住的心疼這才全部浮現在眼裏,滄桑的眼眸裏含着一汪清淚,當着陶碩母子二人,他絲毫未覺得失了臉面,也不覺得難為情。事到如今,哪裏還顧得上這些不中用的東西呢?

蘇老爺轉過身對陶碩說,“陶碩,我想與你母親單獨談一談。”

陶碩點點頭。

進到屋子裏,陶母連忙給蘇老爺倒了一杯茶,“兄長,你方才那番話确實是說得過了,瑾瑾不願意,婚姻大事畢竟勉強不來,要不還是算了吧!”

蘇老爺握着茶杯,搖了搖頭,“幾年前,陶碩父親的書信和信物其實我是收到了的,我不曾回信,甚至在你們來到萬州城時也未曾提起過,弟妹知道這是為什麽嗎?”

陶母半世浮沉,經歷過大起大落,還有什麽是不知道,又看不破的?她沒說話,只是嘆了口氣。

蘇老爺凄楚地笑了笑,“自家女兒是個什麽性子,當父親的豈會不知道。若是沒有那樁事,确實是我們蘇家高攀了,這話并未說錯。”

他頓了頓,繼續道,“弟妹也別怪我說話難聽,齊大非偶,瑾瑾那樣的性子嫁進高門大戶即便不給夫家招禍,也免不得要吃些悶虧。”

“後來你帶着陶碩來萬州城,我并非沒有想過兩個孩子的婚事,可是你也看到了,兩個人平日裏互相看不慣,性子不合适,我也不想勉強誰!”

蘇老爺突然揚起頭,語帶哀求,“可是弟妹,我餘下的時間不多了,唯有看着瑾瑾有人照顧我才能安心地走啊!”

萬般不得已之下,蘇老爺終于道了心裏話,蘇母雖然猜到一些,但是這一刻也維持不了表面的鎮靜,忙追問道,“到底是出什麽事情了?”

她見着蘇老爺眼裏的光一寸寸熄滅,最終變成令人震驚的絕望。

“上個月送入京城作為盟國回禮的布匹出了纰漏,那匹布想必已經到達京城了,幸虧京城離萬州城路途遙遠,我還有時間在降罪的旨意下達之前安頓好瑾瑾。”

陶母未曾想到事态會嚴重至此,不由得亂了心神。她神态慌亂,聲音震顫不已,還不忘安慰蘇老爺,“兄長何必這般悲觀,想必還會有別的解決之道。”

蘇老爺凄然得笑了,“弟妹應該比我更清楚這件事是否還有轉圜的餘地。”

陶母當然知道,同皇家有牽扯的事情,從來都只問結果不問過程,貢品采納的過程裏,單是涉及到的利益關系就不是一般人能夠想象的,等這件事抵達聖聽,根本不需要想,無權無勢的蘇老爺會是第一個被推出去的人。

蘇老爺知道她已經想清楚了,接下來的話更像是在交代遺言,“陶碩那孩子被你們教養地這般好,即便是不走他父親那條路,将來也定是個有出息的。我這輩子沒有其他所求,只希望我的女兒将來能夠遠離皇家遠離權貴,做個普普通通的正常人就好。”

陶母不知道說什麽好,腦海裏亂作一團,她不甘心就這樣放棄,走到桌子前為自己倒了一杯茶水,一口飲盡,方覺得心裏舒暢一些。她抿緊嘴唇,手指在桌面上輕輕敲打,似在思考對策。蘇老爺年輕時是親眼見過這位弟妹的本事的,只靜靜看着,等她自己想通。

陶母手上動作突然停了下來,她在腦海裏搜尋一圈,頹然發現,事情到了這個地步,他們自身都難以保障,哪裏還能幫得了別人。

蘇老爺寬慰她,“弟妹,別跟自己過不去,你和陶碩好不容易才過上穩定的日子,不值得為我冒險。我當然知道如果你還能想出辦法,一定不會置我于不顧。可是沒有辦法了,蘇家已經走到了窮途末路,我能做的就是保我女兒一條命,讓她不至于受我牽連。”

陶母決然轉身,“兄長,要不然,你跟着我們一起逃吧!”

畢竟是老了,陶母早就不是當年那個智計無雙的少女了,四年前她就知道,并非所有事情她都能夠算無遺策,她無法控制無法算計的事情太多太多,也就那時候她學會了認命。她好不容易為夫君保住了陶家的骨血,又怎麽能再次陷入當日的境地裏去。然而,若是夫君泉下有知,看到她不顧舊友的性命,自掃門前雪,不知道要失望成什麽樣子。

蘇老爺卻不會陪她一起犯傻,他在商海裏浮沉幾十載,心腸早就堅硬如鐵,也許他不能對親人狠下心,可他能對自己狠。

他雙腿一曲,突然跪到地上,“弟妹,我活了這麽多年,也值得了。黃泉之下,還能同舊友相逢,亦是不覺得有什麽遺憾了。瑾瑾她是我的命,我把她托付給你們母子,請你們務必幫我照顧好她。”

陶母也被眼淚模糊了視線,陶碩父親與蘇老爺均起身于草莽,雖然走了不同的道路,結局卻相似得令人寒心,她蹲下來扶起蘇老爺,鄭重允諾,“我以陶家往日的榮光起誓,絕不讓瑾瑾受半分委屈。”

蘇老爺閉了閉眼睛,心中的石頭終于落了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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