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向挽舉重若輕地呼出一口氣,垂頭。
但電梯沒有下行,它被門外的人一按,開了。
晁新伸手按着按鈕:“今晚可以留下來嗎?”
向挽擡眼看她,沒動彈。
“有話想問你,很重要。”晁新仍舊讓電梯門敞着,盡管它發出了停留過久的低鳴聲。
向挽出來,晁新松開按鈕,拉着她的手,穿過過道,開門,然後徑直進了主卧。
小心地把門關上,晁新讓她坐上床,自己也踢掉拖鞋,屈腿坐在她對面。
寬大的睡裙敞着領口,彎曲的長發別在耳後,落地燈不太亮,也就比ktv好一些,只夠她們看到彼此。
“什麽話?”向挽嗓子細細的,帶着一點矜持。
“你說你是從很久之前來的,我當時沒有不相信,因為我當時的想法是,無論你從哪裏來,是什麽樣的人,我都想和你發生關系。”
“但我有一點抱歉,因為我确實沒有如你所想的那麽重視這件事,所以之後,這麽長的時間,我都沒有細想。”
“對不起。”
晁新第一次說“對不起”,有點低啞,有點欲,但帶着罕見的透明。
還有一點緊張,眉頭稍稍堆起來,好像她不習慣做這種事。
向挽不想承認,自己很快就原諒她了,甚至在“對”字都沒有出來的時候。
因為她見過太多逃避了,太多敷衍了,晁新擺了一個鄭重其事的開頭,她就想要原諒她了。
她咬咬嘴唇,望着晁新,像在自己心裏舀水,一點點把委屈舀出來,可是動彈它的那一下,最是起波瀾,所以反而她的臉色,不像之前控制的那麽好。
“我想問你的是,你是從哪裏來的?”晁新認真地看着她。
看了看她的臉、肩膀、手臂和撐在床上的指尖。
“李朝。”向挽說。
李朝……晁新的歷史很差,好像聽說過,屬于什麽亂世之中的一個小朝代,類似于幾個大時期之間過渡的那種。
“距現在有一千多年,”向挽不在意她熟悉不熟悉,只是說,“我比你大許多許多歲。”
講明來歷的時候,還不忘控訴之前晁新的胡思亂想,雖然被她驕矜的語言藏得很隐蔽,但晁新發現了,而且,又被她可愛到了。
“那你是……妖怪?”
“修仙?”
“還是……吃長生不老藥了?”
晁新望着她水靈靈的杏仁眼,開始好奇。眼前人的眼睛像小鹿,又像藏了一點桃花的精魄。
向挽氣息一動,掌不住笑出聲,又極快地收好,繃着嚴肅的面容,問她:“我哪裏像妖怪了?”
“我會吃了你嗎?”她探探腦袋,游着纖細的脖子,軟聲質問她。
晁新動了動嘴角,意味深長:“吃過了,不是嗎?”
向挽忍不住了,咬着嘴唇笑,但還是側過臉,不想讓她瞧見,然而卻忘記将緋紅的耳垂藏好,不小心暴露一二。
“我是人,同你一樣,一年一歲,生老病死。”向挽望着素淨的被單,細語道。
“那,你是怎麽來的呢?”
“有一日打雷,我也不知怎麽的,便到了于舟家,她收留了我。”
“所以……”晁新想到了一件重要的事,“你從來沒有流浪過。”
“沒有。”
“只是當時要落戶,我沒有旁的理由解釋來歷,便寫了‘流浪‘,當作黑戶建立戶籍了。”
“你落在……”晁新攏了攏眼簾,心內一動。
“于舟家。”
剛才說完的話,嘴唇還沒有閉上,就隐約有上揚的弧度,晁新望着她,慢悠悠地、克制地封閉好唇線。心裏只有四個字——原來如此。
原來那個緊急聯系人,是這個原因。
陰霾一下好像就散了七八分,連帶什麽年齡和社會背景的顧慮都被連根帶走,晁新覺得自己有點幼稚,而且是從未嘗試過的幼稚。
那種因為一個人細小的行為而郁郁寡歡,又因為她一句了不起幾個字的解釋,雨過天晴的幼稚。
“那你之前,是什麽樣的?”
“我,”向挽揚了揚眉頭,也揚了揚下巴,嘴角似笑非笑,“我是丞相家的小姐,我叫做向阿夕。”
“有點驕傲。”晁新笑着說。
但她的心裏在說,難怪,難怪向挽的教養這麽好,氣質也這麽好,腹有詩書氣自華的樣子。
她緩慢地眨着眼睛,像是在看萬花筒,眨一下,就将萬花筒轉一下,在腦海裏拼湊出一個李朝時的向挽,華服美人,明豔不可方物。
原來在那場頒獎禮上,她覺得那身漢服特別襯她,将她襯得讓當夜星河都失色,并不是自己的錯覺。
原來向挽性格最深處的嬌縱和掌控欲,也并不是她的錯覺。
相反,她真正在了解向挽。
這個發現讓晁新的心像被溫水蕩着,很暖和,很舒适。
“我是新元二十四年生人,過來時年十八,父親向餘,乃當朝左相,母親向華氏,高宗昭華公主之嫡女,長兄向丕,時任監鹽史、禦史大夫,二哥名喚向勤,我離開時,他還在軍中。”
“我與二哥感情最好,可他總吓唬我,我早前同你說,要與牌牌一道上外教課,就是因着二哥對我說,蠻子會吃人的。”
“我還有一個姨娘生的小妹,才八歲,不過玉雪可愛,十分機靈,你見了,也一定喜歡。”
向挽一邊回憶,一邊仔細地緩慢地說。
眼波明明滅滅,好像在用微弱的力量,将晁新與她的過去建立聯系。
晁新很恍惚,因為面前這位姑娘,在煞有介事地向她介紹一些埋在歷史塵埃裏的人,在她的話裏活生生的,像就在某個不大遠的家鄉,哪天如果晁新想要去拜訪,就可以被向挽領進門,和他們吃上一桌酒。
可向挽把他們描繪得越是鮮活,晁新越是心酸,從前的豐富,毫不留情地揭露了向挽如今的一無所有。
她很難想象,向挽是怎樣在一夜之間失去一切,茫然又孤苦地來到這個世界。
她當時一定很害怕吧。
連個過渡都沒有。
晁新伸手,握住向挽的指尖,她的食指還在被單上無意識地撓啊撓,然後她擡眼問晁新:“你真的相信嗎?”
弱弱的,甚至帶了一點祈求的意味。
“我記住了,你父親、母親、大哥、二哥,還有一個很可愛的小妹,我這次真的記住了。”晁新沒有回答相信還是不相信,但她這樣說。
“你相信了,”向挽輕聲說,“我瞧見你心疼我了。”
她的眼睛裏閃動微弱的晶瑩,這是她第二次想哭,可她也不懂為什麽,上次想哭是撕心裂肺,這一回,明明沒有發生什麽,她們只是平靜地說了一番話。
晁新靠過去,溫柔地親吻她,先是吻了吻腮邊,然後吻她的眼角。
所以她明白了,向挽是有很好的未來,但同樣也是令人無法真正安心的未來。
她胡亂說的,向挽沒有過去,竟然是真的。
很多時候,我們每個人都站在經歷壘成的高臺上,“過去”便是我們面向未來的支撐,有的叫做原生家庭的溫暖,有的叫做成長過程中的善意,有人的過去是瓊樓玉宇,能夠送他們直至九重天,扶搖上青雲。
晁新的過去,是搖搖欲墜的危房,她時而能聞到其中腐爛的菜葉味,還有令人反胃的潲水味。
而向挽,她連危房都沒有,她在險峻的山谷中過獨木橋,甚至是……走鋼索。
也許旁邊會有相同高度的好友,時不時伸手拉她一把,穩住左右搖晃的身形,但她沒有遇到真正意義上,想要接她去往稍微安全一些的平臺的人。
“那,”晁新的思緒被打斷,因為猛然被一個挺要緊的問題戳了一下,“你還要回去嗎?”
“我不曉得。”
四個字,讓晁新心頭縮了一縮。
“不過于舟同我試過,同樣的雷雨天,我也并未成功回去,并且,她托博物館的朋友查了內網資料,裏頭有關于我家庭稍微詳細一些的記載,說是我已然……亡故了。”
見晁新皺眉,向挽又更正:“是李朝的向阿夕,亡故了。”
晁新呼出一口氣,但也并沒有輕松到哪裏去,她聽不得這三個字跟向挽關聯到一起。
“因而我想學考古,我想要考研,然後進博物館 ,我也想親眼看看關于我自個兒的記載,還有我大哥的、二哥的,不曉得有沒有小妹的,還有我要好的李姐姐,也不知道……她許了哪戶人家呢?”
向挽偏着頭,柔軟地、輕聲細語地說着她微小的私心。
晁新沉浸地聽着,點頭以示自己懂得。
“同你講這許多,我耳朵有些熱,明兒起來,會不會後悔呀?”向挽摸一摸自己的耳朵,拿不準了。
“後悔也晚了,我都聽進去了。”
“所以你曉得了。”
“曉得什麽?”晁新也不由自主揀了她的用詞。
“你好沒有道理。”
“我……”
“你自以為與我将來不同,便将我推開,可我比你不确定上一千倍、一萬倍,卻未曾似你這般,瞻前顧後,舉棋不定。”
向挽瞄她一眼:“我自知前路不明,這才應承與你貪歡,而你故作灑脫,卻未必灑脫。”
“那我們……”晁新有點猶豫。
向挽坐直身子,正色打斷她。
“我有些喜歡你,你大抵也是,然而若有一方覺得時機不夠,也未必能夠強來,你要是想還與我好,那便允諾我,往後我想同你親近,便親近,你想同我親近,便也親近,不必顧慮許多。”
“若有一日,誰人倦怠這關系,也盡早提出,咱們便沒什麽瓜葛了。”
這是向挽能想到的最好的辦法,不給她們倆人之間任何關于生活和未來的壓力,但也不用壓抑自己想要靠近和想要索取的心。
晁新沒話說了,默默甘心承認自己果然不是年長的一方,向挽把她吃得死死的,進進退退,都好像精确地瞄準了她的情緒。
其實,向挽的态度才是一開始晁新想要追求的“舒服就好”,只是後來生出了別的,擾亂了她們之間的關系。
那個別的,叫“不夠”,叫“貪心”。
但目前來說,她們倆人還沒有“貪心”的資本。
“你這些話,是現想的嗎?還是來之前就想跟我說了。”晁新問她。
“吃飯時想的。”
吃飯?晁新試探:“那她們都……”
“知道了。”
“所有?”晁新心裏咯噔一下。
“嗯。”
晁新不說話了。
向挽略低頭:“你臉紅了。”
晁新不置可否地撩一把頭發,按下手機,語氣自然:“不早了,睡吧,明天我送你去學校。”
可向挽卻搖頭,晁新提眸看她。
向挽欺身過去:“你讓我留下來,此前還令我難過了。”
聞着越來越近的暖香,晁新心被牽起來,提着線似的,一下一下地颠。
“我仍有些許餘怒。”
向挽一手捂住晁新的嘴唇,另一手将她的睡裙推上去。
“所以我,不管牌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