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榆槿

迎眼而來的,是一棵大樹,高大粗壯。雖已落葉凋零,但禿平的枝幹仍曲匝密麻,兀立在寬敞的大院子中間,尤為醒目。

枝幹上掉懸着兩根麻繩,晃晃悠悠地來回擺動,順着繩子向下看,末端一塊平整的木板,在距離地面半米高的空中不安分的扭動着。

是秋千。

只是此時,兩人的目光同時定格在了那棵樹的枝桠上:那片黑壓壓的枝桠不甘寂寞地互相穿插着,但彼此間卻又如此安然寧靜,像一群相濡以沫的生物,擁抱着相互取暖,共同抵擋外界寒流的侵襲。

這棵樹的名字,叫榆槿,開淡紫色的花。

紫霞出生那年正值四月榆槿花開,遠遠望去像一片嬌豔而堅強的霞,莫求傲當即為愛女取名紫霞,并圍繞這棵樹建起一座小院待紫霞長大就送與她住。只是後來一番變故後,紫霞重修小院又将它騰出讓莫寒入住此間,因為這裏清靜、整潔、景美。

“它……竟然還活着?!”

他看着那些頑強倔強的枝幹彎曲着瘦弱的手臂,不禁脫口而出,驚異于它的堅韌,它劫後餘生的命運。

他依稀記得那年那天那晚,那片洶湧的火海,他匆匆尋至北廂房,映入眼簾的,是更加瘋狂的火苗,燒斷了梁柱,燒化了秋千,燒塌了房屋……在他的記憶中,那間院子,已不能留下任何一條生命,哪怕是一棵草,哪怕是一棵樹,因為,有人想置他于死地,院子裏的火藥不計其數,而且,門窗都是封死的……

“對,它還活着,”紫霞緩緩開口,她的目光溢滿了哀傷與痛楚,讓他的心也猛地疼了一下,“我也想不到它還能活下來……你知道嗎?那次的火好大啊,能燒的全燒了,能死的也全死了……”她輕言細語,像是在情人耳畔喃喃說着情話,他不禁一時呆住了,“可是,我沒想到這棵不起眼的榆槿竟然奇跡般的活了下來,而且還活得這麽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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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年前,大火焚盡的翌日清晨。

天剛拂曉,到處彌漫着燒焦的糊味,煙霧缭繞在玉泉宮的上方,嗆得人幾乎窒息。

到處是屍體,到處是血跡,濃重的血腥味混合着刺鼻的焦糊味沖撞着人的嗅覺,直教人眩暈,幾欲嘔吐。

但此刻,已沒有了撕心裂肺的哭喊聲、歇斯底裏的诟罵聲,玉泉宮出奇的安靜,氣氛詭異且教人心寒。死的人也就死了,茍活下來的還得過日子。

人們默不作聲的幹着活兒:清理屍體,沖洗血跡,挖坑、填埋、立碑……一切井然有序,一切卻又是如此的古怪異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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紫霞滿身的血跡還未去洗滌幹淨,早已将眼淚流幹的眸子裏是死灰一般的顏色,充斥着空洞,卻又填滿的絕望與決絕。

她和衣坐在這株榆槿一側,仰頭雙眼目不轉睛地盯着它看,看它身上“絲絲”冒出的青煙;看它一身焦黑,像某個人的幽黑衣袂;看它頂端被燒焦的枝條兒不時跌落下來,死無葬身之地……

“将這棵樹刨去吧,順便将它下面的土地翻新,種上些花草。”宗子凡衣衫淩亂不堪,數道血口子由劃破的衣衫內顯露出來,衣料粘連着濃血,觸目驚心。

師父亡故了,兩位師弟也不幸身亡,莫寒不知所蹤,紫霞失魂落魄……玉泉宮遭大難後的爛攤子,只有他這個玉泉宮大弟子來擔負了。

他雙眼通紅,用嘶啞的聲音吩咐着下人将這棵樹移走。

“不!——”紫霞突然猛地站起身來撲向那棵焦黑的榆槿,全然不顧樹幹上殘留的火星是否會灼傷了自己。

“紫霞!——”宗子凡見狀,驚恐地沖到她面前,焦急地拉扯她,“快放手!它會燒傷你的!”

“不!不要刨了它!不要刨!它沒有死!它沒有!——”紫霞聲嘶力竭的沖他喊着,像頭受驚了的小獸,雙手更用力抱緊了它。

宗子凡愣住了。

他從沒見過這般失态的紫霞。

他的師妹是個聰明伶俐的小丫頭,會跟他撒嬌,纏着他帶她下山去趕集;他的師妹像個小大人兒,訓起人來有板有眼,絲毫不懈怠;他的師妹驕傲尊貴,絕美的面容,姣好的身段,猶如聖潔的月宮仙子……

可現在,他滿身血污的師妹,他衣衫狼狽的師妹,他理智全失将要崩潰的師妹……失控的沖自己大吼,近乎乞求,近乎發瘋的邊緣。

他心軟,他心疼。

他知道,她在守護着一個人,一個黒袂如夜的孤獨男子。

這株榆槿綴滿了他們的回憶:他為她在上面搭個小巧的秋千,推着她來回的蕩啊蕩;他拾起一朵淡紫的榆槿花,細心地別在她發髻上,目光柔和缱绻;他告訴她榆槿花的花語——珍惜那個與你相愛的人……傾其一生,終不負你。

于是,那株榆槿留了下來。

第二年春天,它竟然吐出了嫩嫩的綠芽兒,含苞待放的嬌羞,像位雨後新荷初露芬芳的少女。她立在漲滿花苞的枝頭,輕笑着,寒氣襲人,她對師兄說:我留着它,不單單是要記着那個人,還要記住那場血海深仇……

象征愛戀的榆槿,頃刻間變成了提醒報仇的火焰。

一晃四年過去了,它日益健壯,發更多的芽兒,開更多的花兒,分更多的枝兒,枝幹也一年比一年茁壯,葉子一年比一年旺盛……而仇恨,也一年比一年強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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紫霞緩緩轉過身踱至他跟前,仰起臉看他,眉目間盡是笑意:“你說,這是為什麽呢?”

獨孤岳僵住。

“為什麽它會活下來呢?而且一年比一年活得好,四年過去已經長得這般威武高大了,這,意味着什麽呢?”她笑意甚濃,只是目光銳利無比,猶如利劍直刺他的心窩!眼底的寒氣濃稠的化不開,給他一種透骨的冰涼。

“也許,天意如此吧,它想頑強的活下來,不願這般死去,天也遂了它的願。”獨孤岳避開她犀利的目光,嘆息着說出這番話。

“哈哈!……”紫霞突然朗聲笑起來,“好,說的好啊!好一個天意如此!如此說來,在大難中不死的人的存活也是天意了!既然老天有意不讓他們死,那接下來,天要他們做什麽呢?”紫霞笑着,語氣漸漸柔和,雙眸死死盯住他的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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守護在門口的土影來回的徘徊着,她微微探身望向院內略顯古怪的兩道身影,不安之色拂上眉梢。

他們好像很友善,沒有任何不悅的舉動,況且現在宮主離那個人很是親近,臉上也并沒有異樣,反而好像在微笑。

可,為什麽還是會有不安呢?土影焦躁地撓着頭繼續來回踱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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