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春日宴

二月底一過,三月初便來了。

宋若十六歲生辰那一日,李言兮起了個早,在內閣裏選了許久的釵飾衣裙,最終選定了一條煙粉色百褶裙。

春桃給她系腰帶的時候,還誇了許久,說這條裙襯得她甚是靈動。

最終她帶着春桃同李承铉和李落雲一起往皇宮赴宴。

春日宴是要從早上一直舉辦到晚上的,也是許多公子小姐聚在一起的機會,想尋得好姻緣的姑娘都會精心捯饬。

比如李落雲戴了一支蝴蝶攢珠釵,穿了件空色繡杜鵑襦裙,這樣一來,李言兮的精心打扮倒也不顯得突兀了。

李言兮還塗了一個赤丹色的胭脂,整個人平白豔麗了幾分,和她溫潤的氣質形成微妙反差。

當朝長公主賜稱號昭和,是當今聖上唯一在世的至親。

她幾乎是個如星如月的存在,一人之下,萬人之上,性子活潑開朗,讨人歡心。

多少人為了能入公主青眼耍盡計謀,卻換不來一個目光。

每逢長公主大壽,各類珍寶雲集,收禮的丫鬟排成長隊,神色平淡,一個個手中不是雙面繡就是翡翠雕。

丞相府贈禮的人自然輪不到李言兮,李丞相端着個金色椟盒,裏面是月白色的夜明珠,晶瑩剔透。

李言兮看着收禮的丫鬟小心地接過夜明珠,藏在袖子裏的那只手攥緊了香囊。

她的針線功夫還不錯,但是比起那些繡女定是差了一大截,當時一時興起想要繡個香囊給她,這時才發現她的禮上不了臺面。

沒法送出去。

想來當時上元節同她相遇,再是南寧街替她遮雨,這些于堂堂長公主而言算不了什麽。

宋若貪玩,許是女扮男裝到處逗姑娘玩,而她碰巧是那些人之中的一個。

她現在對宋若來說不過是個生人。

李言兮跟在李承铉身後,垂眸彎抿了一下唇,攥緊香囊的手松了松。

這應該是她重生後第一次真正同宋若相見。

大殿內檀木桌兩側排開,已經擠滿了人。

李言兮低着頭,按照輩份等級坐到了中間,她微微側身向高臺上看去。

宋若坐在高臺旁側,模樣肅肅華貴,倒是和她以為的宋若大不相同。

說來好笑,她對宋若的記憶大多停留在照顧她的那五年,其餘的記憶都蒙上一層塵。

毒傻宋若前,她既恨宋若,又嫉妒宋若,這些東西像陰暗潮濕的藤蔓死死地拴住她。

上輩子這個時候,她從未真正好好瞧過她。

這樣稍一打量,就有些移不開目光了,宋若坐端正後,皇家養出來的尊貴氣質便出來了,她身着玉錦制的錦鳳曳地裙,眼眸如墨,鼻梁秀挺,朱唇皓齒,額間點了幾瓣桃花。

李言兮仗着殿中人多,打量的目光愈發放肆,正走神地盯着她的唇,心想用的是什麽色的胭脂,這般好看,就見宋若有些不自在地端起面前的茶,一飲而盡,端着茶杯的手還抖了一下。

站在殿外的太監驀然尖着嗓子道:“皇上駕到——”

殿內安靜下來,李言兮移開視線往殿門方向瞧去,只見九五之尊穿着龍袍走了進來,後面還跟了一行人。

大概是皇上這件龍袍的繡式同他死的那一日太像,袍擺皆是雙龍戲珠,李言兮瞧着瞧着竟覺得橙黃的龍袍被血濺上了。

屍體,血腥味好像連帶着帝王恐怖的死狀回到了她身邊。

她收回目光,垂下眸子,神色變得無比蒼白。

坐在高臺上的宋若目光掃向某個方向,蹙了蹙眉。

身邊一向沉穩的嬷嬷彎腰道:“殿下可是看上哪位公子了?”

宋若心裏一凜,“什麽?”

那嬷嬷是她的奶娘,自幼将她帶大,對她最是了解:“公主要是看上誰了就同皇上說,雖說已經納了秦知為驸馬,但是再納個男寵也未必不可。”

“嬷嬷以後切勿再說這些話。”

秦家滿門英烈,秦老将軍臨近六十大壽仍駐守邊關,宋若自知秦知與歷朝歷代驸馬不一樣。

這話說出來就是對他的一種羞辱。

再者她不會嫁給秦知,更從沒有想過養小面。

宋若沒再說話,倒了一杯面前的桃花釀,一口飲下。

老嬷嬷又道:“殿下可知自己剛才是個什麽模樣,原本散漫得跟沒骨頭似的,不知哪位公子入殿了,殿下立刻坐端正了,若是喜歡……”

宋若将酒杯落下,輕聲開口:“嬷嬷,我同娘親不一樣。”

嬷嬷一頓,苦笑道:“也是。”

她把目光不知落在殿內哪處,聲音罕見的溫和:“我一旦認定一個人就會八擡大轎地嫁給她,帶上十裏紅妝,誰也阻止不了我。”

待皇上坐在高臺的龍椅上,李言兮才回過神來,她甫一擡頭,就見到了秦知。

許是剛從軍中回來,秦知還流着汗,長劍佩戴在腰間。

李言兮心裏一疼,看着秦知從她面前經過,一直走到宋若面前。

他略有些慌張和拘謹的說了些什麽,然後坐到了宋若旁桌。

李言兮猜想他是在解釋自己為何來遲了。

她還是第一次瞧見這樣的秦知。

她手中拿着的香囊又松了松,将落未落,她想秦知為了能給宋若找到解藥連命都可以不要,這又算得上什麽呢。

強烈的妒意沖上心頭,在血液裏燒了一遭,哪怕她拚命壓制卻還是冒出頭來死死扼住她。

她掐住自己的手心,将指甲嵌入皮肉,好緩解這些忽如其來的情緒。

許久後,她感覺血液裏好像有許多蟲子在啃噬着她,直教她疼得眼前發暈。

春桃拍了拍她的肩膀,湊到她耳邊,急出了哭腔,“小姐你別傷心了,你眼睛都紅了,姓秦的他配不上你,他配不上你……”

李言兮一剎那緩過了神,血液裏面的啃噬感迅速消退,手指微攏,差點掉下去的香囊被她牢牢握住。

她朝春桃溫和地笑了笑,安慰她道:“……我沒事。”

這時,侍女們輪流來倒酒,桃花釀的清香散發出來,李言兮聞着酒香,心情略微好了一點。

桃花釀不是什麽名貴的酒,所以很少有人會将它用在生日宴上,更何況是堂堂長公主。

可李言兮略微回想了一下,這一世也好,上一世也罷,宋若除了及笄那一年用的酒是蜀酒,其餘都是桃花釀。

這大概是宋若生日宴上唯一一個能讓她聊以慰藉的東西。

因着皇上勤政為民,寬和賢明,大家都放松閑談起來,沒有受其影響。

丫鬟倒了酒後,皇上淺嘗了一口,側首同宋若講話,“你不是最愛喝蜀酒嗎,怎麽想着換成桃花釀了?”

宋若微微彎唇,語氣冷淡,“喝厭了罷了。”

皇上看了一眼秦知,又看向宋若,壓低聲音:“還同孤鬧脾氣呢?”

宋若喝了一口酒,沒再說話。

“那日大雪,你跟着秦知去了燕湖,還在燕湖待了許久,我不就以為你看上他了嗎?”

宋若差點把酒噴出來。

“所以孤聽他求親,就以為你們商量好了,當場就賜婚了,誰知道……嚴六這小子忠心耿耿,也不會說謊啊。”

宋若看一眼旁桌的秦知,把聲音壓得很低,“我那天跟着秦知是因為打聽到……算了。”

皇上又嘗了一口桃花釀,九五之尊的氣勢全無,繼續壓着聲:“我要收回聖旨你又不肯,同你說話你又不理會,你怎麽比朝中那群文臣還要麻煩。”

從某種程度上來說,她兄長比她還要混賬。

宋若:“你登基不過兩年,朝中三皇子的人還在盯着你,就指望發現你的錯處,你現在做個收回聖旨的混賬事,不就給他們把柄嗎?”

皇上低頭認錯:“怪朕沒弄清楚,你的公主府已經建成了,明日你出宮後,咱倆就一個月也見不了幾次面,吾妹長大了,留不住了。”

宋若的視線在人群中掃了一圈,在某處停留了幾秒,見那人神色好了起來,正在一杯接着一杯喝着桃花釀,這才在心裏松了口氣。

嘴上同宋君道:“別想打感情牌你昨日裏還同我說兩日進宮彙報一次暗線情況。”

皇上不解:“你前幾日不是快消氣了嗎?”

“因為你長的太吓人了,你把人給吓着了。”

皇上靠在龍椅上,動筷夾了粒花生米,“我吓着誰了我,就我這副皮囊,我這親民的氣度,我能吓着誰?你看看他們,哪個像被我吓着的樣子?”

宋若:“吃你的花生米吧你。”

桃花釀這酒喝的時候只覺得綿柔醇香,喝完後酒勁卻很大。

大抵是皇上的死狀與秦知将要與宋若成親這兩件事交織在一起,壓在李言兮心頭,她不自知地便喝多了。

腦子有些迷糊之際,她看着歌女舞姬表演,又等來丫鬟上菜。

最後是古筝琵琶,然後她意識就渙散了。

李言兮喝醉了同沒喝醉幾乎沒什麽區別,她正襟危坐了一下午,連春桃都沒發現什麽異常。

到了晚上時,自皇上離開後,衆人皆三三兩兩離開,宴會慢慢散了。

李言兮見殿內已經空了,這才搖搖晃晃站起來,嘴上喚道:“春桃,回府。”

沒有得到回應。

她皺了皺眉,向前走了一步,然後猛地栽了下去,牢牢栽進了一個人的懷裏。

她擡頭看去,發現是長公主。

李言兮被長公主半摟着,聽得她道:“丫鬟……被我給支走了。”

李言兮點點頭,朝着宋若眨了眨眼,然後兩手握住香囊,将它從袖衫裏露了出來。

她覺得這個香囊繡得真好看,可是不知道為什麽,她自個拿着卻覺得有些難過。

于是她把香囊塞到了長公主手裏,對方接過,露出一個晃眼的笑,“給我的?”

李言兮見對方笑了,也莫名覺得開心,乖乖點了點頭,然後邀功道:“這是我繡的。”

長公主含笑瞧着她,哄小孩般道

道:“嗯,你最厲害了。”

因為這樣被人摟着十分舒服,她就松了力氣,幾乎把整個人都埋在宋若懷裏。

宋若一只手穩穩地将李言兮接住,另一只手輕輕握住香囊,半垂的眸子盯了她半響,然後沒忍住湊了上去,用額頭抵住了她的額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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