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你就打算不辭而別?」
秋月擡眼凝望共用一桌,吃著早點的男子。
日出後半個時辰,習慣於卯時醒來的秋月準備到偏廳用餐時,在廊道下碰見似乎整夜未能安睡的國君,她先是猶豫,最後還是邀請他同坐用膳。
「這次調查差點害死她,我從沒想過她會得到如此嚴重的傷勢,四侍衛所受的傷也不輕……我還有面目留下來嗎?她現在最需要的是靜養,況且,她和你一樣,都不想看到我的臉。」廳中只有他倆,說話的內容沒太多顧慮,亦沒有地位之分。
雖然皇上的臉色黯然,聲音聽起來有點沙啞,可惜仍撼動不了秋月的心,「你說的對,我确實不想望到你,即使是你的侍衛,我亦不想他們出現在我眼前。」
她停下瞄眼換口氣,再道:「縱然我不喜歡你,可彩雲從沒說讨厭你,她說過沒氣人的力氣,除了有關我的事外,她再氣也氣不過一天,在她眼中,最讨厭的始終是她的娘。」
「的确,母親的行事方式我也不敢茍同,但有些事……是身為兒子的我控制不來。」
剩馀的時間,四周只有瓷器碰撞的聲響,皇上一副若有所思的樣子咬住點心,秋月的焦距落在桌中的茶壺,直到二人先後放下碗筷,話題才得以繼續。
「皇上,我希望你別再把調查的事交付彩雲,我不想看到大家受傷,尤其彩雲,更不想重蹈覆轍。」
男人沉默忖度,須臾,搖頭。「我不能答應,但我盡量避免。」
「宮中人才之多,非彩雲不可?我知道你器重她,但她是你的妹妹而不是臣子!她真的會為你而赴湯蹈火……」
「秋月,你可知道朝中勢力分布?」他不答反問,秋月輕皺眉頭,靜默下來。
先皇有八名子女,只有當今皇上和彩雲是皇太後所生,其馀的都是四位妃嫔的兒女。至於先祖爺年代,後宮和民間被他寵幸的女子有如星羅棋布,有能力及合乎資格而争奪皇位的堂兄弟亦不計其數。由始可見,皇上的江山并沒有想像中太平,表裏的皇位争奪根本未曾停止。
另一方面,整個朝野都知道皇上的帝位是因彩雲才能上座,況且他登上帝位不足一年,所以不少皇族都不把聖君放在眼內。大臣為讨好想自立為王的主子經常起鬥争,朝野就像一盆散沙,皇上想聚沙成塔,恐怕是難以登天。
在皇宮,惟一能順利周旋於各皇室貴族及大臣之間,依然游刃有馀的人就只有彩雲。因此,皇上不得不借助彩雲的能力和名聲辦事,他知道假如順利控制彩雲,即使朝野紛亂,只需打著彩雲的名號,每個人都不敢造次。
「那麽,你想利用彩雲到何時?」總不能無止境下去!上天不會無時無刻眷顧著彩雲,即使避得了一次,不見得逃過第二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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帝君默地站起,臉色忽轉陰狠,接著冷笑,「不知道,可能把她送去大漠和親也說不定。」
「……你為甚麽要做到這步?」怎會有兄長如此狠心?她有點氣。
「只要想到自己只是挂名皇帝,就會恨著身邊有能動搖皇位的人。不單是爺爺,父皇也曾告訴我要是能力不夠,他會無視滿朝文武傳位給彩雲,因為她最得人心,又俐落地使用帝皇之術。幸好,母後極力阻撓,否則彩雲将會成為史上第一位女帝。」他冷眼凝視瞪向他的秋月,「我不是聖人,嫉妒和怨恨我是有的。若然換作是你,你會怎樣?」
秋月仰望漸遠的背影,直到消失,她無言嘆氣,這是她首次聽到皇上的真心話,與此同時,也知道彩雲的生活永不安寧。
良久,密集的腳步和說話聲傳入秋月耳門,她随即透過窗棂瞥見李将軍送行,皇上和他低喃幾句便領著兵馬快速離開,在他轉身跨越門檻的瞬間,彩雲的身影從旁邊的大樹竄出。
「謝謝您替我把皇兄送走。」她搔頭腼腆道。
身體稍好的她本想給秋月和兄長一個驚喜,豈料踏入偏廳門口便已把他們的對話聽得一清二楚,雀躍的心情霎時冷卻,她沉著聽畢所有,複雜的心情令她不想看到兄長的臉,最後,她惟有拜托李将軍幫忙。
「用不著道謝,舉手之勞。」李将軍仰頭瞟了眼天色,認真道:「這回我該要走了,邊關傳來急報,外族又要來犯。」
「走吧!多多保重,祝凱旋而歸。」李将軍微微點頭卻挂著凝重的表情,彩雲見他遲緩片刻才開步,不禁開口問了句。
頃刻,他還是告訴彩雲,語畢,他只見彩雲臉露難色,最後以嗤笑作結。
沒有任務纏身,沒有突發事件,沒有挂心的人與事,每個人都睡得安心,除了霜……
她想好好的睡,可是每次睡了不到兩個時辰便驚醒,醒來原因別無其他,就只有一個。
坐在地上背靠床沿,不時回頭留意任雅的氣息,生怕她突然消逝。
從懂事開始,直到成為彩雲四侍衛之前,她和幾名師姐随師父當康王的食客,一直接受暗殺者的訓練。死在她刀下的人已有十數,師父早已認定她的能力,所以她委派她暗殺彩雲的父皇,也是康王的弟弟。
當時彩雲的父上不過是名親王,住於宮外,霜很容易便潛入府中,她一下子接近寝室,準備适時下手。在屋檐呆了半個時辰,目标總算在她眼前,可是有不相關的人物出現,她未能順利下手。
良久,她看著彩雲離去,燭光熄滅,她靜悄悄竄進房中,準備完成任務。
利刃使力往下刺,中途卻被一股力量阻止,接著聽到幾聲吃痛的叫聲,房中的燈光倏地亮起,一名女子站於燭臺隔壁。
霜吃驚地回望明明走出房間的少女,竟然出現在她眼前還空手捉住匕首,她下意識向後跳開,卻被少女撲倒在地。
「誰是你的主人?」彩雲沒有理會流血的手掌笑問。
霜保持緘默,還擺出一副要殺要剮悉随專便的模樣作為回答,彩雲的爹和三娘走到她們身旁,彩雲徐緩站著,也把霜從地上拉起。
「你不說也罷,我大概想到是誰。」
「別說廢話,既然被你抓住,你把我怎樣處理都行。」霜冷漠道。
「我沒現在沒有『抓』著你啊……」彩雲揮揮手,然後邊止血邊嘻皮笑臉說,「有興趣當我的侍衛嗎?」
突如其來的詢問讓霜不懂反應,若幹時間,霜帶著不屑地笑。
「你們可是我的目标,留著我沒甚麽好處。」
「呵呵,有好處的……」她朝霜狡黠地挑眉,接著說出心中想法,「姑娘,事敗回府沒好結果,想保命的話請配合我演一場戲。」
的确,任務失敗的她不能回府,而她既已成俎上肉,她只好答應彩雲的提議,看看少女耍甚麽花樣。彩雲把一面屬於爹爹的令牌交到霜手上,其後上演著納悶的裝死戲碼,她當然照演無誤。但最令霜驚訝的是康王完全相信弟弟撒手人寰,師父興高采烈稱贊她技高一籌,她忽地感到無聊,彩雲的說話在她腦海萦回。
不久,康王因野心太大而連番犯錯,彩雲因勢成便代替父親向爺爺告密,霜像個旁觀者觀賞這出鬧劇,更恥笑王爺終歸自招滅亡。
康王被剿當天,霜已被視為背叛者,在生死存亡的情況下,她被迫與府內高手對決。衣服上的血分不清是誰,她沒留意究竟殺了多少人,身中多少刀,只是擺出冷漠的神色應付兇悍的昔日的同行。
雙拳難敵十數掌,基本上她沒勝算可言,不過她眸中毫無畏懼,孤僻的身影不斷努力維持伫立的姿态,直到被自己的師父連人帶劍一拚砍下,胸前灑血,她最終倒在地上。
死亡的意識湧現,模糊的視線卻令她感到開懷。她從沒有掙紮求存的沖動,或許,選擇離去是個不錯的決定。
了無牽挂,只身走過黃泉路不過是種解脫,何需驚懼?
可,現在變得不同,她臣服在名為死亡的主宰之下,因為她有了挂心的人。
人一旦有了寄托,所有意識自然集中於一點,她平生首次感到錐心刺骨的痛,心髒因惶恐而劇動。至此,她終於明了彩雲和雷的那份執著,那份未能壓抑的感情。
「霜……」
聽到自己的名字,霜下意識回頭,一副滿足的臉容映照瞳中,本來木無表情的她即報以微笑。
臉已沒先前般蒼白,霜安心地看著奢華裝扮盡數消失後的任雅,打扮簡約的她始終最能吸引她的視線。
「身體怎樣?」她緊張地問。
任雅點頭回應,她本想擡手貼上霜的臉,可惜視差令她遲疑。
「為甚麽不趁我昏倒的時候離開?你現在沒有躲避我的機會。」她抿嘴說。
「不逃了……」她捉緊淩空的手道。「因為我是一只甘願跳進陷阱的愚蠢兔子,逃不掉。」
「好像說成被我逼迫的!」撥開任雅左眼上的烏發,霜的臉色稍為收歛,「沒這回事。」
因為眼前人的視線落在失去的眼睛,任雅勉強扯起嘴角,「霜……我不要你同情,不要你施舍,不要你內疚。假若你因為這些而感到罪垢,選擇永遠陪著我,我倒不如現在放你離去,那麽大家都不會痛苦。」
「你确定我會這樣想?」
她笑了,笑的詭異。
「我、我又不是你肚裏的蟲子,我怎會知道!」被反問的任雅有些不知所措。
知道她口不對心,霜特意捉弄。
「早知道被你讨厭,我就用不著違逆彩雲的命令而與她翻臉,更用不著為你擔驚受怕,一切都是我自己多心。既然如此,我還是回宮向彩雲請罪好了,若再留在你身邊,只會自讨沒趣。」
任雅生怕霜離去,忍痛撐起上身,急忙開口,「我沒說要你走,你可以為我而抗命,我亦可為你而死,霜呃……」當她想連名帶姓吵嚷時,她驚覺原來自己不知道霜的本名。
「總之我不準你離開我,我真的沒有強迫你!」
盯著任雅額上的水珠,心底不其然抽痛。
果然,她開不起這種玩笑,現在痛在己心,真是自作孽!
「霜溟,是我的名字,好好記著。」
聽到霜的話兒,任雅倏地露出呆憨樣子,過後臉頰緋紅點頭。
「沒有人可以強逼我,只要是我想要的,我必定用盡方法得到。」她小心翼翼摟抱任雅,讓她靠在自己懷裏,「你這輩子別想逃離我的掌心!十多年來,從沒有人可以令我情緒如此波動,你是第一個,也是最後一個。」
「但,我只是個累贅。」任雅低頭檢視霜帶傷的手道。
霜收緊雙臂沒有說話,不一會,輕喃:「待你情況好轉,随我回都城好不好?」
「把爹和冬兒都帶上行嗎?」
「當然可以,不過你該要考慮你爹是否願意同行!」
「接下來有想過去哪?」露撇頭盯向旁邊的彩雲,順便為她斟了茶。
李将軍離去後,她打算纏上秋月一整天,可惜她若有所思,即使找到秋月又生怕自己的情緒影響氣氛,所以她只好拉著露陪自己到菜館用早點。
「要走也走不遠,況且我不會再選擇在這裏逗留……或者,往南走也說不定!」
「那乘船往南下吧!既快捷又不怕颠簸,而且南方裏州天氣暖和,适合你這個虛弱身子。」吃了口粥,露補充句,「霜要求留在東木城,所以不與我們同行,雷則說要看看情況。」
「我早已猜到,霜想待在任雅身邊多久都行,我不便打擾她們。至於雷,我聽說麗娘無條件讓青煙踏出夢回樓,不過青煙還沒回覆。」
「姐妹倆的事恐怕沒那麽簡單,我們這些外人還是當個旁觀者好了。」
「嗯……」她點頭認同,「距離中秋還有一段日子,你和霞有甚麽打算?」
「我們商讨過了,她說小仙要跟著你,所以她若要黏住小仙惟有與你同行,而我亦不喜歡獨自上路。」
彩雲知道她們替自己擔心,有點過意不去,「抱歉把你們的時間也奪走。」
露拍著彩雲的肩膀道:「你再不走,令我減少游山玩水的時間,我真的會有怨言!」
三天後的金輪乍現,雷和霜把彩雲等人送到渡頭,渡頭上人影疏落,乘船南下的人只有彩雲幾個,所以她們對主子的安全沒太大擔憂。
上船前,彩雲告知她們八月十三在東木城集合後便揮手道別,二人目送大船,沒多久船消失在石壁之間。
沿祯江順水南行,花了一天時日,木船停泊在繁忙的渡頭。
穿過人群,彩雲瞧見遠處的熟人和馬車,之後她笑看身旁的秋月,秋月不徐不疾道:「我寫信給爹爹說要南下,他告訴我冬林陪妻子探望長輩所以到裏州一趟,他們待在這裏已有好幾天。」
「似乎你打算為我安排行程。」
「當然,我已經吩咐冬林為我打點一切,你只需乖乖坐等游玩。」
約二刻,馬車停於寫上「金府」的大宅前方,冬林的妻子金翠琴已站於大門等候,衆人轉眼坐在大廳,一小婢端出茶水供大家解渴。
裏州中不乏小河與湖泊,它以百湖千河彙流而成名,更因四時之景不同,不少人喜於湖上泛舟,乘河中小船歡聚暢飲。
城中水道縱橫交錯,沒有盡頭,湟濰城恰似建築在水上的都城;在春季降臨時,從遠處眺望,彷佛是海市蜃樓。
彩雲衆人身處游舫,一邊享用午膳,一邊觀賞美景,秋月更興致勃勃彈奏古琴,船上各人玩得不亦樂乎。
傍晚,船家按照冬林的指示把游舫停泊小湖中,冬林叮囑船家要到翌日辰時才把游舫撐回岸邊,然後他帶著妻子和船夫坐上系於舫尾的小船離開。
不知情的人散去,霞立即撲到小仙身上,小仙掙紮數下便放棄,任由惡狼攬著自己走往艙外,四人見狀咯咯大笑,露和玉兒也識相地退至另一個艙房,留下空間給彩雲和秋月。
右肩靠在窗框,仰視天上明月,彩雲咬住酒杯,聲音含糊地投訴。
「明明開始好起來,喝點酒也不行……」
木幾上有兩個酒壺,但其中一個裝載的是清茶。
瞟了眼對面抱怨的臉色,秋月擺明視而不見迳自喝酒,彩雲氣得牙癢癢。直到秋月把壺中酒喝完,才回應先前的話題。
「你也懂得是開始好起來,那并不是真的痊愈。忍耐幾個月,之後你愛怎樣喝我也不理。」她為彩雲倒出茶水,「你就把茶看作成酒吧,這茶還不錯。」
吐出長長的嘆息,失落的彩雲頭顱晃了下沒再說話,秋月輕笑幾聲,在彩雲側邊坐下。
彩雲放下瓷杯撫弄秋月的烏發,沒多久,秋月把彩雲壓在床板,她的臉龐烙在彩雲眼眸,空中月光恰巧照遍秋月身軀,相映成趣。
「回宮前,你可以如此主動嗎?」彩雲抱住一絲希望問。
「更主動也可以……只怕你吃不消!」
她壓上彩雲的唇,彩雲想再說一句……只能留待明天。
END IF
作家的話:
其實很想寫她們xxoo,可惜大家都有傷在身
只好讓她們平淡渡過,嗚……
好想寫,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