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方鴻漸吓得一下子把譯碼本掉到了地上,擡頭看着董斜川,“斜,斜川兄啊。”
“你這裏有沒有茶喝?我渴死了,中午的菜太鹹了,太鹹了。”董斜川老實不客氣地坐到了方鴻漸對面,原來方鴻漸先前搬了把椅子出去坐,收回來的時候為了貪方便就直接放在了自己座位對面。
方鴻漸心中叫苦不疊,開始後悔自己當時為什麽要圖省事,弄得現在真是“擡頭不見低頭見了”。
“斜川兄要喝什麽茶?我才上班,茶水瓶是下面茶房送上來的,也沒有帶什麽好茶葉來,只有一壺白水,要委屈斜川兄了。”
“哎,人渴的時候,一口白水都是好的不得了的,要什麽茶呢?”
董斜川表示自己不在意,而熱水瓶又擱在窗根底下,方鴻漸勢必要起身去倒水,先前董斜川進來的時候,他還以自己的胸腹為掩護,将他自己手上原本的那一份電報藏在大衣與書櫥之間,只要一動,保準露餡。然而此時,董斜川是客,而且顯然是招惹不起的客人,方鴻漸只能将肚子和書桌之間的距離拉大,好讓那一張紙從縫隙間滑過去,落在地上。雖然沒有更好的辦法,但是為今之計,也就真的只有如此一途了。
方鴻漸老大不情願地從位置上站起來,從從抽屜裏找出一只茶杯,這也是茶房配備給他的武器之一,另外還有一只大茶壺。肚皮蹭着桌子,讓一張薄薄的紙可以滑下去,慢慢地站起來,去拿熱水瓶,給董斜川倒茶,這熱水瓶實在是重的很,而且又很滿,方鴻漸不得不背過身去,兩只手提着水瓶,往裏面倒水,他心裏着急,水滿了出去,一來端不起來,二來杯壁被熱水弄得滾燙。他只能笨拙地将熱水瓶先放下來,再取了邊上臉盆架上的毛巾,将杯子擦了擦,這才端起茶杯,等到走到董斜川跟前,發現董斜川早就将那張電報紙拾起,将兩張電報放在面前比對,聽見方鴻漸的腳步,還擡起頭來好整以暇的一笑。
方鴻漸早知如此,但還是禁不住惡聲惡氣,“斜川兄,水。”
董斜川眼睛不離紙,“就放在桌上吧,晾涼了我再喝。”
方鴻漸将被子撂在桌上,在屋內快走了兩圈,最終還是忍不住,“董斜川,你到底想做什麽!辛楣跟我,都不曾得罪你啊,你何苦如此,苦苦相逼!”
董斜川擡頭,“哦,你怎麽知道,你跟趙辛楣都沒有得罪我?就算是你沒有得罪過我,你有何從言起,趙辛楣沒有得罪過我?辛楣他什麽都跟你講了?我看不見得吧,就算是辛楣告訴了你一鱗半爪,那你就當真以為他是為了你好,還是幹脆想不行的時候拉你下水,反正你身上敲着趙辛楣的大印,丢車保帥也是常有的事情嘛。”
方鴻漸語塞,他是真的不知道董斜川是怎麽想的,趙辛楣是怎麽想的,他現在也不清楚,總之他一個純粹的文人,頂多會一些戰術上的小伎倆,但是戰略上應該往那一個方向走,他完全不明白。眼下趙辛楣不在身邊,他更加沒有可以依靠的人,董斜川是敵是友分辨不明,他既怕一不小心害了趙辛楣,也怕自己太過輕信,倒是叫趙辛楣給害了,還怕這董斜川其實是盟友之一,自己又誤了事。
他權衡片刻,只好粗了聲氣,“斜川兄,先前多有得罪了。鴻漸是讀書人,沒見過什麽世面,一點小聰明,也用的完全不是地方。但是我相信辛楣,斜川兄此時有任何吩咐,只要是對辛楣有利,我定當赴湯蹈火也去完成,若是對辛楣不利,也望斜川兄告知,方某不是貪生怕死的人,但是怕出賣朋友,傷害兄弟。”
董斜川但笑不語,方鴻漸心裏其實一點沒有底氣,他說話的時候能夠感覺的到,自己的聲帶在顫抖,他好不容易抑制住了恐懼,然而中國話此時竟好像還沒有法國話說的流利,一身的汗水,額發早已濕嗒嗒的粘在額頭上。
他原以為到重慶來,不過是像原先在銀行裏面坐坐辦公室,寫寫公文,長不過跑跑腿,或者受一受上司的氣,吃一吃同事的白眼。奈何現在其他的憂慮倒是一件也沒有發生,衣食住行俱是上乘,唯有一件事他是想不到的,也最要命,竟然會有性命之憂,囹圄之患。
方鴻漸覺得想不通,幹脆就不想了,一屁股坐回自己的位置,瞪大了眼睛看董斜川,竟有些癡氣,董斜川對完了電報,擡頭就看見方鴻漸像個小孩似的,用瞪大眼睛這種方式,絲毫沒有威脅力的威脅着他,不禁失笑,“辛楣說你有些傻氣,我不相信,一個浪漫的哲學家哪裏會傻氣呢?現在看來,不僅是傻氣,甚至已經近乎癡了。”
方鴻漸默不作聲,繼續與董斜川用眼神作戰,奈何董斜川根本不理睬他,他像一只充足了氣的氣球,要麽就是再來一下子打爆了,要麽就是一松手,氣沒了,氣球也吹跑了。
這個時候申同突然在外面叫門,“董主任,方秘書,我可以進來嗎?”
門只是半掩着,方鴻漸還在賭氣不出聲,董斜川自己站起來去給申同開門,申同手上拎着一只精致的坤包,“這大概是董夫人落在車上的,還請董主任待會帶回去。”
董斜川道了謝,接過包,“內子真是糊塗,多謝,多謝了。”
申同搓搓手,“董主任客氣了。”幫着關上門走了。
方鴻漸正伸長了脖子看這邊的情況,看到董斜川轉身,趕緊把脖子一縮,又恢複了那個雙目圓瞪,怒目而視的狀态,但是面皮不免因為繃得太久,有些不自然。
董斜川覺得實在是好笑,逗弄方鴻漸到這個時候大概也是差不多了,坐到方鴻漸面前,将夫人的坤包打開,從裏面掏出一本書來,這本書方鴻漸居然很熟悉,正是他昨天晚上無聊的時候胡亂翻的那一本。
董斜川将書平攤在桌上,從方鴻漸辦公桌上的筆筒裏抽了一支自來水筆,翻開書頁,對着電報念念有詞。
“660812鴻,731223漸,761409我,980914已……”董斜川對着那份電報念念有詞,方鴻漸湊上去看,發現趙辛楣發報的方式跟別人不同,別人是四個數字對一個電碼,用通用譯碼本就可以,他卻是六個數字一個電碼,還要用這一本十多年前出版的話本小說才能看懂。
董斜川當着方鴻漸的面譯完了整封電報,又将兩張電報紙并排放在一起,“看吧,除了最後一句,煩請斜川兄告與鴻漸知,哪一句不一樣了?”董斜川揚了揚手中的書,“鴻漸,這本書,你也是見過的吧。”
方鴻漸大概能斷定董斜川應當是戰友而不是敵人了,他對自己先前的行為有些害臊,覺得大可不必,自己實在是太過小心了,但是又覺得小心一點沒有什麽問題,不能因為這樣就松懈,放松警惕,萬一這只是個巧合,又怎麽說?
方鴻漸從董斜川手裏接過那一本書,翻來覆去,看看封底,看看封皮,并沒有什麽可疑之處,同時也沒有什麽特殊之處,“只不過是一本小說罷了,又有什麽好稀奇的,或許是撞上了,或許你是知道有這麽一本書,故意寫出來诓我,我不能上當。”
董斜川禁不住又笑了,“那好吧,我告訴你,這一本書是內子年少的時候偷偷寫的,印了不過三百本,她與我結缡之後,将這一段往事告與我聽,不知道怎麽的被家嚴知道了,覺得閨閣間的文稿,傳出去已經不好,更不談出版,又何況是這樣男女情愛的東西。這本書印數本來就不多,行銷也不暢,家嚴苦心搜羅,終于找到兩百八十餘本有奇,全部付之一炬了,剩下的一些不是當年她送給了至交好友,就是自己偷偷藏着三四本,故而我挑了這一本來做密碼,這一段故事世伯們都是知道的,你盡可以去查證,但是書名是什麽他們未必知曉,我只能告訴你,就是這一本,你若是還不信,我就真的沒有辦法了。”
作者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