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飛蛾

錯綜複雜的蜘蛛網總盤踞在地下室天花板上糾纏卷落的電線之間,它的主人一動不動,等待一只只無意間撲向巨網的獵物掉入陷阱,随後才會張開血口将他們吞噬。

蘇順生活在這樣的壞境裏,他早已看穿捕獵者的把戲。

從小到大,蘇順在外人眼裏都是幹淨純潔的,就好像他的內在也如他的外表一般,是天使。當然,這都要歸功于蘇勝,他将所有的肮髒卑劣自己全部包攬,是天使壓抑在內裏的魔鬼。

蘇順有多髒,只有他自己知道,應該說,他比起蘇勝溢于表面的髒,更為惡劣,因為就算是蘇勝,也沒發現他是什麽心思。

他所認識的自己,自私、偏執、卑鄙,像個瘋子。

蘇順是從什麽時候開始有這樣的想法的?他不太清楚,也許是兩人還在經營小賣部時面對街坊鄰居的嫌棄時,也許是上大學後面對同學老師的閑言時,也許是他跟着哥哥飛黃騰達後當上別人畢恭畢敬的蘇總時。

盡管他哥不說,蘇順的心裏也對他哥成功上位為丹凰董事長的事情一清二楚。

蘇勝,他還以為他藏的很好。他還天真的以為他弟弟真的是一朵生長在淤泥裏一塵不染的白蓮花。

天真,但蘇順喜歡他的天真。

當蘇順再一次遇見大學裏因侮辱他哥而被他打進醫院的同學時,他內心的驕傲瘋狂滋長,也許不僅是驕傲,還有自卑的拉扯。

曾經他是在教學樓裏躲着這位同學走的窮小子,如今他是丹凰影業受無數人敬仰的貴少爺。

而他面前這個滿臉堆笑的老同學,因為父親受賄被抓而家道中落,他自己演技又爛已經沒了戲路。他沒了當初的刻薄,他如今膽怯的看向蘇順的眼裏只有祈求,祈求蘇順顧及往昔同窗之情給他點施舍。

可笑,太可笑了。他如乞丐般乞讨的樣子,讓蘇順一瞬間以為看到了自己當初在學校裏祈求不要再辱罵他們兄弟倆,留給他們一點顏面一般。

蘇順仰着頭,他還是給了他一次機會,他說,“你上我的車,我幫你。”

後來,蘇順就如願跪在了蘇勝的面前。

“你是嫌我造孽造的還不夠嗎!”蘇勝兇神惡煞的樣子就像要把蘇順生吞活剝,“人家再怎麽說也算是個藝人,是有熱度的!你去把人家的腿打斷,你要怎麽擺平這件事!”

蘇順看着他氣急敗壞的樣子,心底暗暗開心,他似笑非笑,好像在說“我才是勝者”。

蘇勝啊蘇勝,你終于看清我蘇順的真實面目了。

你別想抛下我獨自踏入黑暗中的火堆,我就是要做飛蛾撲向那團火,與你共沉淪。

蘇勝雖然嘴上讓蘇順自己去擺平闖下的禍,但其實暗地裏他就找人去給了那人一筆巨款,此事也就再沒有被追究下去。

蘇順又一次被他哥保護了起來,洗白了他的罪,好像他從未犯過罪一樣。

蘇勝靠着辦公桌,他摘下眼鏡,揉着晴明穴,他說,“以後這種事千萬別再做了,看誰不爽,你告訴哥,哥會幫你收拾。”

又是這樣,蘇順咬着後槽牙,能聽到咯咯的聲音順着咬肌傳入耳朵裏,蘇勝又想把他摘得幹幹淨淨。

蘇勝到底什麽時候才能明白,他蘇順不怕攤上事,他蘇順不怕被拉下水,小的時候是他蘇勝自己說的,他們是一體,為什麽現在他哥卻偏要将兩人分的清清楚楚。

就好像他蘇勝一定是那個邪惡的魔鬼,而他就一定要是那個潔白的天使。

魔鬼和天使,本就可以是一個擁有兩面性的共同體,不是嗎?

蘇勝啊蘇勝,怎麽就不明白,就算是為了他死,他蘇順也心甘情願。

好在,在蘇順生命的最後一刻,蘇勝明白了。

當蘇順的槍架在他的腦袋上,對着警察喊出“蒸蒸傳媒的偶像也是我殺的!是我在他車上動的手腳!你們誰再往前一步,我連我哥都殺!”時,蘇順的腦袋開了花,他倒在蘇勝的懷裏,即使血水和腦漿已經源源不斷的湧出,染濕了蘇勝的手掌,他還是用盡最後一點意志顫抖了下嘴唇,“你清白了……”

蘇勝在那一刻才徹底知道了蘇順,知道他其實什麽都明白,知道他早已自願沉淪于他哥哥設下的,逐漸擴張,不吃人就停不下來的圈套。

蘇順帶着蘇勝所做過的一切罪行下了地獄,蘇勝的生活回歸了正常,就好像他從未犯過錯,就好像他一開始時那種良民的生活。

只有蘇勝自己知道,他已罪無可恕,他拿這個世界上最愛他的人贖罪,這本身就是一種罪過。

忘記了是小順去世後的第幾年,蘇勝和妻子離了婚,分了一半的家産給她,另一半,他全部捐了出去,就好像這是他贖罪的唯一方式。

可二十年裏,他無法入眠,他一閉眼就是小順在他懷裏撒嬌叫哥哥的模樣,小順在他面前下跪認錯的模樣,小順在他懷裏斷了氣的模樣。

只有五十五歲的蘇勝,花白了頭發,他閉着眼睛,走向車流橫行的馬路上,他勾起了小拇指,感受着微風扶過小指的氣流,就好像是童年時,他牽着小順過馬路時那樣。

随着眼前飛快駛來的車燈光亮,蘇勝感覺小指處好像真的勾起了一根纖細的食指。

二十年來,前所未有的放松,讓蘇勝不自覺勾起了嘴角。

小順,他怕哥哥迷了路,他自親來接哥哥了。

蘇勝從林漠然家出來後,沒有回張有利給他買下的小區房,而是回到了他記憶中和蘇順共同生活過了十二年的地下室。

他在早已結滿蜘蛛網的地下室裏坐了整整一天,等待着王振元會派來的人。

天色逐漸暗淡,常年未曾使用過的燈泡早已損壞,沒有多餘的亮光照射進來,蘇勝坐在黑暗中,寂靜的空間中緩緩傳來過道裏由遠及近的腳步聲。

門被踢開,一群似小混混般窮兇極惡的人闖了進來,一腳将蘇勝踢倒在地,随之而來的是一頓毒打。

直到蘇勝躺在地上,無法再撐起身體,那些人才止住了動作。

“我問你!是不是你在我們公司藝人車上動的手腳?”頭子扯着嗓子對蘇勝喊,生怕蘇勝聽不清他的問題。

“不……不是……”蘇勝捂着肚子,躺在地上像一條翻不過身的魚。

那人好像不滿意他的回答,在他面前蹲下身子,扯住他的頭發,又問了一遍,“到底是不是你!說實話!不然我廢你一條胳膊!”

蘇勝口中的血沫子混着唾沫,對着那人的面容就啐了一口,“說了不是就不是!要廢你就別廢話!”

那人明顯沒想到蘇勝會這麽剛,他将蘇勝的腦袋一把推開,命令手下按住人,舉起手中的木棍就砸向蘇勝的左臂。

蘇勝好像能聽見耳邊傳來骨頭斷裂的聲音,随後疼痛席卷而來,從骨頭斷裂處流入身體的每個角落。

“走了!”那人對着手下招手,一群人又浩浩蕩蕩的走出潮濕的地下室,全然不顧幾近暈死的蘇勝。

黑暗中,蘇勝用完好的那只手掏出口袋裏的手機,艱難的解鎖,撥通了備注為“小順”的號碼。

當蘇勝再次醒來,他已經躺在了醫院的病床上。明媚的陽光透過窗戶照射進來,刺痛了蘇勝剛睜開的雙眼。

他看到自己被打上石膏的左臂,他知道自己又一次成功了。

苦肉計,百用百順。

“勝哥!”

随着一聲帶有哭腔的呼喚,蘇勝看到蘇順手裏拿着一盆水,小跑到病床前。

“你吓死我了!”蘇順那雙泫然欲泣的眼睛,望着他的時候永遠不會變,無論是上次還是這次。

“剛見到你的時候我以為你死了!”

蘇勝輕敲了下他的腦門,嗔怪道:“說什麽呢!你勝哥是那麽脆弱的嗎?”

蘇順揉了揉被敲的地方,顫抖了下嘴唇,小聲問:“勝哥,你怎麽會出現在那個地方?”

蘇勝還以為他會先問到他為什麽會被人揍,不過轉念一想,他上輩子也是被人這麽揍了一頓的,當時的蘇順還是在場的,當時的他無能為力,痛哭流涕的給那些惡徒磕頭,求他們不要動哥哥,他願意替哥哥承受。

“……”蘇勝沉默了片刻,編了個理由,“我也不知道,可能那些混混覺得那裏鮮有人煙,把我駕到那裏去打了一頓。”

蘇順聽到這個回答,低下了頭,像是若有所思。

“小勝!”病房門口傳來一聲尖銳的女聲,兩人循聲望去,是張有利,她身後還跟着一位富态的老年人,是王振元。

“是誰打你打成這樣?你知道嗎?”張有利焦急的跑了過來,在蘇勝臉上一頓關切的撫摸。

看到被擠開的蘇順一臉不服,蘇勝知道弟弟一向愛吃醋,便別開了臉,“應該是蒸蒸傳媒的人,他們問他們的藝人是不是我害的。”

“那你承認了嗎?”張有利急切的想知道答案,盯着蘇勝的臉,口不擇言。

“我承認什麽啊!本來就不是我做的事承認什麽!”蘇勝皺起眉,提高了分貝。

張有利還想說什麽,王振元咳咳兩聲,讓她閉上了嘴,自動讓開了位置。

“這次委屈你了。”王振元說起話來,還真有股子大佬味兒,“你放心,我們丹凰絕對不會虧待你,等這次電影拍攝結束後,該給你的,我都會給。”

蘇勝很滿意自己欺騙過所有人的演技。但他确實說了實話,無論是哪一句,都是實話。

他承認,是王振元暗搓搓的讓他去除掉蒸蒸傳媒的藝人,事成後王振元給他丹凰影業的總經理位置,他們達成了協議。

前世時答應是為了扒掉窮的那層皮,好繼續留在弟弟身邊照顧他。今生答應則也是為了蘇順,為了要給蘇順更好的生活。

現階段,只有蘇勝知道,蘇順,不,應該說林漠然的父母,馬上就要完了。

只因那藝人死亡背後的真兇,就是蘇勝在前往蒸蒸公司車庫時碰上的兩個人——林漠然的父母。

蘇勝不知道前世時林漠然的父母為何要做這件事,也許是因為他們的兒子也有出演,他們不希望兒子即将到手的名利被半路劫胡。

而此次他們做出這種事,就更加好理解了,他們還是為了兒子男一號的名利。

無奈是哪一次,蘇勝都沒有親自動過手,可無論哪一次,王振元和張有利都被他精湛的演技牽着鼻子走。

他們真的以為是他動的手,甚至找了打手去測試他的忠誠度。

蘇勝想笑,但他憋着笑,陪這兩個他腳下的階梯演完這場戲,他就能平步青雲。

而蘇順,也馬上就能明白,他的哥哥,沒有他想象中的那麽重罪難贖。

他不必再千方百計的染黑自己那雙純潔的手,不必再想方設法的跳入回不了頭也游不上岸的漩渦。

蘇勝,可以不是鄰近黎明将要熄滅的火,蘇順,也可以不是義無反顧抱火而斃的飛蛾。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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