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8.黑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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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
陳正的眼鏡片被凍住了,真是哭笑不得。昨晚睡前他把眼鏡小心地放進了羽絨服的口袋,沒想到晚上翻身還是掉到了隔熱墊的縫隙裏,不巧那裏緊貼地面,于是他的眼鏡,他的窗戶,暫且被一片白茫冰雪覆蓋。
陳正只得把眼鏡貼身揣着,胸口被凍得一個機靈,陳正“嘶”了一聲,好冷啊。
帳篷外的世界像被撒過一層淺薄的寒氣,太陽把草葉上的寒氣化成露珠晶瑩的放大了整個世界。
阿爾斯楞靠在車座上,臉上蓋了一頂毛線帽子。陳正放輕腳步,他不清楚自己夜裏會不會打呼磨牙,所以看到補眠的阿爾斯楞第一反應就是心虛。
班布爾還在車上,它團着身體窩在阿爾斯楞的腿下,銳利明亮的眼珠直勾勾地盯着陳正,陳正“噓”了一聲,他從口袋裏摸出兩塊奶糖晃了晃。本來炯炯有神的班布爾卻把眼睛閉上了,阿爾斯楞帶着困倦的慵懶嗓音說:“班布爾不吃糖。”
吃早飯時陳正撥出一塊肉幹,果然,班布爾的舌頭卷走了那塊被水泡軟了的牛肉。他驚訝道居然有不愛吃奶糖的小狗,“我養的狗可愛吃糖了,過年還得專門給他買一小包。”
“班布爾喜歡吃羊奶煮饅頭。”
“羊奶煮饅頭?”
阿爾斯楞摸着班布爾光滑的皮毛點點頭,“它喜歡吃軟和的。”他的目光突然放得很遠,陳正發覺阿爾斯楞似乎陷入了某種回憶,那回憶一定充滿憂傷,因為那雙亮晶晶的眼睛倏的沉寂了。
班布爾蹲在後座上跟他們一同進了黑山,才見到第一個蒙古包班布爾就急得撓椅子,不停地斯哈,它彎折的耳朵跟着興奮的動作不斷飛舞,陳正忍不住捏了捏。班布爾不懂陳正為什麽要捏它的耳朵,它只知道陳正喜歡它,于是跳得更歡了。
黑山和外面差不多,照舊是望不到頭的草,只是這裏的草綠得發藍,土地也是黑黑的。陳正好奇地打量這一切,直到阿爾斯楞的一個問題将他打回原形,阿爾斯楞問他要住到哪裏。
陳正迷茫地轉動脖子,像個生鏽的鐵兵玩具。他竟然從沒有想過這件事,之前住在巴圖家裏是因為鎮上的安排,現在來黑山根本是腦子一熱的沖動,該住哪裏呢?陳正保證,如果他找不到落腳的地方,第二天巴圖和娜仁就能來給他收屍了。
“如果你不介意,可以暫時去呼河老人家。”
“不介意不介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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呼河老人是黑山有名的獵戶,家裏有位漂亮的孫女。陳正被阿爾斯楞送到呼河老人家門口時,那位漂亮動人的女孩正在編頭發,她瀑布一樣的黑發垂在腰間,嘴唇豔紅,眼瞳漆黑。
陳正的心髒在眼睛觸及到那頭濃而密的頭發時就躍動不停,他一見鐘情了,他對這個鮮豔如花朵一樣的女孩産生了心悸般的顫動。
女孩和阿爾斯楞似乎早就認識,她匆匆梳好頭發羞澀地跑上前,“阿爾斯楞哥哥,什麽風把你吹來了。”
陳正的悸動跟着那句阿爾斯楞哥哥暫停了,他看向阿爾斯楞,高大英俊的男人淡淡笑着和女孩說話。女孩滿臉含春,任誰看了都知道她喜歡面前的男人。
“這是市裏來的大學生陳正,他想在黑山住幾天……”
陳正聽到阿爾斯楞說到自己,趕忙站正對那女孩笑笑,女孩壓根不看他,只是問阿爾斯楞會不會留下來,留下來住多久還會不會離開。
真是尴尬,陳正只好轉移注意力去觀察這個家中的布置,彩色的刺繡滿滿當當,漂亮的毛皮衣服挂在一邊,一頂蓬松的羊毛帽子放在床上,床頭擺了一個小小的花瓶,裏面插着一支曬幹的花。
阿爾斯楞說:“我會住幾天的。”
陳正坐在屋內唯一的一張木頭椅子上,他滿心詫異,阿爾斯楞這樣不喜歡他嗎?阿爾斯楞說他會在黑山住幾天,他在黑山有敖包?既然這樣,為什麽不能叫他去住幾天呢。
陳正心中明白,即使是親人也不能要求事事回應,何況認識不久的阿爾斯楞。可是……他已經把阿爾斯楞當成好朋友了,就是不邀請他同住,至少可以去看看那座敖包吧。
阿爾斯楞走了,毛氈門簾被接連掀開,漂亮的姑娘粉面含羞,她給陳正倒了一碗茶,“你和阿爾斯楞哥哥是怎麽認識的。”
陳正講了講倆人的相識過程,姑娘若有所思,“他和巴圖大哥還是老樣子啊。”說了這句她就出門去了,陳正不知道她去了哪裏,只能守在蒙古包裏等狩獵的呼河老人回來。
呼河老人今天進山去釣一種很難見到的小銀魚,細細的一條,他拎着滿載的鐵皮桶從屋外進來,水的腥味揮着纖長的觸須攀上了陳正的肩膀,他趕忙起身問呼河老人好。
呼河老人:“你這個娃娃從哪裏來的?”
陳正連忙解釋自己是志願者,來黑山采風的,“是阿爾斯楞兄弟把我送來的。”
呼河老人放下鐵桶,黝黑的手指染花了臉盆裏的清水,“阿爾斯楞?他回來了。”老人默默打量拘謹的陳正,幾分鐘後幹枯的嘴唇大大地咧開,陳正看到呼河老人的牙齒缺了幾顆,“娃娃,吃了晌午飯沒?”
陳正搖頭說自己不餓,還解開行禮把娜仁準備的奶皮子、奶月餅掏出來,“這是我嫂子給我帶的,讓送給留我住的人家。”
呼河老人擺擺手,老人告訴陳正,他們呼河一家和巴圖一家祖上就沾着親呢,哪能要那些東西,陳正要是願意,不如給他寫幾個字挂着看。
“您要我寫什麽?”陳正迫不及待地解開行囊,他掏出紙筆寫下一首思念家鄉的古詩,他看到老人砸吧着嘴笑眼眯眯地端詳那張紙。
呼河老人誇陳正不愧是大學生,字寫得真漂亮,陳正連說不敢當,他的字差遠了,同學幾人裏只有夏清的字可以勉強挂上牆被人欣賞,其他人的字不過是端正一些罷了。
“娃娃,你陪阿達出去接點水。”
呼河老人的漢話說得相當好,陳正發覺這點後想到了呼河老人孫女的長相,典型的南方女孩的清秀……或許老人也是早年搬家來黑山的,并不是純粹的蒙古人。他對黑山排外的具體原因更感興趣了,也許只是民族文化的正常碰撞,大家口口相傳的話語變了味道,于是本該成為朋友的人變得互相不滿。
黑山裏的營地和沙拉特旗有些不同,沙拉特旗用水困難,往往要趕牛車專程取水,而呼和老人的營地出門就有水源,老人在院中壘了一個略高于地面的木頭擋板,掀開上面的蓋子就能照出人的影子,這是一個簡陋的水井。
陳正幫老人擔了幾桶水,半個小時後他嗅到了撲鼻的麥香,老人居然為他蒸了饅頭。他在巴圖家住的幾個月很少吃到純麥饅頭,娜仁會用奶子摻水和面,或者幹脆不吃面食,他們更鐘情牛羊肉,或是小米。産自敖漢旗的小米粒粒圓潤,熬出的粥十分濃稠,娜仁喜歡用那種小米煮羊肉吃。
“娃娃餓了吧,快吃。”呼河老人好客大方,他端出幾碟腌菜擺好,招手讓陳正去吃。
鹹鮮小菜混着饅頭清甜的麥香充盈了陳正這段時間滿是肉菜的肚子,他接連吃下三個饅頭才不好意思地撓頭說自己吃的太多了,老人吧嗒着旱煙笑眯眯地搖頭,“不多不多,我年輕能吃下七八個。”
陳正按下想要詢問有關黑山“吃人”的那顆心,現在還不是時候,等到他和老人再熟悉一段時間,他一定要仔仔細細研究透這裏面的關竅。總之,陳正是不相信人會無故吃人的。
吃罷午飯,呼河老人開始處理那一鐵桶銀魚,細小的銀魚摘掉耳鰓就可以食用,老人是熟手,陳正看到一柄貼着指骨的細長小刀随着呼河老人的手指上下移動,另一邊的不鏽鋼盆裏漸漸堆成小山。他在心中啧啧稱奇,果然古人說得對,熟能生巧。
黑山的日頭落得很早,剛過四點太陽就隐隐有了告別的念頭,陳正站在呼河老人的營地,他猛地擡起頭,看到碧空被夕陽染紅,綠得發黑的草坪遠方款款走來一只肌肉緊繃的蒙古犬,他叫了一聲:“班布爾!”
班布爾一步三回頭,它漂亮的肌肉線條因為頻繁的轉頭而逐漸清晰,線條明朗的身軀彰顯着蓬勃的爆發力,陳正肯定班布爾可以在極快的速度裏撲倒一只狼,這是蒙古犬的天性,是上蒼賜予他們幫助牧民的偉大神力。
“班布爾過來!”陳正蹲下身張開雙臂,他希望自己被撲倒時的樣子不要太難看。
班布爾往自己的身後看了一眼,像在确認什麽。突然它加快步伐,輕快且有力的腿淩空而起,在幾個呼吸間沖到陳正的面前,陳正只來得及看清那只黑色的鼻子,他的眼鏡被班布爾撞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