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亡體歸魂·殊門 (1)
垣中愈發繁華熱鬧起來。
茶樓中、民間大街小巷,近來都在流傳着一個人。
一開始他們都說“那個十驸馬啊……”,後來發覺其實用“那個樂川桀王世子啊……”更能體現出這個人的傳奇色彩。一開始他們都是在悄悄地議論着,久而久之,發現朝廷對于稱呼其實并不那麽忌諱之後,市面上掀起熱潮的就只剩下“樂川桀王世子”了。
濂臻皺眉道:“少主,可需要我去讓垣中的人住嘴?”
魏堂胥道:“不用理他們。周禮桓不是周成,不會在意這些。”
他微微眯着眼睛,看着眼前繁華的街道。他還記得,不久之前,這個地方,那個少年扯着嗓子吼得臉紅脖子粗的情景。
嚷嚷着“我們驸馬、我們驸馬……”的樣子,真是蠢透了。
魏堂胥不自覺揚了揚唇角。而後消逝。
那個人已經不複存在。
餘下一副本就不屬于他的軀殼,住着一個叫衛修的靈魂。
他只有一個名字,善白樓。他長什麽樣、是何許人也、來自何處、意欲何為、又将去向何方……魏堂胥不知道。
“少主!”
濂臻策馬疾行至魏堂胥身邊,手一揮,身後幾個侍衛即刻分頭圍向前方一個帶着面具矯健穿梭的白色人影。
魏堂胥看向濂臻,濂臻道:“少主你剛才在想什麽?看看身上少了什麽。”
魏堂胥摸了摸腰間,眼中神色一凜,雙指輕點馬背,飛身而起。幾個起落逼近那個身影。濂臻棄馬,與魏堂胥和衆侍衛形成包圍之勢。
衆百姓一見是十驸馬在抓人,紛紛上前湊熱鬧,短短一瞬。
無路可逃。
魏堂胥提着那人的衣襟,搶過自己的東西。上面用一根繩子系着一顆夜明珠和反差強烈的一塊劣質玉佩。
魏堂胥冷然開口:“偷什麽都可以,偷這個,找死!”
那人反倒不驚慌,道:“鄙人不過借世子的夜明珠一用,用完自當歸還。世子何苦用偷如此不文雅的字眼?”
魏堂胥冷冷睨了他一眼,那人的面具只遮住鼻子以上,露出形狀優美的嘴唇。
似乎……似曾相識?
這個念頭只閃過一瞬,便被魏堂胥晃出了腦袋。他細細抹了抹玉佩,沖濂臻道:“拖出去,埋了。越遠越好。”
濂臻:“……”
衆百姓:“……”
那面具男子一蹦,破口大罵:“你這個藐視王法的狗屁魏堂胥!”
魏堂胥瞳孔一緊,望向男子。
男子縮了縮脖子,一溜煙鑽進人群跑了。
魏堂胥愣了一會兒,迅速追了上去。
男子一邊跑一邊喊:“啊!姑娘們快出來!十驸馬在此!啊不對!樂川桀王世子來啦!!”
魏堂胥見湧過來一大群瞎湊熱鬧的人,怒極,飛身一躍,上了城樓。
男子跑着跑着不小心被卡在自己招來的人群裏擠來擠去,差些斷氣的時候,被一把提了起來,越過人群,幾個起落被帶離喧嚣。
落地,男子被魏堂胥一把扔到地上。
男子吼:“魏堂胥!你不會輕點麽!”
魏堂胥單膝跪地,将男子罩在自己身下,擡起他的下巴,漠然道:“笨死了。”
男子啧一聲,道:“放手!你才笨呢!”
魏堂胥忽然堵住他的唇,男子瞪大眼睛。
魏堂胥的吻強勢又不乏溫柔,柔軟的舌頭在他口中反複糾纏,缱绻而不舍。
不知道過了多久,魏堂胥才終于放開了他。
魏堂胥抵着他的額頭,微微喘息,道:“這是原本的你麽?白樓?”
男子微愣,道:“我要告訴妍安公主,你在外面沾花惹草。”
魏堂胥輕笑:“你是花?還是草?”
男子極其認真極其驕傲地道:“我是……上仙魔執靈君之徒。上仙善白樓。”
魏堂胥稍稍離開他的額頭,看着他的眼睛。他伸手,想拿開那張面具。
溫蘇夌抓住他的手,道:“不。你不會想看見這張臉。”
魏堂胥将視線落在他紅潤的嘴唇上,往下,他脖子上,圍着一圈細細的,淡紅色的傷痕。仿佛那個地方,曾被一刀截斷過。
魏堂胥将夜明珠和玉佩分開,收回玉佩,将夜明珠挂回溫蘇夌腰間,道:“不許再弄丢了。”
溫蘇夌定定地看着他。他伸手,将溫蘇夌摟進懷裏。
溫蘇夌回抱住他,将下巴抵在他肩上,閉上眼睛道:“魏堂胥,若是某一天,在這個世界上你再也尋不到我,那我便是走了。謝謝你。我會永遠記得你的。”
魏堂胥收緊手臂,側過臉親吻溫蘇夌的頭發。
——*——
溪矜不明白,為何陛下忽然就不那麽經常來繡央殿了。難道真是喜新厭舊,君王無長情?
衛公子也好像變了個人……不,應該說是變回了幾個月前他剛來時的樣子。整日裏憂郁而乖巧地坐在殿中,從不邁出大殿一步。等着陛下。
溪矜都開始心疼,陛下卻還是沒有來。
——*——
禦痕忽然到徐席硯府上拜訪。
他感慨:“衛公子怎麽那麽久不出來搗亂了呢?”
這麽一說,徐席硯也開始意識到,真是很久沒有見過衛修了。
扯着扯着,禦痕終于記起來正事,道:“徐席硯,你知道的,不可能不知道。你在裝傻。護着那個溫亦華,你想做什麽?陛下不戳破你,不過是想給你一個自行請罪的機會,趁着還沒鬧出大事,你趁早處理了溫亦華。指不定陛下可以饒你一命。”
徐席硯道:“禦痕,我覺得,我發現了一件了不得,指不定陛下會殺我滅口的事,你想聽麽?”
禦痕道:“不想。”
徐席硯:“哦,是這樣的,我覺得,溫蘇夌也許死得太不值得,我們錯怪他了。而衛修,他很奇怪,我懷疑,這段時間我們見到的根本就不是真的衛修。”
禦痕道:“……你現在判斷易受溫亦華左右,而溫亦華是溫蘇夌的弟弟。前一個觀點暫不置評。後一個……你的意思是,出來搗亂那個衛修都是假的,像現在,躲在繡央殿裏大門不出二門不邁那個才是真的?”
徐席硯道:“不錯,我想,這件事陛下大概是知情的,他們二人如此親近,陛下斷不可能察覺不到。禦痕,我正好有些疑問想找你解答。”
禦痕神情有些嚴肅,徐席硯道:“我想确定一件事。當初我救回衛修後,除了你陛下沒讓其他任何太醫看過衛修。我想知道,衛修他當時身上帶的傷……”
禦痕喝了口茶,道:“不錯,是情傷,但是他沒有中過蠱毒。”
徐席硯道:“你知道,我不可能公私不分。前些日子,陛下命我肅清周卞餘黨,所有能活捉的我都活捉了,而這些人他們給了我一個完全一樣的訊息:溫蘇夌是受周卞脅迫而潛伏在陛下身邊的,并非自願。他做的很多事,以前在我還不知情的時候看來是大逆不道,現在看來,卻反而是為了保持一個平衡。我猜測,溫蘇夌必定有一個在後期将周卞一網打盡的計劃,卻不想陛下情蠱提早解了,并且殺了他。”
禦痕皺着眉,無法盡信。
徐席硯又道:“此事原不複雜。只是我們皆是在對溫蘇夌有一個‘妖後’的整體定位下來看此事的。若是擯棄成見,從頭分析,便可以發現很多不合常理的事。”
徐席硯負手踱步,這一些,其實都是他的猜測,而并不是溫亦華告訴他的。一開始他就覺得溫亦華很眼熟,只是想不起來他到底在哪裏見過。直到某一天,他細細品味溫亦華的名字,才想起來那個被陛下處死了的溫蘇夌。
溫亦華一直說有求于他,卻始終未明說到底是什麽事。關于這一點,徐席硯并不知道原因。直到确定了溫亦華的身份後,徐席硯開始猜測溫亦華的事是否與溫蘇夌有關。
有了這個設想,他派人去了桑穰徹查溫蘇夌與溫亦華兩人。調查的結果出乎意料,後來他開始審問每一個能活捉到的周卞餘黨,而幾乎每一個人,都會帶給他“驚喜”。
徐席硯道:“便如陸賢一事,周卞要陸賢死以此逼反陸家,大可以讓溫蘇夌慫恿陛下廷上杖斃陸賢,而絕不可能讓溫蘇夌将陸賢發配到陸俊的地盤上去。溫蘇夌為了将這件事在周卞面前糊弄過去,定然費了不少力氣。如今想來,那段時間溫蘇夌那場讓朝廷上下幸災樂禍了那麽久的‘風寒’,想必正是灼夭所致——此乃第二個問題,禦痕,以你的醫術不可能看不出來,溫蘇夌當時,是否身中灼夭?”
禦痕沉吟,他确實曾經看出來,溫蘇夌身中灼夭,且另一半宿主正是陛下。然而陛下并沒有中毒,似乎溫蘇夌将蠱毒盡數引到了自己身上。禦痕沒有深究此事,他時刻觀察陛下,見陛下始終沒有中毒的跡象也就放下了心。那時為了岚邑,他沒有告訴任何人,生怕此事傳到陛下耳中,陛下搭錯筋要他為溫蘇夌解除蠱毒。
禦痕道:“不錯。确有此事。我沒有告訴任何人,只等着他一命嗚呼。”
徐席硯微微嘆了口氣,道:“今日到此為止,無論你們信我與否,這件事我都會一直調查下去。陛下若是因為溫亦華的事要拿我,我不會服的。轉告陛下。”
禦痕凝視徐席硯。他與徐席硯都自小被周禮桓看中,留在身邊,一武一醫。三人年紀相仿,那麽多年,彼此了解。他明白,徐席硯絕不是會為色所誘的人。他道:“陛下其實并不知道溫亦華的事。你好自為之。”
徐席硯笑道:“大恩不言謝。日後自當報答你,好兄弟。”
禦痕挑了挑眉,離開。
徐席硯笑了笑,轉過身,看見溫亦華。
溫亦華眼中盛滿感激,道:“徐大哥……”
徐席硯走近溫亦華,十分認真地道:“我救你,收留你,幫你,是因為我喜歡你。你若是不能接受我絕不會勉強你。我現在便告訴你,我不想日後你知道真相,以為我在用恩情留住你。”
溫亦華一愣,臉上發紅。低聲道:“我……”
徐席硯道:“你還小,我等你。”
——*——
已近時間上朝,周禮桓還是在批閱奏折。王長喜擔憂地看着。他不知道陛下為何最近都不再去繡央殿了。難不成是連那位衛公子也厭倦了?
陛下雖未公開承認衛修的存在和身份,這幾個月來,這位衛公子在陛下的默許下天天亂晃,還搞出那麽大動靜,卻已是幾乎人盡皆知了的。
許是有溫蘇夌這個十惡不赦的妖後作對比,衛修着實讨人喜愛,朝廷上下知道衛修後竟個個緘口不提,由他去了。
王長喜誠惶誠恐地跪至禦案前,道:“陛下,上朝時間将近,陛下已經幾日未好生休息,千萬保重龍體。”
周禮桓道:“孤知道了。退下。”
王長喜又一拜,惶恐退下。
周禮桓擡起頭,眼中映出兩點跳動着的燭火,卻不煜煜生輝,只躁動而虛假。
他走出禦書房,待腳步停下才發現眼前是繡央殿。他一愣神,溪矜已經喚出聲:“陛下!”
周禮桓望着“繡央殿”三字。
溪矜臉上露出些喜色,他正想着向衛修通報,殿中已經跑出來一個人。溪矜福了福身,悄然退下。
周禮桓将視線投向跑出來的那個人。
衛修光着腳,只穿着單薄的雪白裏衣。站定在離周禮桓有些遠的地方,仿佛想起什麽,不敢再靠近周禮桓。
周禮桓緩緩走向衛修,衛修看着他,眼中閃着一觸碰就會碎的脆弱。周禮桓靠近他的時候,他甚至低下頭往後退了退。
他像是鼓足了勇氣,終于擡起頭,眼中含着霧氣問周禮桓:“你不喜歡我了?是這樣麽?陛下,你直接告訴修兒,修兒不會纏着你的。”
周禮桓看了他很久,将他抱起來,走回殿中,輕輕地放到床上,道:“是孤對不起你。”
衛修猛然抱住周禮桓,失聲痛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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朝臣面面相觑,王長喜見周禮桓竟直勾勾地望着玉玺,漠然地出神,暗暗嘆氣,尖嗓子一扯,道:“有事啓奏,無事退朝。”
群臣騷動,此時,魏堂胥出列,道:“陛下,臣有本奏。”
周禮桓回神,看向魏堂胥。
魏堂胥道:“陛下,日前臣偶遇江湖神醫亓布,亓布為臣診了一脈,發現臣身患隐疾。妍安公主三年未能添丁,原是臣之過。臣不能耽誤公主開枝散葉,望陛下,準許公主休夫。”
此言一出,衆臣俱目瞪口呆,廷上一片寂靜。
任是誰也不會想到,堂堂十驸馬、桀王世子,竟會當着所有人的面,承認這種大失男人顏面的事,還主動讓陛下恩準妍安公主休夫?
……
——*——
一身龍袍的俊美男子抱起纖弱的少年,溫柔地放到床上。
“是孤對不起你……”
“好了,離大哥。”
堇離收回幻象。
溫蘇夌松了口氣:“這樣就夠了。”
堇離看着他,哼笑道:“知道他安好,你也就放心了?”
溫蘇夌被堇離一直看着,唇邊的笑容終于完全逝去,神情惆悵而苦澀:“我……終于把衛修還給他了。”
堇離伸出手,輕輕撫了撫他的臉頰,道:“所以,我絕不想讓你變成現在這樣。”
溫蘇夌垂下眼簾,拿起面具戴上,露出弧度悲傷的嘴唇。他道:“離大哥,你說究竟是為什麽,當初師父讓我選擇,我明明選擇了忘,然而,有些時候,我覺得自己好像真的完全不再喜歡周禮桓了,更多時候,有些感覺,”他指了指心口,“卻還是會從這裏冒出來。無法掩飾。現在,我要試着靠自己忘了他。我不能讓他一直霸占着這裏,揮之不去。”
堇離拍了拍他的頭,道:“有這個覺悟,真是極好。現在岚邑,又在鬧笑話,回去看看,緩解悲傷。”
——*——
溫蘇夌一回到垣中,便被鋪天蓋地的嘲笑議論聲淹沒。
內容五彩缤紛,中心只有一個——十驸馬、樂川桀王世子魏堂胥……他竟!然!不!舉!
溫蘇夌:“……”
原地醞釀了一下情緒,溫蘇夌忽被人拍了一下。他回過頭,濂臻道:“溫蘇夌公子,少主讓屬下先帶公子去一個地方。他辦完事便回來找公子。”
溫蘇夌道:“濂……呃,濂……管家?”
濂臻笑道:“濂臻便好。”
溫蘇夌擺手:“不不不,不好。要是你不介意,我叫你濂大哥?”
濂臻道:“還是濂臻便好。”
溫蘇夌:“濂大哥,怎麽垣中忽然多了這許多謠言?”
濂臻:“……少主自會親自與公子解釋,公子不必擔心。”
溫蘇夌道:“濂大哥,你們在私下似乎都是稱魏堂胥少主?為何?”
濂臻又道:“這個少主也會親自與公子解釋。”
溫蘇夌:“……”
溫蘇夌又在馬上百無聊賴地晃蕩,晃了半個時辰,到了地方。濂臻引他到一間房裏休息。溫蘇夌正好晃得有些累了,拿下面具,撲倒在床上便睡了過去。
——*——
禦書房。
魏堂胥道:“先帝借岚邑予吾殊門避難,吾殊門承諾之事既已盡數辦到,如今八年之期亦到,與你朝廷之約便已完成。十日之後,殊門将在江湖上正式複名。”
周禮桓點頭,道:“在此多謝殊門少主保全妍安名聲。”
魏堂胥微微颔首,正欲告退,忽而又回返,道:“周禮桓,這是最後一次,我們和平商談。下一次相見,是敵是友,尚未可知。”
魏堂胥離去許久,周禮桓仍坐在禦案後,未動分毫。
王長喜入內禀報道:“陛下,妍安公主求見。”
周禮桓道:“宣。”
妍安公主面上發白,身子仿佛更虛弱了,見了周禮桓,只淚眼朦胧,道:“皇兄!”
周禮桓命人将他扶起,道:“妍安,別忘記你當初答應過父皇什麽,絕不假戲真做。”
妍安抽噎道:“可是……可是……父皇已經不在了……皇兄,妍安真的喜歡他。你不要放他走,把他抓起來,留在這裏。”
周禮桓沉聲道:“夠了妍安!堂堂岚邑公主,為了一個男人如此任性,成何體統?”
妍安咬了咬唇,道:“皇兄還不是如此!還不是為了一個男人差些斷送了岚邑江山!如今又縱容着另一個男人在宮中胡作非為……”
周禮桓冷冷地打斷他:“妍安!”
妍安抹了抹眼淚,哭着跑開。
周禮桓扶着額撐在禦案上,王長喜擔憂地道:“陛下……”
周禮桓道:“明日陪孤出宮,去東華山。”
王長喜道:“陛下,東華山路遙,周卞之亂方平,朝中及民間都尚有些動蕩,此時離宮,是否不妥?”
周禮桓眼神迷離:“不妥……麽?”
王長喜看着周禮桓此刻竟然有些脆弱的神情,只好道:“陛下萬萬保重龍體。”
——*——
“少主!”濂臻勒馬相迎,魏堂胥道:“他呢?”
濂臻道:“已送回總舵,現在正在休息。”
魏堂胥道:“傳令下去,全面部署,十日後,舉行聖複儀式。”
濂臻領命。
門吱呀一聲被推開,溫蘇夌擡起頭,看清了來人,道:“英明神武的少主回來了?”
魏堂胥勾了勾唇角:“想我了?”
溫蘇夌眼神戲谑:“聽說少主不舉,被公主休了,我怕少主想不開,一直在這裏等着少主,睡也睡不安穩。”
魏堂胥走近溫蘇夌,勾起他的下巴,吻了他一下,笑道:“我是否不舉,你可要試試?”
溫蘇夌拍開他的手,道:“你到底是何身份?”
魏堂胥坐下,笑得大方,道:“大概很快便是你夫君了。”
溫蘇夌:“……”
魏堂胥又笑,道:“你可聽說過殊門?”
溫蘇夌重複:“殊門?”搖頭。
魏堂胥道:“也難怪。殊門八年前于江湖中銷聲匿跡,你那時大概還小。我父親原系殊門門主,八年前,殊門遭遇滅頂之災,無奈之下率衆投奔岚邑天子周成。彼時岚邑國土尚小,樂川桀王及其子征戰不幸身亡。周成為求軍心不散,答應庇佑我殊門,但我父須頂替樂川桀王之名繼續征戰,且需為其效力八年。”
溫蘇夌疑惑道:“這樣,沒有人發現你們的真實身份麽?”
魏堂胥道:“這也許便是天不亡我殊門之處。樂川桀王及其子沙場作戰有一習慣,便是佩戴金色面具。初時我與父親在衆人面前從不摘下面具,久而久之,我年歲漸增,容貌變化,摘了面具倒也無人質疑了。而父親,岚邑漸穩,不再征戰後他一直深居樂川,不在世人面前露面。因此,這八年來,我殊門倒也無恙。”
溫蘇夌道:“從來沒有人懷疑過你們?”
魏堂胥道:“自然是有,不過都是原樂川桀王的親信,有周成施壓,加之在我與父親的率領下,樂川大軍屢屢大捷,久而久之,那些人也便默認了我們。至于江湖中人,更不可能會想到,我殊門竟會祈求朝廷庇護。”
溫蘇夌點頭:“你們的做法很明智。我很贊同。”
魏堂胥看着他輕笑:“大丈夫能屈能伸,我殊門上下,從未覺得當初殊門門主的選擇辱沒了他們。”
溫蘇夌抓了抓頭,道:“那你與妍安公主又是怎麽回事?這會兒怎麽忽然,就冒出那些謠言出來了?”
魏堂胥道:“周成心機深沉,即便我與父親屢屢為他岚邑傳來捷報,他卻從未停止提防我們。我與妍安的婚事,便是他用來牽制殊門的。從一開始,此事的所有參與者,包括妍安在內,就都知道這只是一場我們演給天下人看的戲。”
溫蘇夌驚訝:“妍安公主也知道?”
魏堂胥點頭:“妍安是京都八位公主之中,最為聰慧之人。唯有他,周成才放心讓其與我成親。”
溫蘇夌想起那日自己在妍安公主面前胡謅的事,神情慘不忍睹:“她很聰慧?”
魏堂胥看着溫蘇夌的神情,笑道:“大智若愚。”
溫蘇夌快暈了。他悶悶地道:“那你們……”
魏堂胥道:“我們有名無實。周成明白,我殊門遲早是會離開岚邑江湖複名的,在他心中,江山雖最為重要,他非常需要妍安與我成親借此牽制殊門,但他十分喜愛妍安這也不假,他希望我離開後,妍安還能再許一門好親事,所以,當初,他曾要妍安立誓,絕不假戲真做。”
溫蘇夌目瞪口呆:“這也……太荒唐了……”
魏堂胥道:“确實荒唐。”他看向溫蘇夌,“但我與妍安,确實只有夫妻之名,無夫妻之實。原本殊門複名的計劃是在幾個月之後的,我也并不急着與妍安解除夫妻關系……”
溫蘇夌歪着頭,與魏堂胥對視。魏堂胥道:“然而,你讓我時刻被一種不安全感圍繞着。仿佛,你随時會消失。我無法不心慌。”
溫蘇夌怔道:“魏堂胥……”
魏堂胥道:“你明白我的意思。”
溫蘇夌心中一澀,搖頭:“我不明白。魏堂胥,為什麽?我們一共才見過幾次?你甚至不知道我的真實身份。你不知道,所以你這麽說,你若是知道我是誰,我曾經做過多麽壞的事,你會連話都不屑于與我講……我知道你……你這個目中無人的壞家夥……”
魏堂胥打斷他:“溫蘇夌。”
溫蘇夌愣住。
魏堂胥伸手将他的面具摘下來,露出一張傾城容顏。魏堂胥笑:“笨死了。僞裝得如此随便,就以為別人認不出你了?當本少主傻的麽?還故意露出嘴,你說,是不是為了方便本少主吻你?”
溫蘇夌一邊紅着眼睛,一邊紅着臉,一邊還要羞憤不已:“你!休要胡說!”面具是師父給他的,讓他戴着,不要在周禮桓等人面前洩露身份,他怎麽知道魏堂胥竟會如此胡言。
魏堂胥見将人惹急了,方悠悠笑着,将人摟進懷裏,道:“如此說來,你便是溫蘇夌是麽?”
溫蘇夌道:“魏堂胥,我便是溫蘇夌。你知道的,我是怎樣壞的一個人。”
魏堂胥道:“我知道。”
溫蘇夌顫聲道:“別傻了。我喜歡周禮桓,喜歡得無法自拔……”
魏堂胥道:“我知道。”
溫蘇夌抓緊魏堂胥的衣襟:“……也許這輩子也忘不了他。”
魏堂胥道:“我知道。”
溫蘇夌推開他:“你不知道。我很快就會消失不見。”
魏堂胥嘆了口氣,道:“無論如何,無論最終我們會不會有結果,我都會保護你。”
溫蘇夌搖着頭:“我不想再無恥一次,魏堂胥,我們不會有結果的。你別喜歡我,我一點兒也不值得。”
魏堂胥堅定道:“我會保護你。”
——*——
周禮桓道:“宣禦痕。”
不稍時,宮人急急入內禀報,道:“禀陛下,禦太醫不在宮中,似乎是出宮尋徐大人了。”
周禮桓喚來王長喜,道:“去徐府。”
周禮桓許久未擺駕徐府,徐府老管家吃了一驚,正欲下拜行禮,周禮桓制止。道:“禦太醫可在府上?”
管家道:“禀陛下,正是。”
周禮桓道:“所有人免禮,帶孤去找他們。”
管家忙不疊引了周禮桓往徐席硯的書房走去。一路上下人們皆不敢出聲。待到得門口,周禮桓示意管家下去。
王長喜正想敲門,周禮桓忽然揚手制止。
房中傳來禦痕的聲音:“阿硯,我回去想了很久。若真相真如你所說,我們錯怪了溫蘇夌,我亦無法安生。我有幾個問題想問溫亦華。”
徐席硯道:“禦痕,你是我在這宮中最好的兄弟。我不想瞞你,若是陛下不相信我與溫亦華,我會帶着溫亦華走。”
禦痕嘆了口氣:“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你們又能走到哪裏去?萬事逃不過一個理字。只要我們拿出證據,陛下斷不會為難于溫亦華。”
徐席硯握緊了溫亦華的手,道:“華兒,好好回答禦太醫。”
溫亦華點頭。
禦痕道:“你與溫蘇夌,皆是桑穰部落族人。我查過書籍,有文字記載,桑穰各族盡皆擅蠱,你與溫蘇夌是桑穰部落中人,即便學藝不精,又怎會為周卞利用而不知反擊?”
溫亦華道:“不,我與哥哥非為學藝不精,而是根本不會蠱。從小到大,被其他族人嘲笑之時,我也曾經問過哥哥這個問題,然而哥哥從不曾正面回答過我。在我很小很小的時候,我的父母就去世了。十三歲的時候,哥哥和我又被周卞抓了起來,再未相見過,很多事情,也許哥哥從未來得及告訴我。”
禦痕皺眉:“你的意思是,到了你們這一代,你們家族只剩下你與溫蘇夌二人?”
溫亦華被這樣一問,有些疑惑,道:“我不知道。但是,我從懂事起,就只知道哥哥。好像,從未聽說過有其他親人。”
禦痕起身踱步,問及此處,他頭腦中似乎有什麽東西一閃而過,卻又抓不住。徐席硯道:“有什麽問題麽?”
禦痕擺了擺手,又道:“你們如何能肯定,溫蘇夌雖初時是為周卞脅迫,後來卻不是心甘情願?畢竟,我曾聽說,周卞對桑穰族人還是區別于其他人的,恩威并施之下,難保溫蘇夌不會選擇于他最有利的路走。”
溫亦華渾身發顫,從徐席硯掌中抽出手,驀然起身,咬牙道:“你可以不相信他,但是,不可以诋毀他!”
溫亦華被禦痕的話一激,全然忘記了堇離的囑咐,道,“若不是你們,若不是周禮桓與周卞連累到他,他又怎會無緣無故被抓到中原!若不是……周卞在我身上下蠱相脅迫,他又怎會任人宰割!哥哥從小與我一起,生于桑穰,長于桑穰,他沒有做錯過什麽,他甚至為了周禮桓不惜犧牲自己,背負罵名,被灼夭吞噬,他還天真地以為還一十三劍給周禮桓,周禮桓可以原諒他,他有什麽錯!為何要去求周禮桓的原諒!”
徐席硯皺着眉,想去拉他:“華兒……”
溫亦華甩開他的手,擦了擦眼淚,道:“沒錯,我騙了你,我什麽都知道,我知道我哥哥是怎麽死的,我什麽都不告訴你,裝着很天真的樣子,就是想利用你為我哥哥洗刷冤屈,我讨厭你們,你們所有人都害過我哥哥,在他一個人承受着所有痛苦的時候,落井下石。他不過是想救我……”
徐席硯厲聲道:“華兒!”
溫亦華顫聲道:“我也很壞……配不上你。”他沖到門邊,門開。
周禮桓站在門外,神情冷漠。
徐席硯心中一緊,将溫亦華拉至身後,道:“陛下!你都聽到了,給我們一個調查的機會。”
溫亦華推開徐席硯,看向周禮桓,眼中充滿恨意:“你殺了我哥哥,他還要我別恨你,我做不到。”
周禮桓漠然道:“打入死牢。”
徐席硯和禦痕同時下跪:“陛下!”
溫亦華被侍衛押着,臨走之前,忽然沖徐席硯道:“我就是想利用你,誰知道你一點用都沒有。”
——*——
溫蘇夌晃着腳,看着魏堂胥光着膀子給他的馬刷背,問:“它叫什麽?”
魏堂胥道:“沒有名字,就叫馬兒。”
溫蘇夌:“……我來給它取個名字。”
魏堂胥停下,似笑非笑地看向溫蘇夌,道:“什麽?”
溫蘇夌蹦到魏堂胥身邊,摸了摸魏堂胥的馬,然後被甩了一臉水。
魏堂胥朗聲大笑。
溫蘇夌:“……哼,一點都不乖,就叫二狗好了。”
魏堂胥:“……”
他的馬:“……”
溫蘇夌道:“二狗,以後再甩水到我臉上,你就改名叫傻丫。”
駿馬仰天悲鳴。
溫蘇夌十分滿意,拍了拍二狗的頭,這次果然沒被甩水。魏堂胥哭笑不得,安慰地摸了摸他的馬,跟上溫蘇夌。
溫蘇夌道:“穿上衣服,有傷風化。”
魏堂胥調笑:“是賞心悅目吧。有沒有想撲上來的沖動?”
溫蘇夌:“……衷心希望你能變回以前那個拽拽的目中無人的十驸馬。”
魏堂胥朗聲笑了笑,湊到溫蘇夌唇邊親了一下。溫蘇夌一愣,臉刷的一下變紅。
馬兒打了個響鼻,悲傷地看着它家主人被那個給它亂取名字的壞人追着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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溫蘇夌換了一套黑色的衣服,戴上他的面具,到馬廄裏牽了匹馬,一轉身,看到站在面前的濂臻。
濂臻道:“溫公子,少主囑咐過,不可讓公子獨自一人外出。”
溫蘇夌翻身上馬,道:“濂大哥,我要回皇宮一趟,麻煩你轉告堂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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衛修看着自己的手,忽然将案上的茶具盡數掃到地上。
溪矜聽到聲音,惶恐地沖入殿內,道:“衛公子?”
衛修道:“陛下呢?”
溪矜道:“衛公子,陛下想是政務繁忙,待……”
衛修忽然渾身發顫,道:“陛下……叫陛下……過來……”
溪矜惶恐退出。
周禮桓聽了王長喜的話,道:“讓禦痕去看看他。”
王長喜猶豫道:“……陛下,只怕衛公子他……是想見陛下一面。”
周禮桓臉上看不出半分表情,他失神稍時,放下朱筆。
衛修瞥見床邊放着的那幾本書,抓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