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夢魇論再嫁

“纓姐姐,你怎的了,臉有些紅,是發熱了麽?”細君握着她的手,關切不已,“姐姐,我們去歇會兒吧?……咦,姐姐你臉為什麽又變得蒼白?當真生病了?”

“這位小娘子怕不是發熱,而是——心有所屬了吧。”忽然一道清脆的女聲從對面傳來。

三人齊刷刷看了過去。

原來,在這宅子的斜對面正是一家酒肆,幾只大酒壇在門外堆成了櫃臺模樣,一名婦人裝扮的豔麗女子正立在“酒櫃”之後,翹着手指笑吟吟地看他們。

九方纓勉強一笑,想要抗辯,“這位姊姊……”

“哎哎,小娘子如此年青,這聲‘姊姊’我擔待不起。”豔麗的酒肆老板娘笑道,“街坊們都叫我作‘文寡婦’。”

細君眨眼,聲音有些憐憫,“老板娘,請節哀順變……”

文寡婦一愣,随即豪爽大笑,“不哀不哀,那口子都死了數年了,我都快忘了他的模樣。”她翹着小指在酒壇邊緣輕輕摩挲,眯着眼看九方纓,“新搬來的麽?喬遷之喜,可要我請你們喝一杯?”

九方纓微微抿唇,和細君對視一眼,她們都是如此年青的少女,在酒肆飲酒,似乎不大妥當罷。

“要要要!”身後暴利長突然大喝一聲,吓得細君差點腳下一軟,只覺身邊如同風過,暴利長已經一溜煙竄了出去,笑嘻嘻地來到酒肆的桌子邊坐下,“老板娘,來一壇、哦不,先來十壇!”

九方纓張了張嘴,瞧着文寡婦果真搬了酒,款款走到暴利長跟前放下,暴利長一手開封,一邊眼睛還瞪得大大的,專注地看着文寡婦的臉,如癡如醉。

九方纓只覺得好笑又無奈,頭也有些疼了起來,轉頭扶着腦袋回了院子。

細君看她似乎身上不爽,關切地跟上去,“姐姐,可要給你請個大夫?”

“不必了。我休息一下便好。”九方纓喃喃。今日往宮中一走,許是太過緊張,直到出宮後才略有放松,便感到一陣難耐的疲累。

“細君,麻煩你稍後協助我娘,将這院子稍微整理一下可好?”

細君抿了抿唇,臉上有些為難的神色,但九方纓正背對着她自顧自地往房間走,細君極擔心她的身體,只好道:“姐姐放心,我盡力而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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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方纓找到房間,一把推門而入,正好,床鋪枕齊全。她将自己扔在榻上,不一會兒便覺得身上沉重,眼皮就緊緊地粘在了一起。

她忽然夢到了薛玉年,夢到了他們最後一次分別的情形。

元鼎五年,南越呂嘉反,朝廷征兵讨伐,薛玉年出征那時,正是雪花紛飛。

薛林氏特別擔心獨子受凍,九方纓便按婆婆之意,特地備了厚厚的新冬衣讓他帶上。

薛玉年看着她笑,“聽聞南越常年溫暖,即使冬日也仍可着單衣,這樣可是累贅着你了。”

“娘的話自有她道理。”九方纓堅持。

薛玉年只是看着她,不擡手接,也不邁步。他忽然嘆了口氣,想要伸手去扯她的衣袖,終究放了下來,收回成拳,“纓兒,你……不用為往事挂懷,你并無過錯,這或許……是注定了要我去承擔。”

“又胡說。我挂懷甚麽?只是娘……她還等你打了勝仗回來,繼續孝順她。”九方纓笑了笑,心頭有些沉重,不,玉年不會跟她說這樣的話,這是夢,她應當快些醒來。

薛玉年癡癡笑着看她,任憑後面的軍候大聲叫着集合,他還是腳下未動。

“走吧。”九方纓聽到自己的嘴唇翕動,還輕輕推了他的胳膊,“早點回來。”

不,他不能去,這一去根本就不能再活着回來了——九方纓在心中痛苦地大喊,可是方才那聲音似乎和她毫無關系,她根本發不出聲音,連帶着手上的動作也不聽使喚起來了。

薛玉年點點頭。九方纓無助地看着他,驀地感到手中一沉。她瞪大眼睛,那只剛剛被她握着手的胳膊,忽然整個兒掉了下來,鮮血淋漓,很快淌了她滿手。

九方纓驚恐地擡起頭,面前的薛玉年眸中忽而溢出血淚,雙目死死地瞪大,人卻緩緩仰天而倒。

“不——”

“阿纓,阿纓你可還好?”

“纓兒,快些醒醒……大夫,這究竟怎麽回事?”

……

一聲聲的呼喚令九方纓感到難受,她努力地睜開眼睛,面前暴利長和薛林氏放大的臉又讓她吓了一跳,手忙腳亂地要坐起來。

“舅舅,娘,你們、你們做什麽?”

九方纓胡亂掩了衣裳,還好,沒有淩亂。

她緊張地環視一圈,這才發現除卻家中二人和細君,還有一位長須飄飄的老者正執筆坐在桌前,他似原本在寫着什麽內容,這時卻聞聲望向了她。

那大夫将她又端詳了好一陣,點點頭,向暴利長道:“正如老朽所言,姑娘乃是心中積郁,不知是為舊事萦懷,或是對自己許以太多期望,重負壓身才有這等夢魇。這方子安神,每日一劑連服半月,應當會好轉。”

“多謝大夫。”薛林氏急忙接過,細君便自告奮勇跟她出去抓藥了。

“娘——”九方纓趕緊要下地,她這個婆婆自己都是病人,怎麽能勞煩她婆婆去抓藥?

“阿纓,你且坐下。”暴利長不由分說将她按回床上,先去送了老大夫離開。

九方纓擡手扶額,夢魇……是了,方才她倦極而眠,夢中卻見到了已經死去的薛玉年。

她癡怔地看着離去的薛林氏的背影,那凄涼孤單的背影,讓她心痛如刀割。

“阿纓,你夢到玉年了?”暴利長送走了大夫,這才返回來坐在她身邊,關切地看着她。

九方纓微微颔首。

“柳姑娘說,聽到你在夢中不住叫他的名字,她卻怎麽也叫你不醒,後來便托了對面的老板娘請來這位老大夫。”暴利長嘆氣,“阿纓,斯人已逝,毋需再挂念了。”

九方纓呆呆地看着桌上大夫留下的毛筆,眼淚驀地掉了下來。

“舅舅,他的遺體回來時,少了左臂……滿臉都是血。身體發膚,皆受之父母,好端端的人出去,回來時卻已殘缺,我……我總是忘不了!”

她撲到暴利長懷裏失聲痛哭,暴利長身體一僵,笨拙地将她攬住,輕輕地拍打她的背脊。

“過去了,都過去了呵——阿纓,這回,舅舅一定給你挑個好的,終生都疼你憐你,這樣我百年之後,才有臉面去見你爹娘。”

九方纓用力搖搖頭,她知道這淚并不是像暴利長所說、在哀嘆自己。

但現在有了親人在身邊,她嘗試着大膽将情緒發洩出來,任哭聲淹沒在暴利長的肩頭。

新居落成,各人分到房間,薛林氏推脫不過只得暫居于主房。

九方纓和暴利長各有居所,餘下竟還有數間的客房,正好由細君搬進去。

日頭過半,衆人也用餐已畢。

暴利長滿足地用指頭剔牙,“阿纓的手藝沒得挑,比三年前那時候更加進益了。”

薛林氏對他的不雅舉動頗為嫌惡,但勸說無效,只得笑道:“也真是白白的浪費些口舌,阿纓的飯菜一向是好的。”

九方纓起身收拾碗筷,忽然見暴利長眼珠子滴溜溜轉,分明在看着對面的柳細君,心中不禁一動,大致猜到了他要做什麽。

果然,只聽暴利長悠悠地接着道:“柳姑娘,如今咱們新居落成,明日若是得閑,幫你去找找那位原本要投奔的親戚如何?”

用餐完後一直低垂着頭的少女突然被點到名,驀地擡起頭來,臉色有些蒼白。細君勉強笑道:“如此,先謝過暴大人……”

暴利長擺擺手,“柳姑娘,你出身何處,你那位親人的姓氏可還記得?”

柳細君雙手緊握,垂着頭沉默片刻,低聲道:“我是江……是臨淮東陽人氏。家中親戚與父同姓,長久不曾來往,也不知他們是否還記得我。”

暴利長啧啧兩聲,“惜乎弱女……”他話還沒說完,九方纓在背後将他一拽,他險些摔了個結實,只得踉踉跄跄被九方纓拽出了房門。

細君輕輕嘆息,見薛林氏滿臉愛憐地看着她,忙擦了擦眼睛站起身,笑着道:“薛夫人,您且歇着,我來收拾吧。”

九方纓手中拽着暴利長,二人一直走出了大老遠來到後院。

“阿纓,你要怎的?”暴利長終于不耐煩了,用力甩脫了外甥女的手。

九方纓不滿地瞪他一眼,“舅舅,你這是在下逐客令。”

“那是自然,我們眼看就将飛黃騰達,帶着個來路不明的野丫頭作甚?”暴利長滿不在乎地抱臂,“那丫頭能做什麽?看她嬌生慣養的樣,連給你做個婢女伺候你都不成,留這張吃白飯的嘴有何用?”

九方纓搖搖頭,暴利長馬上接着搶白:“何況,我每問起身世她就支支吾吾,其中必有隐情,你可仔細了,別誤撿了頭中山狼回來。”

“中山狼”的市井傳說,九方纓小時也聽旁人講過:

春秋時,晉國一位大夫捕獵時追趕一頭狼,那狼受傷,遇到一位背着口袋的過路人,那狼竟口吐人言求路人相助,路人将它藏入布袋躲過晉大夫的追捕,爾後那狼卻忘恩負義,險些将路人吞吃。

“細君?她?”九方纓扶額,再次搖頭,“舅舅,其實你我心中都已有數,你覺得……細君當真是個所謂的來路不明之人?”

“此話怎講?”暴利長反而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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