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父子

李晖回屋洗了臉,修剪了胡須,換了身藏青色圓領袍,頭戴一頂僕頭,坐車去了昭德殿。

天子身邊跟着數十個內侍宮娥、左仆射沈知禮、還有幾個翰林院的學士和起居舍人。

屋內點起了碳盆,暖乎乎的,天子正盤坐在繩床上和沈知禮下棋,其餘臣子跪坐在下觀望棋局,每人身前一張小矮幾,上面擺着茶碗和糕點。

自從皇太後病重到薨逝過後,宮裏就沒有了琴瑟笙簫之響,處理完政事後,天子就喜歡召見親近的臣子一起消磨時間,甚至有時候都會留人在宮裏用晚膳。

許是很久沒有去騎馬挽弓,天子看起來少了些英武豪氣,更像是一位平常人家的長輩。

李晖脫鞋進殿,走近提袍磕了個頭向父親問安:“拜見父親!”

天子揮手示意他起身,待下面一番君臣見禮後,溫聲道:“正好你來,關于太子妃的喪儀和棺椁停放,禮部已經出了章程,你看看還有什麽問題…”

與天子對坐的沈知禮讓出位子,李晖點頭知意側身坐下。

底下跪坐着的禮部侍郎對李晖道:“禀殿下,太子妃乃儲妃,又是殿下的原配嫡妻,按理是要跟殿下合葬的!”

“如今殿下的陵寝尚未修建,因此棺椁停放可按照康皇後之例,暫時停放在殡宮,等日後殿下的陵寝修建完成,再移入地宮。”

李晖生母費皇後因天子登基僅一年就薨逝了,那時天子的陵寝才剛剛選址還未動土,一直到現在都還未修建完成,所以費氏的棺椁是暫時安放在鹹陽的殡宮內。

禮部這個安排也是合情合理,李晖并無二話,他要說的是另一件事情:“一切按章程走就可以了,兒來有件事想要禀告父親…”

天子飲了口茶道:“什麽事,你說吧!”

李晖垂首看着紫檀木棋盤上黑白分明的棋子道:“七月阿婆薨逝,如今韋氏也薨了,大娘年幼,身邊不能沒有長輩照拂,兒子已将她送到了康寧伯夫人身邊,也免得夫人遲遲不能釋哀…”

“兒子日夜不安,常常想起幼年在阿婆膝下玩耍的時候,我在院子裏和伴讀蹴鞠,阿婆親自喂我喝酸梅汁,還拿了帕子給我擦汗,那些場景仿佛就在眼前…”

像是想起祖母的音容笑貌,李晖紅了眼眶哽咽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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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長大娶妻生子,阿婆卻漸漸衰老,身子也佝偻下去,她從前還跟我比賽登山,後來連走路都需要人攙扶,兒子每每思及此處都萬分難受…”

話至此時,不光是李晖落下淚來,天子也紅了眼眶,“母親總是那麽慈祥…我還沒有孝敬夠她老人家,她卻去了…”

“諸卿尚能奉養父母,我卻是雙親俱逝,就算是皇帝也是不能止住悲痛的…”

衆臣聞言無不拭淚,紛紛起身勸慰:“陛下請保重貴體,太後生病,陛下每晚夜卧塌下,親嘗湯藥,噓寒問暖,陛下為人子實在是天下表率,太後就算是去了也是極欣慰的…”

李晖舉袖拭淚跪下請罪:“都是兒子的錯,引得父親傷心,請父親務必保重,否則兒子是萬死難辭其咎了!”

天子伸手拉起李晖,哽咽道:“你我父子二人,都是傷心人,快坐下…”

李晖坐下繼續道:“兒子與韋氏結發至今已有六載,不管是為人婦還是為人媳,不敢說她是萬裏挑一的,也當得起賢淑嘉靜。”

“阿娘去了我還有阿婆,阿婆去了我還有韋氏,如今韋氏去了,除了父親和皇後殿下,兒子和大娘在東宮連個噓寒問暖的人都沒有了…”

衆臣垂首靜默,天子哭過後露出疲态,倚在憑幾上看着背挺得筆直的兒子,眼裏露出一絲異樣,李晖擡頭平視父親。

眼裏聚起堅定:“父親是天子,萬民主宰,為阿翁阿婆守孝都是以日代月,兒子也明白父親的難處,兒子雖是儲君,但也不能忘了做孫子的孝道和做丈夫的責任!”

仿佛做了什麽重要決定,李晖神色越發嚴肅,筆直跪在天子跟前。

“兒子請求父親,準許兒子為阿婆齊衰一年,再為韋氏齊衰一年,如今還有二十個月,兒子想暫時放下政事專心守孝,請父親準許兒子的請求!”

如同晴天霹靂,座下的衆臣紛紛露出不敢置信的表情,儲君居喪不同于旁人,作為未來的天子,放下政事而兩耳不聞窗外事守孝,就是古時候也沒有這樣的例子!

只需要居喪期間衣食住行符合規矩即可,太子又何必要撂開手呢!

要知道其他親王都只是守孝一年,誰不知道東宮和齊王已是矛盾重重,真不知道太子殿下這又是下的一步什麽棋…衆人悄悄的交換眼神,離天子最近的沈知禮卻眼觀鼻鼻觀心,雙手交握捧在胸前,似乎并未聽見李晖的一番話。

而榻上的天子卻緩緩地直起腰,一張輪廓深邃,如年長版李晖的臉也滿是驚訝。

父子兩長得很像,唯一不相似的地方就是眼睛。

李晖眼中含淚,依然堅定的看着父親,天子一雙眼眼尾已有皺紋,那雙輕易便能看穿人心的銳利眼睛也審視着兒子。

“你是皇太子,是父親的左膀右臂,況且我已年老,近日又添嗽疾,你怎麽能不替我分擔分擔呢?”

“為韋氏齊衰也是應當的,只是你是太子,許多事還要你去辦才行,快休提這話了…”天子搖頭道。

李晖膝行至天子身邊誠懇解釋道:“父親請聽我言,并非是兒子多事,阿翁崩逝,父親也傷心的哭昏過去,要不是父親是天子,只怕你也要麻衣草鞋守足孝…”

“兒子小時候發痘,正巧三弟出生,是阿婆把我抱到身邊親自照顧,阿婆生病,兒子像割了心一般疼,總覺得只要阿婆還在,兒子就算做了父親,也能在她老人家面前做小時候的阿濕婆…”

皇太後喜好念佛,李晖小時候就像一匹小馬駒一樣活潑調皮,太後索性給他取了個‘阿濕婆’的昵稱,是梵語裏馬的意思…想起母親生前對李晖的寵愛,再看着眼前的兒子紅腫的雙眼,天子不免想起自己的戚容,一時間竟不知拿什麽拒絕這個想要為祖母和妻子守孝的兒子…一時間殿內安靜的只有呼吸聲,天子凝目看着李晖好一會兒,長嘆口氣才道:“你執意如此,也是全了自己的一份心意,我也不能阻擋,只是好歹逢年過節,你也帶着大娘來看看我,陪我說說話…”

李晖一陣哽咽:“兒子不孝,請父親原諒…”

天子微擡手示意李晖起身,溫聲道:“快些起來,地上涼,今兒先不忙回去,你阿婆留了好些字畫器皿,還沒有做安排,讓他們都擡上來咱們一起看看…”

太後薨逝之前就準備好了身後事,除去心愛的物品随葬,其餘還留了一些衣服首飾等物給兒女孫輩親眷等人留作紀念。

另外還有日常慣用的物品,長壽殿的宮人都整理好了等着天子過問。

天子跟李晖對着皇太後留下的東西挨個拿着評論,王大福不時湊上一句,倒是減輕了幾分低落的氣氛。

天子指着一對金鑲玉的翡翠镯子感慨道:“這是母親及笄時昌平郡君送的賀禮,母親歷來很是珍重,我七歲那年不小心打碎了一只,捧着碎镯子不知道怎麽辦才好,母親知道了只是輕輕拍了我一下,讓金銀處的人修好了…”

“她過生辰的時候帶上,沒想到另一只又讓你六叔給撞碎了,母親一人賞了一指頭,又讓人修好了,雖然都碎了,不過每年生辰她都會帶着這對金鑲玉的手镯,後來就算我和你伯父六叔送了許多翡翠,她也從來都沒褪下過…”

李晖溫聲道:“想是玉镯是曾外祖母送的,就是碎了阿婆也舍不得丢棄,再者,一對手镯一只讓父親打碎了,一只讓六叔打碎了,估計阿婆心裏也覺得巧得很呢!”

天子點頭表示認同,接着拿起一只描金雞青瓷碗道:“你六叔剛會說話的時候,不知道為什麽,哭着鬧着不讓你伯父用別的碗吃飯,只許用這個碗,後來我才知道,他這是坐在阿兄旁邊就可以看見這只公雞!”

“你阿翁讓人捉了一只五彩斑斓的錦雞養在院子裏,你六叔整天就追着雞跑,掉了的雞毛也喜歡的不得了,撿起來插在衣服上,母親說他是羽衣童子,他以為在誇他,第二天滿身插得都是雞毛,把我們笑的差點背過氣去!”

李晖莞爾,想不到一向笑眯眯最是随和的六叔還有這樣的糗事。

想起往事,天子忍不住笑起來,皇太後共育有三子一女,又跟太宗皇帝相敬如賓,天子跟同胞的兄長悼敏太子、長姐襄儀長公主、六弟豫王關系很是親密,所以見着皇太後的遺物滿是美好的記憶。

天子的兄長悼敏太子,在二十二歲那年突發疾病薨了,膝下獨子也受了驚吓病病弱弱的,才由太宗第四子,也是嫡出的天子入主了東宮。

天子越發興起,說的口沫橫飛,這是什麽,那個做什麽了,李晖在一旁附和,父子兩之間的氣氛好的像是之前的尴尬從未發生過。

到了晚膳時間,仍是意猶未盡,天子留了李晖在神龍殿一起用飯,飯食很簡單,每張食案上只有五個素菜。

天子看見案上一碗菘菜湯,指了湯對王大福道:“把這道湯給蜃子送去,天冷,讓她多吃點飯!”

王大福低頭應是,眼裏有些意外,冬天蔬菜難得,雖然宮裏不缺,可今日陛下卻破天荒賜湯給一個一年也見不到幾面的孫女。

也許是太子今日的一番話沒有白費,陛下到底還是對東宮心軟了…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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