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上元節
上元佳節,黃昏月上,六街三市,各處坊隅巷陌,皆在點放花燈。
大街小巷,都有社火。
李言兮在院子裏,看着外牆燃起的煙花,心情好到極致。
現在雪少了很多,石子地面上都只留有一層薄薄的冰,雪基本上已經停了,再過幾日,便是早春。
這種季節交替之際,最是容易染病,她估摸着春桃換衣的時間差不多了,去內室裏取來披風。
等她回到院子裏,春桃已經在廊下等着了,她身上穿着一件松葉色的上襖,上面用紅線繡着金菊吐蕊,下身是石竹色的畫裙。
頭上還戴着李言兮特意給挑的翡翠步搖,步搖墜着銀流蘇,流蘇上嵌着珠子。
聽到她的腳步聲,春桃猛地一回頭,流蘇一晃,顯得靈動可愛。
李言兮瞧着她莞爾:“我們家春桃這樣一看當真生得好看,淡眉如秋水,雙目似水杏。”
春桃別別扭扭走了幾步,“小姐,你這形容說得應是你自己才對……這衣服奴婢穿着別扭極了,這步搖也太貴重了……”
再是走近看她一身素淨,忙道:“小姐,你怎地穿成這副模樣?”
這樣粗略一看,倒是春桃像個小姐,而她像個丫鬟了。
春桃立刻要去換身行頭,被她強行拉出了門。
李言兮想着上輩子的時候,春桃随她陪嫁到秦家,天天被困在深宅大院裏,感情的事情沒個着落。
于是想趁着上元節,看看可不可以給她找個稱心如意的夫婿。
也算是……對她的一點補償了。
拱辰街路旁點着石燈籠,還有各式各樣的花燈,面具等小玩意,帶着香味的點心零嘴擺在小攤上。
道路兩旁胭脂水粉,布匹綢緞的店鋪閃着暖黃的燭光。
兩人出了府,李言兮挽住春桃的手臂,帶着她去猜燈謎。
春桃和別的丫鬟不一樣,李言兮時不時會教她認些字,所以最好可以找個身世還不錯的文人,不會納太多妾,不用整天勾心鬥角。
她想去燈謎那碰碰運氣。
“诶!猜燈謎喽!猜燈謎喽!猜出獎花燈!”穿布衣的夥計守在陳列的花燈旁,賣力吆喝着。
各種文人墨客、閨秀小姐、識點字的、湊熱鬧的已經将各色花燈圍上了裏三層外三層。
李言兮和春桃擠進人群,巧得是上一輩子她也是先來的這裏猜的燈謎,只是已過十年,記憶有些模糊了。
只記得那個元宵節,她竟然喝醉了。
她總是記不得喝醉後發生了什麽事。
四周圍成一圈的人有幾個戴了面具,上元節買幾個路邊攤販的面具戴着原本是增加趣味的,只是李言兮卻忽然想起來什麽。
上一輩子,她好像在花燈這遇上了一個戴着面具登徒子。
春桃早已經興沖沖地走上前,這丫頭機敏,說要給她贏回一個花燈。
李言兮上前跟着,上輩子她同春桃一起猜燈謎,卻是各自走到一個花燈前。
之後,一個戴着青面獠牙面具的公子忽然走到她面前,開口閉口美人。
這一次,還沒見着那個登徒子的身影。
看着周圍幾位書生公子眼睛總是時不時瞟着春桃,她緊跟在春桃身後,與她來到了同一個花燈前。
李言兮大致掃了一眼周圍,把眼睛都看直了的幾人踢出了她為春桃選夫的名冊。
并且想着等會一定要阻止這些人勾搭春桃。
還要防止那個戴面具的登徒子欺負春桃。
春桃拿起謎面仔細看了起來,嘟嘟囔囔念出聲:“日裏有一橫,猜目可不行。”
一名書生模樣的人忽然湊上前來,說話有些結巴:“這…這位小姐,可是遇上了什麽難猜的謎面。”
李言兮看着他臉紅的模樣,心道這就來了第一個人選。
卻沒想到春桃一把拍開他拿着謎面的手,有些蠻橫:“怎麽?你想和我搶這燈籠?”
又氣呼呼拉住李言兮道:“你這人什麽眼神,我是丫鬟,我家小姐在這裏。”
李言兮只得在春桃身後拍了拍她的頭,替她找補,含笑溫聲道:“春桃,你平日裏最是乖巧,可是今日喝了些酒,性子狂了些?”
春桃警惕地看一眼書生,湊到李言兮耳邊道:“小姐,我看他準是看上你了,想上來搭讪。”
李言兮彎了彎唇,低聲道:“我看不像,要不你再同他說幾句話試試?”
那書生沒想到會碰一鼻子灰,略尴尬的站在原地,又結巴着說:“姑…姑娘,你長得這般好看,我以為是哪家的小姐,我…我不是想搶你的花燈,只是這謎面,小生有…有些頭緒,要是姑娘猜不出…”
“你看不起誰呢?誰說我猜不出了?別想和我搶蓮花燈,這可是我家小姐最喜歡的樣式……”
書生自知解釋不清了,動了動嘴,最後安安靜靜地看着春桃猜字謎。
最後可能是看癡了,竟然紅着耳朵念出了一句詩:“靥笑春桃兮,雲堆翠髻。唇綻櫻顆兮,榴齒含香……”
李言兮聽了忍住笑,正這時,一把折扇從後面輕拍她的肩膀。
她蹙眉回身,只見一名男子戴着青面獠牙的面具,穿着青黑色的錦袍,上面還繡着金絲雲紋,手捏一把折扇,标準的纨绔弟子模樣。
甚至還用折扇輕輕勾了勾她的下巴,壓着聲道:“美人生得閉月羞花,何必打扮得如此素雅。”
李言兮倒是沒想到,這一輩子也能被這個登徒子調戲。
她退開一步,臉上沒有任何惱怒,畢竟她多活了十年,與十年前那個怒形于色的自己不同。
按理說她這副毫不招搖的模樣不會遇上這個登徒子,而歷史進程是可以因為她改變的,比如她和秦知退了婚,比如她這一世生了一場大病,而上一世沒有。
她不能放過每一個變數。
在熱鬧的背景中,她藉着明亮的燈火,把視線放到了對方身上。
稍一打量就發現對方骨架秀氣精巧,脖頸和雙手膚色白皙,應該是自小養尊處優,身子骨偏瘦弱的公子。
似是感覺到她的視線,登徒子僵了僵,又用明顯不是本音的男聲道:“這位美人何故總是盯着我看?”
他壓低聲音,話裏滿是暧昧,“難不成…是對我一見傾心了?”
見他湊近,扇子又要抵上自己的臉,她本能的要後退一步,卻在看到什麽後生生驚在原地。
她瞧見男子的耳朵尖上一顆很小小的朱砂痣。
她瞳孔縮了縮,轉動視線對上面前人的雙眼。
熟悉的、漆黑如墨的眼眸,雖然稚氣未退,也并不傻氣,她還是一眼就認了出來。
她和宋若朝夕相伴五年,這個世界上大概沒有誰比她更了解宋若了。
春桃似乎已經猜出燈謎了,跑去叫夥計,而書生跟在她身後為他擋住一名公子哥不懷好意的目光。
周圍的噪雜成了嗡嗡的鳴叫,這一刻,李言兮腦袋一片空白。
對方的折扇快要撫上她的臉時,攸忽收回,大概是看她呆住了,诨笑道:“美人這是吓到了?這倒是我唐突了,不過沒曾想美人的膽子小成這樣。”
她曾設想過很多次她與宋若重逢的模樣。
卻沒想到會在這裏,會以這種方式。
她原以為自己看到宋若後,還是會像上輩子最開始時那樣,因為秦知對她的喜歡而感到嫉妒和不滿。
甚至在得知秦知要娶她的那一刻,她還在想要是能用簪子把她的臉劃傷就好了,這樣秦知就不會想娶她了。
就不會那麽那麽地喜歡她,就不會看不到自己。
可是見到宋若的那一刻,這些陰暗的想法忽然雲散風流。
她面前是活着的,還沒有被她毒傻的宋若。
她的眸子流光溢彩,像是裝着整街的燈火,比每一盞花燈都要亮,望向自己時,星眸微轉,帶着幾分缱绻。
不知道為什麽,李言兮忽然想哭。
她好像有股沖動,想要上前抱一抱宋若。
可是就像她很久之前做的那個夢一樣,她動不了,只能聽着面前的人又叫了她一聲美人。
輕佻而風流。
她委屈巴巴地盯着宋若,眼睛裏慢慢含上一層薄薄的淚。
對方瞬間慌了手腳,用男聲問道:“怎麽哭了?”
這時李言兮的心口攸忽疼得厲害,好像有什麽東西在咬着她。
血液中有什麽燒起來,把她的情緒一點一點燒得一幹二淨。
李言兮疼得蹙眉,眼裏的淚水又多了起來,打轉似的将落未落。
對方慌得更厲害了,半擡起手想替她擦淚,又怕冒犯她,把手縮了回去,用假聲解釋道:“我……我沒想欺負你的,你別哭啊。”
“別哭,別哭,你要實在生氣就打我好了。”
血液裏的沸騰逐漸平息下來,疼痛感也随之消失了。
她擡手擦了擦眼淚,溫聲安撫對方:“沒事,風吹着眼睛疼,我沒有哭。”
沉默片刻後,宋若輕聲道:“美人哭起來梨花一枝初帶雨,好看至極。不過長這麽張好看的臉,應當常笑才是。”
春桃提着一盞蓮花燈轉身,聽到自家小姐被登徒子調戲,差點把燈砸在宋若身上。
想着小姐說遇上這種事要先避開,她拉住小姐往人群中跑。
李言兮任由春桃拉走,只回頭看了那戴着青面獠牙面具的人一眼,與那雙漆黑的眸子對上。
一直到遠離那處,春桃才松了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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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話要說:
上元佳節,黃昏月上,六街三市,各處坊隅巷陌,皆在點放花燈
大街小巷,都有社火——改自水浒傳片段
靥笑春桃兮,雲堆翠髻。唇綻櫻顆兮,榴齒含香。——《紅樓夢》
梨花一枝初帶雨——白居易《長恨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