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交鋒
四月初十,寬敞的金梁橋街因陸續出現的車馬而顯得擁擠無比,往來的行人紛紛駐足,看着一個又一個非富即貴的人帶着妻兒從馬車上下來,走向一座看起來有些低調簡陋的宅子。
“這是什麽人家在辦喜事嗎?”有客人在路邊的面食攤子處坐下,問面食攤的攤主。
攤主一邊招呼他,一邊回答:“這是沈侍郎的兒子過生辰。”
“過一個生辰還辦得這麽隆重?”客人十分驚詫,腦中已經浮現出了一幅奢靡的畫面。
攤主輕笑道:“這你就有所不知了,與其說是給沈小郎君過生辰,倒不如說是為了慶賀他擺脫死劫,迎來新生。”
他用最簡潔的語句将沈霁的身世予以說明,那客人正在琢磨借着這次的事情彈劾沈億陸,——沒錯,這位路過的客人實際上是一位谏官,即專門盯着皇帝及文武百官是否犯錯,及時彈劾納谏的官員。——接着便看到了一位宦官領着幾個随從出現在沈家門前。
谏官之所以認得出領頭的是一位宦官,是因為那宦官是官家趙老大身邊的心腹內侍王繼恩。他深得趙老大信任,今日出現在此,說明趙老大知道沈家今日之事。而且從他面帶微笑的神态來看,趙老大的态度還是很明朗的。
想到這裏,這位谏官當即按下了彈劾沈億陸的心思,打算再觀望觀望。
王繼恩的出現不僅讓賓客們感到意外,便是經常在趙老大跟前做事的沈億陸也甚是詫異。
王繼恩笑呵呵地道:“沈侍郎,恭喜了。”
雖然他不請自來,但官場老泥鳅的沈億陸自然不會當面拆穿,假意自己邀請過他,道:“王內侍能百忙之中抽空前來參加犬子的小小生辰,甚是有心。繼宗,還不過來見過王內侍?”
沈霁一點也不怯場,大大方方地上前去行禮。
王繼恩打量着她,頗有些驚豔。以前他見沈霁時,覺得她分明就是一副女兒家的模樣,好幾次都在心裏嘀咕是不是沈家抱錯了孩子。
可如今對方束起了發髻,穿起了錦衣,唇紅齒白的模樣,便真是一個活脫脫的英俊少年郎。而且奇妙的是,他竟覺得自己以前的想法頗為荒謬,——明明沈霁只是長得過于俊美,以至于女裝扮相也完全沒有瑕疵,這哪裏是女子了?
王繼恩笑道:“小郎君不必多禮,今日是你的生辰,奴便在此恭賀小郎君,望小郎君身體健康,平安順遂。”
雙方的場面話說得差不多了,沈億陸便邀請王繼恩入內吃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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盡管王繼恩很想留下,但他也知道內侍與外臣交往過密,會引來君王的不滿,因此,他道:“我今日主要是替官家前來道賀的,還有給令郎帶來官家的恩封诏書,事辦完便得回宮去。”
緊接着,他交給了沈億陸一道恩封沈霁為“西頭供奉官”的诏書。
沈霁之所以會被恩封,得益于朝廷的蔭補制度,即京朝官按照官職的高低,其子孫可獲得蔭補為官的資格。
西頭供奉官為八品武官階,沒有實職,只是作為一種表達恩澤的虛銜。但這種一不必通過科舉,二沒有建立功業便可獲官的方式,已經讓官宦子弟的起點比寒門子弟高上一大截。
趙老大專挑沈霁生辰這一天恩封她,可見他是知道沈家辦宴席之事的,他不僅沒有怪罪的意思,反而還表現出了對沈億陸的優待。
縱使沉穩醇謹如沈億陸,在得知自己的“兒子”得到蔭補恩封時,也忍不住露出一絲驚喜與感激的神情。
他上前接下诏書,領着沈霁一起謝恩,并表示一定會更加盡心盡職地替趙老大辦事。
王繼恩滿意地回宮去了,但衆人的內心久久無法平靜,因為沈億陸在樞密副使這個位置上已經幹了六年,趙老大卻一直沒有恩封沈霁,如今這麽高調地恩封她,只能說明沈億陸很快就要高升。
沈億陸已經是樞密副使,地位僅次于宰相、樞密使、宣徽使,他若是再高升,那只能是這三者之一了。
而如今朝中的宰相只有一人,乃趙老大開國的第一功臣趙平。他已經當了八年的宰相,如今是第九個年頭,趙老大也沒有冷落他的意思,所以不大可能是往這方面提拔。
樞密使李崇矩則是沈億陸的頂頭上司,他為長官,沈億陸為副,二人之間同事五載,關系一直很融洽。沈億陸若要升任樞密使,那李崇矩便只能挪位置。可除非讓他也當宰相,否則他這個位置幾乎也沒法再往上升了。
衆人倒是聽說趙家的兒子似乎要娶李家的女兒,這二人若是成了親家,那就等于管行政的一把手,跟管軍權的一把手結盟了。
難道趙老大是收到這個消息,所以故意敲打他們的?
之所以不可能是宣徽使,那是因為如今在這個位置上的是戰功赫赫的大将曹炳,他是趙老大眼前的紅人、肱股之臣,趙老大還需要靠他南征北伐,不可能會讓他給沈億陸讓位。
……
今日的主人公沈霁可不管趙老大此舉目的是什麽,更不關心這些賓客心裏有什麽小九九。
她開開心心地領了這個恩封的官職,心想:“果然如娘所說,沈繼宗的人生總體來說還是平安順遂的。這不?什麽都沒幹就白撈了個官,簡直美滋滋!”
“爹,您還是挺争氣的嘛!全靠爹賣力,兒子才能享福。”沈霁有些得意忘形,一時沒想起這裏不是太康,眼前之人更不是閻舒、田郦。
沈億陸愣了下,旋即略開心地接話:“爹争氣,你也得争氣才是。”
本來沈霁有些忐忑不安,這麽跟她爹說話會不會太沒規矩了,但聽到她爹的話,她則松了一口氣:爹似乎也不是什麽老古板嘛!
她卻是不知,沈億陸這幾日郁悶極了,因為他發現“兒子”在閻舒、田郦跟前總是十分活潑富有朝氣,可是看見他便拘謹了起來,他只能認為這是因為“兒子”跟他不親近,心裏有些怏怏不樂。
剛剛她這極為沒規矩的話,在他看來卻是一種親近的表現,心裏自然歡喜。
“嗯,兒子一定争氣。”沈霁敷衍道。
一旁的閻舒向她投來了意味深長的目光,把她看得心裏一緊,忽然回憶起她娘跟她說的事情……
“不妙,大事不妙!”沈霁在心裏大喊。
她爹的表現足以證明他有多寶貝沈繼宗這個兒子,而身為趙老大的肱股之臣,趙老大對他也是青睐有加,眼下只是看在他的份上給她恩封,那下一步會不會就是讓她尚公主啊?!
要知道趙老大的大女婿王承衍、二女婿石保吉,那都是先蔭補為官,之後再尚公主的!
“怎麽了?”見她變了臉色,沈億陸關心道。
沈霁看見從門口進來的李雲杳,靈機一動,指着李雲杳道:“沒什麽,看見了一位熟人。”
沈億陸順着她的目光看去,也認出了李家一家四口來。他自然是知道沈霁跟李雲杳之間的恩怨的,而且他對李雲杳也确實感到抱歉,畢竟名節受損,又沒了一門好親事,确實是他“兒子”的鍋。
李父帶着妻兒上前:“世叔安康!”
沈億陸笑呵呵地回應他:“惟質來啦!”
沈霁跟李雲杳有過節,但這不是她可以不識禮數的理由,她剛想行禮問候,卻忽然想起一件事,忍不住問沈億陸:“爹,李伯父喊你世叔,那我再喊他伯父,會不會亂了輩分?”
以前沈霁一直都是喊李父為“李伯父”的,大家見她年幼,也沒有糾正她的意思,久而久之,彼此都習慣了。如今她提出這個問題,倒是讓沈億陸和李父犯了難。
從年齡上來說,李父确實是沈霁的父輩人物,可若沈霁喊他為伯父,那沈億陸豈不是比李雲杳的祖父李居潤小了一個輩分?
他們之中,沈億陸為尊,所以要以他的輩分為主,故而李父只能跟沈霁以平輩相處。
“這是繼宗?”李父打量着眼前的少年郎,忽然覺得“他”長得還真是儀表堂堂。
李父回過神,笑道:“繼宗若不介意,喚我一聲世兄也行。”
能占李雲杳的便宜,沈霁哪裏肯錯過?
她麻溜地喊:“世兄!”
喊完,沖李雲杳投去挑釁的眼神,仿佛在說“你老子都喊我兄弟了,你是不是該喊我叔叔”。
李雲杳:“……”
她只覺得沈霁一如既往的幼稚!
李雲杳十二三歲的弟弟李建中倒是老老實實地喊了:“繼宗叔叔好!”
李雲杳只想回去好好調|教一下她這傻弟弟。
“咳咳。”
在李父的提醒之下,李雲杳無奈地喚沈霁道:“見過霁、叔。”
沈霁占了便宜,只覺得渾身都舒坦了,故意惡心她:“哎,乖侄女。”
李雲杳心裏翻了好幾個白眼,面上倒是表現得十分得體。她拿出用紅布包好的護身符給沈霁,道:“霁叔生辰,我也不知道送什麽才合适,便去求了這一道護身符,還望霁叔不要嫌棄。”
李雲杳會這麽好心?該不會裏面是什麽厭勝之物吧?
沈霁只覺得太陽是打西邊出來了。
不過腹诽歸腹诽,禮物還是得收的。再說她覺得李雲杳雖然有些戀愛腦,罵她時也從不嘴下留情,可從知道她的女兒身卻一直守口如瓶的舉動來看,她的心底還是很善良的,想來也不會去做那麽惡毒的事情。
“多謝!”沈霁将護身符收進了衣服裏。
李雲杳勾了勾唇角,腦海中卻響起系統的聲音:“夫子看,她還是很好哄的。接下來只需再加把勁,提出輔導她,她一定會答應的。”
李雲杳不以為然:“她只是因為占了我的便宜而高興,我若說要教她讀書,她跑得比誰都快。”
“夫子不試試怎麽知道呢?”系統慫恿她。
李雲杳忽然感應到了一道目光,微微扭頭看去,見是閻舒正在看她。她抿着唇,過去行了個禮:“郡君萬福!”
閻舒微笑道:“這麽多年不見,雲杳是越發||漂亮了,說一句仙姿佚貌也不為過。”
她慈祥的模樣卻沒能讓李雲杳感到親近。
李雲杳硬着頭皮應道:“郡君過獎了。”
閻舒笑了笑,讓沈霁來招呼她,自己則去招待別的女眷了。
沈霁心想,她跟李雲杳也沒什麽好說的啊!
不過她才收了人家的禮物,剛剛又占了輩分上的便宜,心裏正是春風得意的時候,便道:“乖侄女有什麽想做的,說給叔叔聽,叔叔盡量滿足你。”
這是什麽虎狼之詞?這臭小子又在調戲他們家的女兒!李父李母竭力保持臉上的神情,他們可不想在沈億陸面前露出猙獰的面孔。
不過這還真是他們想多了,沈霁沒有調戲的意思,李雲杳這個當事人也沒有被冒犯的感覺,她想了想,道:“我還真有一個請求,想向沈爺爺借幾本三禮的書來看。”
誰都知道沈億陸年輕時以講授《三禮》(即《禮記》《周禮》《儀禮》)為生,而且他也有相關的注疏,問他借這方面的書再合适不過了。
沈億陸稍感詫異,但也沒有拒絕,道:“你想借什麽書盡管說,讓繼宗去我書房給你取就是。”
李父李母生怕沈霁跟李雲杳獨處時,又做出什麽毀名節的事情來,便讓他們的兒子李建中跟着二人一塊兒過去取書。
到了沈億陸的書房門口,李雲杳道:“煩請霁叔幫我取《雅道機要》《申鑒》《中論》出來。”
沈霁:“……”
啥玩意?
李雲杳知道她沒聽懂,又複述了一遍。
沈霁沒聽過這幾本書,幹脆推開書房的門:“你自己進去找吧!”
李雲杳拒絕:“沈爺爺的書房想來有許多機要秘密,霁叔還是別随便放閑雜人等進去為好,否則丢了什麽機要文件,那就不好了。”
沈霁撇撇嘴:“真麻煩,那你們在這裏等着,我去找。”
待她進去後,李建中才悄聲問:“阿姊,你說的《申鑒》《中論》似乎是子部的書籍,沈爺爺不一定會有。至于《雅道機要》,這又是什麽書?”
李雲杳微笑道:“這是唐代徐寅的筆記,沈爺爺自是沒有的。”
“那你還要繼宗叔叔去取?”
李雲杳看着她這個天真的弟弟,露出了個狡黠的笑容:“我這是為了考驗她。”
就差沒往臉上寫上“我是故意的”幾個大字了。
作者有話說:
李雲杳:便宜占夠了,就該還債了。
沈霁:……
——
感謝在2021-12-27 01:39:58~2021-12-28 15:24:53期間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營養液的小天使哦~
感謝投出火箭炮的小天使:掠星照野 1個;
感謝投出地雷的小天使:昵嗎滴瞄魚、冷思安、八歸 1個;
感謝灌溉營養液的小天使:小糖糖 50瓶;安君筳 40瓶;霍或或、Wke 20瓶;換一個名字、Alex 10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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