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齊娘

蓁娘的阿翁阿婆共生了四兒四女,長子是九伯父,次子十伯父不滿十歲就夭折了,姑母們都早早的出嫁了。

阿耶排行十一,還有最末的十三叔,一大家子如今都住在一起,一起開竈,幾乎隔幾年家裏就要添人,房間只能擠着住,很是緊湊。

去年十三郎成親了,下面還有十四郎十五郎也到了說親的年齡,阿翁領着伯父阿耶每日裏早出晚歸做工,打算多修幾間房安置人口。

桌子是給家裏男人們擺的,就擺在院子裏,旁邊放着草墊子,女人們在廚房裏守着竈臺吃。

蓁娘眼饞了好久剛出鍋的芝麻燒餅,甜滋滋吃起來香酥可口,再盛上一碗粟米粥,粥裏放點醬菜,攪拌攪拌,一口粥一口燒餅。

正是長身體的年紀,吃了一個不夠還要吃,阿婆笑她像只小豬仔。

吃過飯男人們除了阿耶要補個覺,其餘的都出門幹活去了,十七郎挎着包拉着十九郎去學堂。

宣義坊裏有個靈寶寺,寺裏有僧人數十個,小小巧巧的,因院子裏有一棵上百年的銀杏樹,大家都叫他銀杏寺了,反倒忘了真名。

每年秋天銀杏葉飄落,寺裏都會聚集一幫搖頭晃腦作詩的郎君們。

每逢初一十五,銀杏寺的僧人都會講經論道,或者有戲班子表演百戲,不光是本坊的人,其他裏坊的人也很愛來湊熱鬧。

寺廟裏有幾個學問很好的僧人,因此便開了個學堂啓蒙,十九郎上了六歲就在銀杏寺念書,而十七郎就要去陳先生的學堂學習。

陳先生有秀才的功名,因考進士屢考不中,便歇了那份心,租了幾間房辦起了學堂,十幾年來,倒是走出了七八個秀才,因此在這附近很有些名氣。

男人出了門女人們也不會閑着,阿婆做醬菜的手藝一流,領着九伯母、阿娘在鋪子裏專賣醬菜。

醬菜種類就有十幾種,味道很受人歡迎,甚至都有東邊兒官人家的下人上門來買。

家裏嬸子就領着十一嫂、十二嫂十三嫂和潇娘漿洗衣服、打掃房屋、砍柴擔水,至于蓁娘,她就主要負責打打下手,或者照顧弟妹和侄兒。

吃過早飯,跟家人打了聲招呼,蓁娘決定去看看小夥伴們,首先是阿珠,因皇太後薨逝,天子下诏百姓守孝三日,三個月內禁止筵宴音樂,停止婚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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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下阿珠就要重新選日子出嫁,而且今年的秋分、中秋節和重陽節都不能去玩了。

往年節日裏,長安城的人傾巢而出,賞菊、投壺、蹴鞠、趕馬、踏青、登高,上至達官貴人,下到平民百姓,京城人什麽節日花樣都有。

進了阿珠家的門,她正端着簸箕在挑豆子,看見蓁娘來了,驚喜喊道:“蓁蓁,你回來啦!什麽時候到家的!我都不知道!”

蓁娘咧嘴笑,“昨天下午回來的,趕了一天的路累得很,早早的就歇了,今天一早我就來找你啦!”

阿朱指了身邊的矮床道:“快過來坐,跟我說說在鄉下玩了些什麽?”

蓁娘脫了鞋也盤膝坐着,幫着阿珠挑豆子,把那些長蟲和爛了的豆子都挑出來,扔給地下的兩只雞吃。

東邊的太陽剛出雲霄,已經感覺熱起來了,蓁娘看着阿珠白淨的面孔小聲詢問:“我先問問你,你的日子改在什麽時候了?嫁妝都是什麽樣的?”

說起這事阿珠有些無奈:“還有一個多月才能解禁,可是吉日的話只有冬月十三和正月初十,我婆家想着就挑冬月的日子,那個時候也将近新年了,好歹他們家過年可以多添個人…”

蓁娘點頭:“這倒也是,若是沒有國喪,這會兒你已經是他們家的人了,不過日子推遲你也可以在家裏多待些日子。”

“是啊,畢竟是嫁人,雖然婆家娘家相隔不遠,可我還是心裏緊張。”

蓁娘安慰道:“有什麽好緊張的,好歹周郎你也是從小就認識的,他耶娘也是很和氣的人,不用緊張~”

“你家和婆家隔得近,陳元娘嫁給了她表哥,趙三娘郎君在讀書,指不定以後就是個官人娘子!”

“齊娘命最不好,我阿婆說,她阿耶為了給她阿兄娶媳婦兒,讓她去永安坊的張家做丫鬟,雖是做丫鬟,好歹沒把她賣了,不然從良民轉成奴籍,生的孩子也是奴籍!那就造孽了!”

阿珠神色不屑的道:“你出門這麽久還不知道,齊娘的主人家郎君看上了她,要納她做小婦,那張郎君都四十多歲了,大婦生了三個兒子,聽說是得了一種婦人的病,所以才同意朗君納小的!”

“齊娘的阿耶同意?”蓁娘愕然。

說起這個阿珠氣憤道:“可氣就可氣在這裏,她阿耶看着張郎家送來的幾匹布,幾石糧食,立刻就同意了!”

“齊娘這人你也知道,她耶娘眼裏只有兒子,從小就罵她是個丫頭子浪費糧食,如今要進財主家的門,管他是不是做小,先賣了她再說…”

蓁娘怒從心頭起,“齊娘做了小婦,就算是生了孩子只怕都沒有好日子過,更何況那張郎君又是那樣的年紀!”

“若有一日兩腿一蹬,齊娘是張家的人,年紀輕輕的,就算是回了娘家,指不定她耶娘又會把她賣了!”

阿珠皺眉恨道:“這樣拿女兒當個牲口賣了,會遭雷劈的!

兩人狠狠咒罵了齊家人一番,阿珠性子急,覺得煩心,擺手道:“哎呀不說她家了,越說越生氣,說說你吧,你在鄉下那麽久都幹什麽呢?我看着你的臉比鍋底還黑!”

蓁娘看看阿珠露着的胳膊,再看看自己,雖然沒那麽誇張也差不遠了。

“鄉下可好玩了,我每天都跟着鄰居家的朋友去河裏摸魚,去山上捉兔子,還去池塘裏劃船凫水…”

說着還比劃起來,“我們摸到了魚撿幾根柴就那樣烤着吃,爬到樹上一邊摘果子一邊吃,鄉下空氣好,不像城裏,什麽牛糞馬糞、污水的味道都有,臭死了…”

阿珠總算露出笑來,“真好,你每年還能去鄉下玩,我長這麽大還不知道麥子是怎麽長出來的。”

“不過你若是嫌棄這裏,就學學你們家十娘和十六娘,一個嫁給官人家,一個嫁給鄉紳家,都是做主母,出門不像我們走路,人家坐的是牛車馬車,身邊跟着一群婢女小厮呢!”

蓁娘翻了個白眼,“別說笑了,我有幾斤幾兩自己清楚,至于親事,我還小呢,阿姐明年就出嫁了,還輪不到操心我。”

阿珠把挑好的豆子倒在竹席上鋪好晾曬,又換了一批豆子繼續挑,好奇的問蓁娘:“我聽說你們家給你阿姐準備的嫁妝很是殷實呢?”

蓁娘想了一下回道:“不能說是殷實,不過确實比一般人要多一點點,主要還是姐夫家給的聘禮很實在,嫁妝我們自然要準備妥當,不然阿姐嫁過去會讓人笑話…”

“都準備了些什麽?”

蓁娘掰着指頭細數:“嫁妝嘛,不都是那些麽,臉盆、木桶、首飾、衣服、被子、箱子,不過我阿娘還是不放心,特意托了我十姐幫忙準備,添置了一些南邊來的胭脂妝粉,還有假髻和頭花,很漂亮的!”

平民百姓家的娘子整日裏要勞作,衣裳的顏色和料子都是有規定的,像绫羅綢緞這些都是不可以穿的,穿了就是逾矩,逮住了是要打板子的。

路上整天出門閑逛的官家娘子不少,有的穿着豔麗的裙子,梳着高高的發髻,手拿團扇,坐着車慢悠悠的路過。

也有娘子呼奴引婢,頭上戴着幂籬騎着馬一晃而過,在街上手揚馬鞭一聲嬌喝,引來無數人的驚奇眼光。

蓁娘只在十姐身上看到過官家娘子的做派,那樣子,怎麽說呢,講究!

也難怪阿珠着急的想要立刻看看潇娘的嫁妝。

她對阿珠道:“你別急,我阿婆把阿姐的嫁妝都鎖起來了,不給人看,你要看的話等我阿姐出嫁擺嫁妝,你早點過來看個夠!”

阿珠點點頭,“我一定來!”

離開了阿珠家,蓁娘心裏放不下齊娘的事,匆匆忙忙去跟其餘的小夥伴打了個招呼,送了些果子,跟阿珠約定好中午去看看齊娘。

齊娘家跟蓁娘家隔了三條街,她家總是一股子馊味,齊阿娘長得胖,常年拴着一條髒兮兮的圍腰。

齊娘不喜歡朋友們去她家,蓁娘和阿珠好幾次悄悄找她,都看見齊阿娘一手叉着腰一手狠狠的揪齊娘的胳膊,嘴裏還罵罵咧咧的。

蓁娘和阿珠很心疼,但她們也沒有辦法,齊娘長得瘦弱,可一張臉很清秀,難怪那半截身子入黃土的張郎君看上了她…“早晚天打雷劈!”阿珠一邊走一邊憤憤罵道。

蓁娘也這麽希望,到了齊家,卻一片靜悄悄,她倆對視一眼,推開門喚道:“齊娘,在不在?”

屋裏有悉悉索索的聲音,齊娘剛過門的嫂子拖沓着鞋走了出來,看見蓁娘二人,斜着眼掐着嗓子道:“你們找大丫啊,什麽事?”

“我從鄉下帶了些果子,來送給她…”蓁娘舉了舉手裏的柳條框。

齊嫂子伸頭瞧了瞧,拿起一個果子咬了口,汁水噴在蓁娘的臉上,她咕哝道:“進去吧!”

“诶…”阿珠側頭,沖擦臉的蓁娘龇着牙翻了個白眼,兩人才進了屋。

齊家屋子本來還挺大,可齊阿耶好賭,輸了錢還不上,便把房屋分成兩半,另一半抵了債。

他們家本來出租了幾間屋子,一年的房租也勉強糊口,現在沒了收入,齊阿娘氣的用門闩把齊阿耶打了一頓。

蓁娘猜測,如果不是這樣,齊娘再怎麽着也用不着一個良民去為奴為婢…齊娘的房間是在堂屋裏用木板隔出的一個小空間,只放得下一張小小的木板床,蓁娘和阿珠吓了一跳,沒想到齊娘就睡在這種地方,難怪她從不帶大家來家裏…看着坐在陰暗角落裏的齊娘,蓁娘眼睛都紅了,“齊娘…”

“你們怎麽來了?”齊娘清冷的聲音傳來。

“我們來看看你…”蓁娘往前走了兩步,齊娘已經起身彎腰穿鞋,“難為你們還想着我…”

她站直身子,比蓁娘還大一歲,卻比蓁娘矮一頭。

“齊娘…”蓁娘和阿珠聽了這話只覺得紮心。

齊娘臉色很是蒼白,一雙大眼睛在臉上顯得空洞無神,她沖對面二人揮揮手:“出去說話,這兒太窄了!”

三人出了門,坐在院子裏的石墩上,相顧無言。

齊娘的頭發用布包着,她低着頭彈着指頭,露出一截雪白的脖子,蓁娘實在不知道該怎麽開口,想要問問齊娘的情況,又怕她傷心…還是阿珠率先說話:“齊娘,家裏怎麽只有你跟你嫂子?”

齊娘頭也不擡,道:“他們有事出去了…”

“哦…”氣氛再次沉寂。

蓁娘想起手裏的東西,拿出一個梨子放在齊娘手裏,“吃果子,我專門給你挑的,又大又甜!”

齊娘扯了一下嘴角,雙手輕輕撫摸梨子粗糙的表皮。

阿珠忍不下去了,靠近齊娘小聲道:“我只是幾日不見你,你就瘦了一圈,我聽說張家給了你們家不少東西,難不成你還沒吃的?”

齊娘輕聲道:“我吃不下…”

攤上這種事,能吃得下就怪了,蓁娘也湊近道:“這事就沒有其他辦法了嗎?”

齊娘擡頭冷笑道:“他們拿了錢就準備置地,這兩天都在到處找人打聽呢!所以她留在家裏看着我!”

蓁娘看了眼不遠處坐在杌子上的齊嫂子一眼,她嘴裏嚼着豆子也在打量這邊,蓁娘迅速的別開眼。

“怎麽事情就成了這樣,我記得我阿娘說你雖在張家幹着活,但能吃飽穿暖也不錯…”

“我命不好呗!”齊娘面無表情道:“張阿郎跟一個寡婦勾搭上了,他那大婦怕他拿錢去置外室,索性就說納我為小,好拴住她男人的心!”

“你又沒賣與他家,憑什麽讓你做小?”阿珠氣憤道。

齊娘眼神暗淡下來:“就是因為我沒簽賣身契…”

沒簽賣身契就還算是良民,在張家幹活也有人身自由,哪一日不想做了說走就走。

張婦知道齊娘家的情況,家裏的婢女丈夫看不上,納良妾要破財,索性就挑上了齊娘,反正給幾個錢,人到手了,丈夫也收了心,張婦的算盤打的實在精!

可最讓齊娘傷心的是父母的态度,從小到大雖然總是打打罵罵,可好歹給了自己一口飯吃,現在卻要賣了自己給人做小…齊娘越想越傷心,嗚咽一聲默默哭了起來,蓁娘和阿珠看着難受也跟着掉淚,齊嫂子不屑地哼了一聲,依舊‘嘎嘣嘎嘣’嚼着豆子。

“阿耶賭錢,阿兄這幾年說要跟人做買賣,把家裏的老本掏空了,現在還吃得上飯,就要賣了我,當初何必把我生下來,還不如掐死我!”齊娘伏在膝上哭泣控訴道。

蓁娘和阿珠輕撫她的肩膀,無言的安慰,雖說家家有本難念的經,可這在天子腳下,人人都說京城掙錢就像撿錢,只要手腳齊全,何愁沒有飯吃!

可齊阿耶夫妻二人出了名的好吃懶做,膝下只有一兒一女,就把日子過成這樣,那要多幾口子人,豈不全家都要餓死!

齊娘命怎麽這麽苦,攤上這麽對父母…作者有話要說:

我真的起名無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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