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不見
季別雲強撐着坐了起來,靠在床頭。
他對于自己贏下登闕會一事還十分恍惚, 仿佛前一刻他還淋着雨,在那高臺之上搏着命。腦子裏一片混亂,他一時間猜不出賢親王親自探望是為了什麽。
但他也記着賢親王暗中幫助的人情,垂眼想了一會兒,開口時語氣真誠:“我其實不想歸屬于任何一方勢力。”
季別雲說出這句話之前,便已經做好了王爺會不悅的準備,沒料到對方卻問:“所以派人來登闕會上殺你的,又是哪一方勢力?”
突如其來的诘問讓他倏地擡眼,卻還是冷靜地閉口不言。
賢親王搖了搖頭,“你很奇怪,一方面就這樣将自己的真實想法坦露出來,另一方面卻不打算告訴我你到底招惹了什麽人。”
他緊抿着唇,轉頭看去。
賢親王依舊是那副富貴閑人的潇灑模樣,端起茶盞,悠閑地喝了兩口。
“不過這世上誰沒有點秘密呢,你既然能夠坦白一部分,我也不能瞞着你。”賢親王緩緩道,“當初讓你來參加登闕會,的确存了拉攏你的心思。你身手不差,雖然年紀輕但也沉得住氣,若在我右衛歷練一兩年,必然前途無量。其實說拉攏也不對,只是看你是個好苗子,所以想結交罷了。”
若說季別雲沒有受寵若驚那太假了。他一直以為賢親王好奇自己入京的目的,并且懷疑他與鄭禹之死有關,故而才對他加以關注,方便以後利用。
說什麽拉攏和結交……
“王爺,您有可能看走眼了。”他提醒道。
賢親王笑了笑,“是嗎?我怎麽覺得自己一直都擅長慧眼識珠,觀塵剛入懸清寺時我就認識他了,那會兒反對覺明禪師收他為徒的聲音甚嚣塵上,所有人都認為他難以挑起重擔。不過他如今怎樣你也看見了,怎麽會是我看走眼了呢?”
季別雲突然恨自己沒有一張巧嘴,說不過賢親王,只能保持沉默。
明望露出想不通的神情,語氣苦惱道:“既然你也想往上走,怎麽就不願結交我,親王還不夠入你的眼嗎?”
季別雲心中一震,這話分量重,但凡他傷得輕些,都是必須該趕緊下床賠禮道歉的。
親王還不夠,再往上便只有當今皇帝了,他有兩條命也不夠抵這大不韪的罪名。
他心想賢親王這是何必呢,偏偏要說出這種話來讓他服軟,明知道他實際上根本不吃這一套。
季別雲雖然不願,卻還是做出了掙紮着起身的樣子,“王爺恕罪……”
果然賢親王匆忙上前止住了他的動作,語氣也緩和不少:“罷了,我也不是要責怪你,無心之言你莫往心裏去。”
季別雲配合着重新靠在床頭,忍着傷口被牽動的痛楚,順着對方給出的臺階往下跳。
“王爺有心結交,我受寵若驚。只是我商戶出身,家中父母又都已不在人世,我孑然一身的,只想得到一份朝廷的差事,不求大富大貴。”
他說得半真半假,也不知賢親王聽明白多少。
片刻之後,王爺幽幽的聲音傳來:“季遙,過剛易折啊。”
季別雲不動聲色。
折就折了,竹子斷了都還能再長,何況他一個大活人。
他只道:“謝王爺提醒,待我傷好之後一定登門道謝。”
賢親王忽然笑了出來,“你已經在門內了。你傷勢太重,沒辦法被擡到懸清山上,王府也不好光明正大再進。只能先在我這處別苑裏住着,等進宮之後聖上會給你賜一座宅院的。”
季別雲這回真的愣住了,原來自己剛才和賢親王辯駁了好一會兒,卻都是在對方的地界上嗎?
他豈不是又一次受了賢親王的恩,以後想沒交集也難了。
季別雲在比武臺上鎮定自若,在人情方面卻經驗不足。心裏不好意思起來,低聲道了句謝。
賢親王笑着往外走,一把推開了房門,停下腳步回頭道:“等你知道朋友二字在京中有多難得之後,便不會再如此執拗了。”
不知怎的,季別雲一瞬間想起來的竟是觀塵。
他小時候也有過朋友和玩伴,大約明白那種關系,雖然朋友之間也有付出和回報,但總是不屑于計較的。他與觀塵似乎就是這種關系,或許對方對他甚至更加不求回報一些。
自己真是仗着和尚心地善良,占了許多便宜……罪過罪過。
等到他回神之時,賢親王已經走遠了。
季別雲在床上躺了一天一夜,即使帶着傷也閑不住,渾身都叫嚣着想出去活動活動。
剛試着起身,各處的傷便開始抗議,尤其是右肩。他低頭瞥了一眼,包紮處有新鮮的血液滲出。那一劍刺得深,想來還需要很久才能痊愈。
自己倒不是在乎這傷有多痛,只是擔心會影響到日後動武。
心事重重地下了床,季別雲披了一件外衣,一步一挪地走出了房間。
別苑與王府比起來很是小巧,沒有多少居住的痕跡。附近都是差不多的民居院落,隐約能聽見鬧市的聲音。然而剛走出他居住的一廂小院,便看見月門旁站着兩位佩刀侍衛,一動不動分列兩邊,給他吓了一跳。
都是曾在王府裏打過照面的熟面孔,但此刻這兩人卻稱呼他為季公子。
季別雲手臂上起了一層雞皮疙瘩,忙不疊往外走,想要逃離這尴尬的局面。一路往外走,到處都有侍衛駐守,他深刻感受到了王爺對他的重視,心中更加別扭。
他打算在別苑附近走走,卻被大門口的侍衛勸阻,說是登闕會上行刺之人可能還在逃竄,讓他不要獨自出門。
季別雲正在猶豫,便聽得外面的巷陌之中有腳步聲漸近。
他第一個念頭以為是觀塵那和尚又回來了,不僅慌亂,心中還有着說不出的難受。
不是因為別的,而是他沒有想到會有人守着他一整夜。而且那人偏偏是觀塵,這麽個八風不動又不愛說話的性子,他道不道謝都覺得別扭。
季別雲難得生出逃跑的心思,腳下剛轉了個彎,便聽得另一個熟悉的聲音在身後響起。
“別雲!”
他連忙回頭,驚訝道:“方慕之?”
情急之下他直接連名帶姓地叫出相府少爺的名字,幸而方慕之不在乎這點虛禮,幾步走了過來,将他上上下下打量了好幾遍。
“聽說你丢了半條命,如今才過一日便能下床走動,看來是謠言了。”
季別雲拉了拉外袍衣領,将裏面又出血的傷口藏好。
“聽說?”他挑了挑眉,“聽誰說的?”
方慕之擺了擺手,不請自來般朝別苑裏走去,還轉過身讓自己的小厮等在外面。季別雲阻止的話卡在喉嚨裏,想了想還是跟了上去。
“整個宸京都在談論你,想要不聽到都難。昨日我沒去,下午的時候就有小厮興致勃勃跑來跟我說,今年登闕會上出了個倒黴的瘋子。”說到此處,方少爺戲谑地瞥了他一眼,“被開了刃的真劍捅穿肩膀,還能在雨裏又打了好一會兒,剛贏下來就倒了,還有好多人以為你是死了。”
季別雲眉頭皺起,外面的人就是這樣說他的?倒黴的瘋子?
“倒黴我承認,但是我哪裏瘋了?我神志可清醒得很。”
方慕之忽然壓低聲音:“行啊,既然你神志清醒,那你告訴我,殺你的人是誰?”
季別雲與方少爺對視了片刻,恍然大悟。他就說這位少爺怎麽找到了這裏,原來不是出于關心,也不是來宴請他的,而是找他套話來了。
他後退一步,拉開了距離,故意道:“若我說是丞相呢?”
方慕之果然又憋不住了,擡手指了他兩下,“好啊,敢情你還沒有打消對我家的懷疑。”
季別雲輕飄飄看了方慕之一眼,率先轉身往廂房走去。等到少爺跟上之後,他才道:“你不就是來試探的嗎,想看我對令尊的懷疑有沒有徹底打消。放心吧,我一向重視證據,若無真憑實據,是不會給任何事情下定論的。”
正因為柳家蒙冤,他才不想讓世上其他人也被妄斷。
方少爺在他身後沉默下來,一直走到廂房裏才出聲叫住他。
季別雲回頭:“想說什麽?”
方慕之招招手,把他引到兩棵榆樹後面,避開了前後侍衛的視線。
“我知道你有苦衷,不然也不會在登闕會上差點丢了性命。”方慕之神情嚴肅,垂着雙眼道,“宸京裏許多人手中都握有權力,只是大小之分罷了,你的敵人可能藏在任何一個地方……但絕不會藏在相府內,我也絕無害人之心。”
眼看季別雲沒有什麽反應,方慕之又一次慌了,他急忙問道:“你不是有一把刀嗎?若你還對我有所懷疑,幹脆一刀把我捅了算了。”
說着就要進房翻出他那把環首刀。
季別雲看他不似說笑,連忙伸手拉住方慕之胳膊,“你做事能不能冷靜一點,嘶……”
他左腕的傷也還沒好,一用力關節處就傳來刺痛。
方慕之聽見他倒吸一口涼氣之後立刻退了回來,見他臉色都比方才更蒼白了一分,趕緊給他賠禮道歉。端着世家公子的風度彎腰一揖,嘴裏不停念叨着:“寬恕則個寬恕則個。”
季別雲右手握着左腕,身體沒一個地方是好的。他忍着翻白眼的沖動,繞開這人往裏走去,“不是想死嗎,我這就成全你。”
方少爺在剛才自己被拉住時便已經明白,他在季別雲這裏算是清白了。現在再要他死,他當然不願意了。
他追在少年身後,“賢弟三思啊!我還沒有替你操辦慶宴呢,過幾日給你大辦一場可好?你想吃什麽,口味如何,嗜甜嗎?”
季別雲暗自嘆氣,自從下了懸清山,這日子就開始難過起來。
左一個有恩于他卻招惹不得的賢親王,右一個又呆又傻的丞相府少爺,仇人尚且藏在幕後,過兩日還得進宮面聖。
……所以觀塵那和尚守他一夜都有時間,怎麽就沒時間和他說上幾句話再離開?
季別雲心中憋悶,跨進房間之後猛地将門合上,把方少爺攔在了外面。
“別喊了,我這幾日齋戒。”
門外的方慕之明顯愣住了,片刻後疑惑道:“你又不在懸清寺了,齋的哪門子戒?”
一聽見懸清寺三字,季別雲沒來由地更難受了,将房門打開一條縫,露出半張不悅的臉。他盯着方少爺,幽幽道:“我在懸清寺的房間應該被重新整理過了吧。”
應該已經沒他住過的痕跡了。
方慕之神色變得凝重起來,像是在擔心他的精神狀況,“……不然呢?”
季別雲冷冷地看去,就這麽站了片刻,然後突然将房門重重關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