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江都翁主

隔着幾條街的地方,似乎還能聽到隐約的人聲,幸而已經離得遠了。

“不。”九方纓很幹脆地說道。

細君重重喘了口氣,唇角勾起了凄然的笑容,輕輕搖頭,“也是……若真知道了我是誰,纓姐姐和薛嬸如何還會收留我這麽些時日?”

“娘對一切都不知情。”九方纓否定,認真地看着她,“娘是真心喜歡你、憐惜你,而我從旁看起來,你對于我娘的舉動也同樣回以真誠——”

她略一停頓,“正是因此,我才一直裝作什麽都不知道,将你藏在我們的家中。”

細君怔怔地看着她,忽然無聲地笑了出來,眼淚也随之撲簌簌跌落。

“憐惜……曾經王府中人在我跟前卑躬屈膝,從未有人敢違逆甚至哪怕表露一絲不敬;如今,我竟流落到,需要外人的憐惜……”

她用雙手捂住臉,喉嚨裏發出嗚咽。

九方纓嘆了口氣,“所以,你應當是……江都王的翁主吧?”

細君放下手,臉上猶帶淚痕,神情卻忽然變了,清冷之中透出了矜貴。

“不錯,我便是劉細君。”

——同樣,她也是一個失去雙親、背井離鄉的可憐姑娘罷了。

九方纓目光軟了下來,劉細君看着她,嘴角露出一絲諷意,“如今知道了我的身世,你是在取笑我?或者,是在可憐我?”

九方纓搖搖頭,向她伸出手。

劉細君警惕地看着她,不再像方才那樣聽之任之。

“我們先回家。”九方纓只得解釋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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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劉細君凄然一笑,搖了搖頭,仍然站在原地不動,“沒有了……江都國已除,如今只剩廣陵和臨淮郡,哪裏還有我的容身之地?”

九方纓皺眉,直接過去抓住她的手腕,就像方才在人群裏那樣,用力地拖着她往前走。

“你……你放開我!”劉細君吓得小臉煞白,試圖掙紮,可面前這個看起來與自己年歲相近、身材也相似的女孩子,力氣卻大得驚人。

細君急得雙目泛紅,可是她卻不能叫喊;或許方才那些侍衛還在左近,她不能在這時暴露自己!

為什麽……這個少女突然變成這樣的态度?

細君覺得又驚又怒,忍不住又湧出淚水,也只能跌跌撞撞地跟着九方纓往前走,死死地盯着九方纓的手。

“我們是一同出來買菜,自然要一同回家。”九方纓忽然說,“如果弄丢了你,娘一定會責備我。”

劉細君用力咬住嘴唇,半晌才低聲道:“你……為何一定要幫我?”

說着,聲音已經哽咽,“難道你不怕,不怕我是謀逆之人的女兒,我可能……”

九方纓輕輕笑了笑,“你可能如何?重新組織軍隊繼續謀逆,然後給我封個女侯爺麽?”

細君一下子破涕為笑,悄悄擡手擦拭了一下眼淚。

“江都國,已經沒人了。”

二人又繼續走了一段,細君低聲說。

九方纓心裏一跳,就聽細君自言自語般道:“出事前夜,母後吩咐了奶娘帶我走,但奶娘卻在半路與我失散。我不知該往何處去,只記得曾經父王帶我來長安的路,不知不覺便走到了此間,才遇到了纓姐姐……”

聽到最後的三個字,九方纓知道細君已經重新拾起了對自己的信任,不禁慨然一嘆,“一人作亂,全家難免。”

細君沉默片刻,哽咽着道:“父親所為,為人子女……雖不應評判,然而終究是荒謬,理應受人譴責。他雖不是一個好父親,可,終歸也是我的父親。”

“你想為江都王複仇麽?”九方纓忽然道。

細君的手微微顫抖,猛地将她的手握緊。

“不,我不會……而且,我做不到。”

細君低聲喃喃,“父親的所為,畢竟有違倫常,他不該去奢求不屬于自己的東西,尤其是……這天下。”

九方纓暗暗點頭,她賭的也正是這一點,才會冒險将細君收留下來。不過,還有一些在眼下無法說出的緣由,也注定了她會收留這個可憐的姑娘。

況且,九方纓也是親眼見過如今這位皇帝的,定然是能名垂青史的一代雄主,當今天下能與他匹敵的恐怕真的沒有。

也正是因此,這樣的人才會注定了高高在上,絕對不是她們這樣的庶民百姓可以妄想靠近的。

“但我不會原諒他們,畢竟,他們是害我家破人亡的兇手。”細君忽然又說道,“你知道,方才那些找我的人,都是誰派來的麽?”

九方纓連忙收起自己的思緒,歉意地搖頭,“我不知,也想不出……我對長安中的貴人門可真是一點兒都不知曉。”

細君輕輕一笑,手指微微用力收緊。

“一定是廣陵王胥。”她淡淡道,“他是燕王旦的胞弟,年紀雖然小,身邊的能人卻不少。他的廣陵國,正是來自江都舊地,為了平複昔日江都的舊怨,他必定要找到我這樣的‘餘孽’,以示朝廷的寬宏大量。”

九方纓沒有接話,只是靜靜地聽着。

朝廷之事,果然非一般人能理解……

這樣想着,九方纓又不由得想起今天宮中見到的小侯爺霍嬗,那只突然伸出來按住她的手,他們是因為什麽樣的緣故,才會在朝廷裏變成這樣奇怪的模樣?

回到自己家門前的街上,一架馬車不徐不疾地從面前走過,還有幾名或牽着馬或騎着馬的人走過身側,九方纓不由感嘆,還是和馬在一起更開心。

回到家中,暴利長已經在院子裏坐着劈柴,但臉上的紅暈顯示他剛剛肯定喝得不少。

“咦,這時才去買菜啊?我都飽了。”暴利長打了個酒嗝,手裏的斧頭随意甩了甩,吓得劉細君一哆嗦,九方纓趕緊上前制止了這危險的動作,“舅舅,喝多了就別做事,去休息吧!”

暴利長滿不在乎地擺擺手,頗為神秘地沖她一笑,“阿纓,我的事,你可以不用擔心了……嗝!你啊……先進去做飯吧,聽舅舅的話,知道嗎?……嗝……”

九方纓無可奈何,和細君對視一眼,只好遠遠地繞開暴利長回了屋裏。等到做好了飯,果然暴利長還沒有進來。

“難道舅舅真在外面吃飽了?”九方纓嘀咕,“我得和文姊姊說一聲,不能再大白天的給舅舅這麽多酒喝,舅舅一喝多就成這樣了!”

“可不是麽?方才就見他心情好得不得了似的,真是奇怪。”薛林氏往九方纓和劉細君碗裏各自夾了塊肉,關切地向細君多看了一眼,“細君呀,你以前是大戶人家的姑娘,咱們這裏小家小戶吃穿不比你家,可是委屈你了。”

劉細君微怔,好半天才抿唇而笑,輕輕搖頭,“不,嬸子和姐姐都待我極好,我不委屈。”

薛林氏皺眉,又轉向九方纓,“那……是你們出去遇到了什麽事?怎麽眼睛紅紅的回來了?我還以為親家舅舅又說了要趕你走的話呢。”

“娘——”九方纓趕緊打斷這個話題,往外面看了一眼,空空的庭院裏哪裏還有暴利長的身影?她心裏奇怪,不由放下筷子,“舅舅當真不見了,他是出門了罷?”

薛林氏嘆氣,“他又出去作甚?如今馬也獻了,還想留在那宮裏當個官兒不成?不是我心壞,我啊,只望陛下可不要再想起你們來了,那宮殿哪裏是好地方?一個不留神,只怕就丢了性命。”

劉細君神色一凜,有些痛苦地閉上眼睛,被九方纓看得真切。

薛林氏繼續絮絮地道:“如今,親家舅舅的罪也免了,又有這些賞賜的百金,咱們好生過日子是足夠的;親家舅舅再用這些錢做個生意,生活肯定無虞。”

“正是這個理。”九方纓趕緊也給薛林氏夾了一大塊肉,斟酌片刻,将自己在馬市找到差事的消息這才說了出來。

“賣馬?那倒是纓兒拿手的。只是……”薛林氏歡喜之餘,還是有些擔憂,“那裏做買賣的不都是男子麽?阿纓,只怕你會吃虧。”

“這有甚麽好吃虧的?”九方纓自信滿滿,“聶老板也是真正的懂馬之人,我在東市左近也探聽過,不少人都知曉這位賣馬經紀。”

而且,那人是宮中那位金日磾都尉推介的……九方纓不由自主地想起那天的傍晚,那位匈奴王子和胖胖的馬市經紀之間輕松地調侃笑談着,她原本緊張警惕的心因此放松,情不自禁便融入了他們的周遭。

她有這樣一種篤定,和他們打交道,必然不會是一件吃虧的事。

暴利長直到晚上宵禁時分才溜達着回來了,身上雖然沒有酒氣,臉上得意洋洋的神色卻是掩不住的。他走到門口,卻發現四面的燈都已經熄滅,不悅地晃了晃腦袋。

“舅舅。”黑暗裏突然傳來聲音,暴利長動作一僵,這才看到抱膝坐在門洞邊的九方纓,連忙打了個哈哈,“阿纓,怎麽還沒睡?”

九方纓默默地站了起來,走到他的面前站好,靜默片刻,道:“舅舅此去,莫非又去了宮裏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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