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蝕骨
方螢歸直到化作灰燼, 也并不知曉自己的身世。
只是他從小就感覺到自己和別的孩子不一樣。
別的孩子在跑跑跳跳的年紀,他只能被關在家裏。他太容易受傷,斷手斷腳是常事。
在他的童年記憶裏, 整個凡界就是一片巨大的樹林, 因為他從來沒離開過商風林, 沒看過外面的世界。
別的小孩子從他窗前經過, 都不敢和他玩, 都說他是一個不能碰的陶瓷娃娃。
那一年他被送上寒羚山逆舟堂, 恰好趕上凡界大雪,各世家忙着安置受災的凡人, 他便和其他孩子一起被留在寒羚山上過年, 雪羚羊帶着其他孩子去雪地裏堆雪人,他只能坐在臺階上遠遠看。
容雨蒼只有每年過年的時候才會回寒羚山。
自從舊雪大人殺了天韻之後, 容雨蒼心中埋怨舊雪,但她不是舊雪的弟子, 甚至沒有立場和舊雪生氣,她只能遠離寒羚山,去凡界歷練。但每年過年時,她還是忍不住想回來。
容雨蒼看見被其他孩子孤立的方螢歸, 問了才知道, 這孩子竟是方家最小的一輩。
天韻被受蝕骨釘之刑皆是因為方家。
于是容雨蒼嘗試接近方螢歸,或許從這孩子身上可以打探出方家的一些事,日後說不定可以利用這陶瓷娃娃查出洛藕的真相——這是容雨蒼最早的盤算。
但後來容雨蒼漸漸發現, 方螢歸雖是方家人, 但對于方家之事幾乎一無所知。
他幹淨得不像任何一個方家人。
容雨蒼雖恨方路迷, 但也不得不承認,方路迷在教養孩子方面做得很好。
方螢歸樂觀, 善良,全無方家那股老氣橫秋的勁兒。
他喜歡新朋友,喜歡幫助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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慢慢地,容雨蒼成了方螢歸在山上唯一的朋友。
在某種程度上,容雨蒼找到了一個新的回山理由——她需要這個理由。
又過了幾年,洛藕和方螢歸的身體結合得越來越好,他變得和普通孩子沒什麽兩樣,跑跳摔跤不會再折斷手腳,逐漸能和其他孩子玩到一起去,他交了越來越多的朋友,但他最喜歡的朋友仍是容雨蒼。
方螢歸想管容雨蒼叫姐姐,但容雨蒼總是說:“我與你并不同輩。”
如今容雨蒼再看着方路迷身前那一堆與灰塵無異的骨灰,只覺得心底十分悲傷。
她是想看到商風林家破人亡,但不是現在這樣。
方螢歸甚至都沒見過自己的母親,他甚至不知道自己的母親尚在人世!
為何該死的人還好好活着,唯一不該死的人卻死了?
原來要幫天韻平反,就要犧牲另一個無辜的人。
她不禁想,如果是天韻,會犧牲無辜的人為自己報仇嗎?
天韻是那麽善良的人,她一定不願意看到任何無辜的人因她而死吧。
尹新雪:“往事現已分明,我的三個問題也已全部解答。諸位可還有異議?”
商風林衆人聽了這麽沉重的往事,又經過溯靈法咒的穿身,此時誰都沒力氣多說一句。
“既然這筆賬目已經點清,那麽,該結賬了。”尹新雪道。
方弄從還被釘在樹上,“舊雪大人!當初是我們糊塗!請舊雪大人開恩!”
尹新雪最不同情的就是這個老頭,連自己的後輩都能下得去手,該死,“一命抵一命。即便是我不追究你誣陷我徒兒,你殺了方螢歸,也再無理由可活下去。”
“不!”
話音落地,這老頭的滿頭銀發瞬間如被吸去生命力一般褪為黑色,旋即人也失去了生命力。
在場之人比解氣更先感到的竟然是一種毛骨悚然。
舊雪大人要殺一個人竟這般容易,那可是方家修煉了數百年的長老啊!
尹新雪走到方青山面前,“下一個。”
方青山:“舊雪……舊雪大人……求您……”
尹新雪:“當年是你提議私吞洛藕。雞鳴狗盜之徒,一樣該死。”
不等方青山反抗,尹新雪一個冷袖飛過去,方青山被打飛在地,大吐了一口鮮血,便再也不動了。
“剩下的人,”尹新雪視線一一看過去,只見方家只剩下七位……噢,是八個。
地上還有一個重度燒傷的方路迷。“剩下的人,我該拿你們怎麽辦呢?”
縱使那些方家人平日自诩傲氣,真正面臨生死時卻和尋常人一樣驚慌。
或許他們驚慌的并不是個人生死,而是家族興衰。擺明了今天舊雪大人是來滅他滿門,祖輩流傳上千年的商風林家業就要付之一炬,整個修真界都在看笑話,他們怎可能不怕!
但尹新雪沒有立刻動手,她殺方家人的目的是為了幫天韻報仇,如果無法達到這個目的,她無論做什麽其實都是毫無意義的,所以她從袖中取出幾支冷香。
尹新雪:“五十年前,你們誣陷了我的弟子天韻,今日,你們的結局,也要她說了算。”
樹林騷動起來:
“天韻不是早就死了嗎?”
“難道沒死?”
“冷弦誅心,怎麽可能沒死?!”
天韻透過密密麻麻的人群注視師尊。
師尊已經知曉她就是天韻,所以她說這番話是什麽意思?是故意對着自己說麽?
但自己絕不能在這時候暴露身份。
難道師尊要在衆人面前揭穿她?
只見師尊将手中的幾支冷香劃開,一,二,三,……七,八。恰是八根。
尹新雪:“每一支冷香便代表你們剩下的每一個人,等會兒我會将其一一點燃,随後我将施以問靈之術,若是天韻恨你們其中任何一人,便會有一支香會滅掉,那個人便要為他當初的謊言付出代價。”
方若顯:“舊雪大人,可我們從未殺過誰!”
“所以,”尹新雪道,“我并不會殺你們,只是當年天韻受過的蝕骨釘,你們也得同樣受過。”
“原來只是蝕骨釘啊。”一個聲音說道。
方秋暝站起來,左搖右晃地走到尹新雪面前,“在下還以為舊雪大人是為天韻複仇而來,呵,原來不過是順路來處理幾個雜碎哦。虧我還替那天韻感動了幾分。”
你閉嘴吧争渡,尹新雪沒想到争渡一開口,就将自己為天韻的付出全盤否定了。
不過也正是這個時候,尹新雪忽然意識到,争渡化成方秋暝的模樣究竟要做什麽!
想到這個問題,尹新雪感到身旁藏着一顆定時炸彈,卻不知道這顆定時炸彈的目的。
她只好一邊留意争渡的動作,一邊點燃八支冷香,臨了還不忘加一句:“這八支冷香中也包括你。”
争渡:“……”
舊雪大人每次對他說話可真不客氣,就像他真的得罪過她一樣。
冷香緩緩飄起。
尹新雪其實是想給天韻一次選擇的機會。
對天韻這種性格的易黑化角色,如果只是一味縱容,只會讓她越走越歪。
尤其當她擁有了龐大的力量後,往往就會對其他人的生命視如草芥,所以必須加以正确的引導,讓她知道哪些人不能傷害,哪些事絕不可以做。
如果那十五年的師徒關系裏,舊雪願意用耐心教導天韻,想必天韻一定會是個好弟子。
尹新雪曾單獨吩咐雪羚五給天竹上過一堂課,課上天韻學了如何以弦音控制冰雪,其中也包括控制冷香的煙霧。
所以天韻此時并不需要亮出身份,只要她暗中以弦音回應,便能使冷香按照她的意願滅掉。
想得可真是周到吶。
天韻看着身側口袋中露出的一截小箜篌,明白了師尊的用意。
這小箜篌幾天前師尊給她的,說是遇到事情可以憑冷香傳訊。
但她根本不需要猶豫,她已經作出了決定。
她不止要那些人受蝕骨釘,她還要那些人全部死絕。
所以尹新雪手中的第一支冷香滅了。
随後第二支也滅了。
容雨蒼驚跳起來。天韻!天韻真的有魂靈尚在人間!!
連僞裝成方秋暝的争渡眉眼五官都被刺激了一般,露出不引人注意的期待,又似乎不大敢相信。
他在凡界找了那麽多年,都沒有找到一絲天韻魂靈碎片的蹤跡,怎麽舊雪大人的問靈之術能有回應!
第三支香滅的時候,方家人臉上已完全沒了血色,因為随即第四支香也滅了。
尹新雪心裏是有點失望的,她以為至少在方螢歸無辜慘死之後,天韻或許會放過僅剩的幾個方家人。
但看這四支香滅得如此果斷,想必天韻是要他們全部死光。
緊接着是第五支。
第六支。
第七支。
只剩下一支冷香還在幽幽發光。
天韻将小箜篌扔在地上,尹新雪察覺到,視線朝天韻掃去,只見天韻隔着人群冷漠地與她對視。
在某個剎那,尹新雪感受到了黑化女主的氣場。
不行,天韻已經被仇恨蒙蔽了眼睛,縱使方家人有錯,該死的已經都被處理了,剩下的連溯靈法咒都不認為他們該死,如果蝕骨釘真的釘下去,恐怕有罪的人就會變成天韻了。
天韻不能一點憐憫都沒有。
她必須知道世上沒有絕對的惡。
尹新雪看着唯一還燃着的冷香。天韻唯獨沒有滅掉這根,想必她是想将這支冷香留給争渡。
尹新雪沉思片刻,将冷香收起來,看向方家人,“七支冷香已滅,意味着你們中有七個人将受蝕骨釘之刑,只有一人能免。至于這個人是誰,你們自己拿主意。”
方若顯:“我來!!舊雪大人!我願一人受七顆蝕骨釘!”
尹新雪:“不行,一人一顆,不許搶。”
方締能:“我願受一顆!”
方平結:“我願受一顆!”
方路迷在地上擡起滿是傷痕的手,“舊雪大人,給我一顆罷。”
丹青抱住他,“路迷……”
方路迷被重度燒傷,即使及時救治了,臉上的疤痕也夠□人,他勉強提了提唇角,“丹青,當年我為保護你和我們未出世的兒子,誣陷了一個對我很好的姑娘,如今她要複仇,我甘心赴死。
只是可惜,這五十年難為你了。你終是沒能見上我們的兒子一面……他,他很可愛,像只螢火蟲……”
丹青緊緊拉住方路迷的手,“路迷,你不必再說。大丈夫有所為有所不為,當年我若知曉你們為了延續血脈而傷害一個無辜的姑娘,我寧可讓孩子胎死腹中。
你欠了那位天韻姑娘五十年,也欠了我五十年,我雖出身風塵,亦知立地成佛的道理。今日你以身殉道,我願生死相伴。”
方路迷:“丹青……”
真煩,天韻覺得他們哭哭啼啼聽得人心煩。世上怎麽會有這樣的癡男怨女。
她不想再聽他們說話。
尹新雪看見人群背後的天韻轉過了身。
她用傳音術在天韻的識海中說:“不喜歡聽他們誰說話?為師可以讓他們閉嘴。”
這是天韻重生以來第一次和師尊以舊日的身份對話。
有些恍惚。
“不喜歡聽你說話。”天韻道。
雪羚十七在一邊:“我還不喜歡聽你說話呢。”
天韻:“……”
尹新雪又以傳音術說:“讓他們全部都死掉,你的恨會減輕麽?”
天韻:“我最恨的人是師尊你。”
尹新雪:“等為師替你将舊事處理幹淨,你可以親手向我複仇,這樣你心裏會好受些麽?”
系統:【以退為進。不愧是你。】
天韻這回猶豫了。
這真的是師尊會說出來的話嗎?
一定是錯覺,是自己瘋了。
這時方秋暝像看熱鬧似的,遠離方家人走了一步,與他們割據開來,“舊雪大人,他們既然争着要受蝕骨釘,那我便不與他們争。好了,七顆,他們一人一顆,請大人動手罷。”
“無能!懦弱僞君子!”
“我還以為方家人一個個高風亮節,沒想到一個比一個惡心!”
“什麽狗屁世家,不過如此!”
方秋暝卻似沒聽見旁人對自己的指責,甚至給尹新雪讓開一條路,“大人,請。”
尹新雪看向方家衆人,“你們可有異議?”
除了受重傷被丹青抱在地上的方路迷,其他六人默默不言語,神情中露出無比堅決的心。
這群方家人無論做什麽事總是這副樣子,争渡僞裝的方秋暝在他們之中顯得格格不入。
尹新雪猜想他們其實已經意識到方秋暝是假的,只是到了這時候,揭不揭穿也沒什麽所謂。
方路迷閉上眼睛,手緊緊和丹青攥在一起。
“丹青,你終于成了我的娘子。”
丹青:“只是我老了,若非舊雪大人讓我來此,我怎忍心讓你見到這樣蒼老的我。”
方路迷将自己的白發和丹青的白發各自牽起一縷,結成穗子,“你瞧,這不就是白頭偕老了麽?”
丹青哧地一聲笑了出來,手在方路迷燒傷的臉上觸着,“而今我人老珠黃,皮膚塌得不成樣。你如今成了這模樣,想來也不敢再嫌棄我醜,看來你也只能與我白頭偕老了。”
方路迷:“是啊。”
天韻恨方路迷當年誣陷自己,恨他沒有勇氣和父輩對抗。
她是要殺了他的,可是他為什麽要裝出一副癡心模樣。
為什麽他可以有苦衷!
有了苦衷,自己就必須諒解他的過錯麽?!
方路迷朝尹新雪磕了一個頭,“舊雪大人,因我一人的懦弱,害了天韻,害了丹青,害了螢歸,今一顆蝕骨釘實在太便宜我了,當年天韻受了一百零八顆,也請大人賜我一百零八顆。”
天韻聽見了嗎?!罪人覺悟了。
尹新雪:“一百零八顆會要了你的命,你死了,丹青會随你一起去,你要她陪你一起死麽?”
丹青:“大人,我願意随他同死。”
尹新雪:“癡心之人。”
天韻低聲:“癡男怨女。”
尹新雪:“當年之事,你們雖是始作俑者,可親手将天韻推上刑場的人是我。她求紅梅是為讨我喜歡,我卻冷心對她。
若非當年我不信任天韻,她也不必受那蝕骨鑽心之刑。一百零八顆蝕骨釘,你方家活該受七顆,餘下一百零一顆,是我的。你配不上。”
方路迷:“大人!”
修士們齊齊發出喊聲:“舊雪大人不可!!”
天韻往後怔怔退了一步,她害怕得想要逃離這個地方。
為什麽每一次她下定決心要毀了這世間,師尊卻總要在這時候往她心上狠狠灌一劑湯藥!
師尊究竟是個什麽樣的人,為何她又要讓自己永不超生,又要想盡辦法渡化自己。
尹新雪識海中冒出系統:【結局有發生改變的傾向,請繼續保持。黑化程度-10%】
這是第一次系統帶來好消息。
看來尹新雪的置之死地而後生果然沒錯。
只見商風林上空起了風,水汽從樹葉中被抽取而出,已是暮色最濃之時,薄薄的水霧将樹林籠了進去,衆人仿佛置身水宮,漸漸地,這些水霧都朝着尹新雪指尖飛去。
水汽在尹新雪面前凝結成一百零八顆蝕骨釘。
一顆直沖入方若顯體內!
只見他當即跪了下去,臉上痛苦出猙獰的神情。
下一顆入了方締能身體!
緊接着是方平結,方案泷,方知肖,方可愈。
六顆蝕骨釘,顆顆入骨。
只剩下方路迷的那一顆還沒被打入。
尹新雪通過傳音對天韻說:“方路迷已然傷重,這一顆蝕骨釘下去,他絕必是活不成。你要他死麽?”
天韻沒有立刻回答。
五十年前的寒羚山,她和方路迷也曾是朋友。如果雪羚羊能早一點将洛藕找回來,凡界的水患根本不會發生。
她恨方家人誣陷于她,但她現在知道了,至少方路迷在和她交換紅梅種子時,并沒有想害她。
方家人接受蝕骨釘的爽利程度遠比她想像得要幹脆,他們是在贖罪。
可是歸根到底,偷盜洛藕的人是她。
她可以說自己是被方路迷慫恿的,也可以說師尊從來沒提醒過她,但她無法否認,第一個将洛藕從天池裏帶出來的人,是她。
看守天池的雪羚二因此被流放冰原,從此失去雪羚族的身份。
這麽說來,她也害了不少人。
她穿過人群,走到師尊身旁。
尹新雪看着比自己矮半個頭的少女,将蝕骨釘放在她手裏,“你大師姐的仇,你要幫她報麽?”
天韻默不作聲接過蝕骨釘,來到方路迷面前。
方路迷被燒傷的臉像被洪水沖爛的溝壑。
天韻将蝕骨釘頂住他的肩口,兩人視線相接,方路迷只是淡淡笑着,從他的臉上看不出一絲怨恨。
仿佛還是過去天韻認識的那個頑皮少年。
或許天韻有萬分之一秒的遲疑,但下一刻,蝕骨釘還是刺破方路迷的衣衫,從他肩口紮了進去。
方路迷嘴角痛苦得不停抽搐,當天韻感到蝕骨釘被方路迷體內的一根骨頭抵住,她離方路迷只剩半個手掌的距離,她聽見方路迷在她耳畔低說道:“對不起。我知道是你。對不起。”
作者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