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兩人坐在大狗旁邊,雞舍內外幹幹淨淨,連蒲公英都吃禿了。

今天晚飯便只有鍋裏那只鴨,還有書生手裏僅存的三只蛋。

怎麽吃都像是最後的晚餐。

發財腦子不太好使,見主人像是悶着笑又像是不高興,晚飯時間很老實地沒有上桌,坐在旁邊默默看着。

哈喇子流淌成河。

藺竹往旁邊讓了讓,尋思着有它在吃完飯還要拖地,把水煮蛋遞給解雪塵。

“你怎麽會給它起個這樣的名字?”

解雪塵拿過蛋,過了會兒才模仿他的樣子,把蛋湊近桌面磕碎,一點點剝開。

“這名字怎麽了?”

“不符合……你的特點。”藺竹含蓄道:“我本來覺得,你的狗該叫霸天撕海之類的。”

“你說的很好。”解雪塵淡漠道:“根本就不是我起的。”

“當初純種的銀雪獒生下兩只狗崽,我五哥抱走一只,送我一只,送之前就把名字起了。”

藺竹若有所思:“難道他那只叫恭喜?”

你們家文化水平有待提升啊?

男人簡短解釋:“我哥小時候很蠢。”

雖然意外,但這狗還是湊合着住下了,晚上把秋千當枕頭,鼾聲驚天動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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它有三只眼睛,藺竹擔心過鄉親們看了害怕,但解雪塵伸手一拂,額頭上那只眼睛就聽話阖上了,說是以後有外人的時候不會輕易張開。對應的,三條尾巴在有外人時也能聽話收好。

多一只狗就多一張吃飯的嘴,書生夜裏輾轉反側,做夢都在想法子解決生計問題。

轉天天還沒亮,他突然坐了起來。

解雪塵睡意未消:“怎麽了。”

“我覺得——這頭狗可以耕田。”

“……”

藺家并非只有後院這麽一丁點菜地。

元寶村地處江南,家家戶戶都種了水稻蔬果自力更生,按照道理,他本也該是個地道的莊稼漢。

但十年前意外之後,他們家的大片莊稼地漸漸就荒了。

無他,小孩要讀書趕考,哪裏顧得上這個。

種地這件事,看着撒撒種子澆澆水就能活,其實得翻土施肥拔草除蟲一長串伺候下來。

真要靠他一個人種完四畝地,論語春秋也該忘得差不多了。

得虧有康姨媽時不時的探望接濟,以及他漸漸能靠幫人寫信算賬攢一些錢,不然早就餓死在哪個冬天了。

藺竹沒有牛,自己也學着鄰居強行用力氣犁地。

當天放棄,效果一般。

那幾畝田荒着也是荒着,附近的人家偶爾會占用些田地種點東西,收獲時大方分些糧米瓜豆,算是互相幫助了。

這事在解雪塵來了之後并沒有轉機,直到今天。

為了表示友好,藺竹早上特意分了發財一個油餅。

後者嗷嗚吞了,繼續淌哈喇子。

“它聽你話嗎?”

“還行。”

兩人把倉庫裏積灰多年的木把式翻了出來,套在了狗脖子上。

繩索居然還有點緊。

大狗接近成人半身高,鬃毛如獅子般蓬松茂密,若是現了原形,便有犀牛般大小,足夠當個騰雲駕霧的坐騎。

解雪塵沒把真相告訴他,神情複雜地看見自家狗子套上了犁,站在荒田邊緣傻樂。

田廢了很多年,上頭盡是雜草藤蔓,得連根翻起來,把深的一面曝在天日裏,之後再考慮播種。

藺竹拍了拍獅子狗的腦袋,見它還在那傻站着,早有準備地從袖裏掏出來一根胡蘿蔔。

魔尊表情有點繃不住:“你想幹什麽。”

“老百姓的智慧。”藺竹把胡蘿蔔綁在竿上,竿插在狗鞍上,偌大一根胡蘿蔔登時晃蕩在狗鼻子前頭,聞着噴香。

發財看見吃的就樂,嗷嗚一聲狂奔向前,身後木犁狂刨不止,把草根藤蔓全撅了個幹淨!

狗子嗷嗷嗷向前瘋跑,身後放土炮似的沙土飛揚,場面蔚為壯觀。

眼見着要跑出田壟了,藺竹拉拉解雪塵的袖子,後者一臉無奈地吹了聲哨。

狗子忙不疊轉彎掉頭,發現胡蘿蔔也飛到主人那邊了,撒丫子又是一陣瘋跑。

一來一回,兩攏地就翻了個徹徹底底,別說草根了,螞蟻窩都能翻出來。

解雪塵尋思着我家狗原來還有這個功能,聽見有旁人在往這邊來。

“喲!藺哥兒來種田了?!好大一只狗!”

“好家夥,狗都能犁地了,我家二黑怎麽不行!”

“你也不瞧瞧人家那狗有多大,個頭都頂得上半頭牛!”

鄉親們本來日常來這附近幹活勞碌,遠遠瞧見藺舉人家裏的荒田今天跟放炮炸窩一樣驚天動地,吆五喝六地過來看熱鬧。

緊接着就看見猛狗耕田的壯烈場景。

大夥兒一擁而上,伸手撸狗。

“嘬嘬嘬,給我摸摸。”

“好軟的耳朵,毛這麽厚夏天得多熱!”

“哪兒來的狗啊,藺哥兒,叫啥?”

藺竹尴尬笑道:“我們……山裏撿的,叫……”

解雪塵平和道:“叫發財。”

大夥兒紛紛誇贊:“好名字!一聽就吉祥!”

村裏人都心地善良熱情好客,本着新狗來了跟新人一樣的道理,陳伯還把自家婆娘煎的雜糧餅子掏出來喂它。

銀爪獅子狗張開血盆大口:“吸溜!”

陳伯半條胳膊眼見着連同餅子一塊進狗嘴了。

藺竹:“發——財。”

鄉親們:“不打緊不打緊!”

“你這個狗,親人的很,好狗!”

陳伯把胳膊拔了出來,就着旁邊張伯的大背心擦了擦:“就是口水多了點。”

等熱鬧看得差不多了,鄉親們各自扛着鋤頭幹糧去種田,留他們兩站在原地。

藺竹把胡蘿蔔薅下來給發財囫囵個吃了,又在竿子上栓了棵花菜。

解雪塵已經看淡生死了,站在田壟上看自家傻狗奔來跑去,權當給它放風。

四畝田全部翻土很需要些時間,藺竹主動把竹水壺遞給大個子,随口問道:“原來你還有這麽多個個,做最小一個肯定很幸福吧。”

解雪塵看他一眼:“我不是最小的。”

“你排多少?”

“四十九。”

藺竹愣住,心想這得是怎樣的英雄母親,木讷道:“那統共……”

“統共一百三十多個。”解雪塵猜到什麽,冷漠別開頭:“我父親納妾成性。”

書生一拍腦袋,知道是自己想錯地方了,但也聽得驚駭:“居然有一百多號兄弟姐妹,你們互相認識的過來嗎。”

“基本都死絕了,還剩下五六個活口吧。”

“難道是家裏發疫病了?”

“可以這麽說。”解雪塵終于露了個笑:“我幹的。”

藺竹又想到殺人如麻的那個夜裏,後背發涼。

這是個魔頭啊。

他很少與特殊人物站得這麽近,一時間甚至不知道怎麽接話。

正義感暫時被活命的欲望壓制下來,但好奇心還是有點繃不住。

“總有和你關系很好的家人吧……”

“有,”解雪塵回憶道:“但是大部分很早就已經下落不明了。”

他正要繼續往下說,突然靈識在某處倏然跳了一下。

“鵝要破殼了。”

“什麽?”

“還有半個時辰不到,走,回家。”

他還沒有看過小鵝破殼,那個比較要緊。

魔尊對着田裏撒歡的大狗吹了聲哨,後者回嗷一聲表示收到命令,繼續順着指令往後耕地,一仰頭連竿帶花椰菜全吃了,撒丫子往遠處跑。

這邊藺竹跟着解雪塵往回走,終于回想起來他是買過兩個鵝蛋。

家裏老母雞暴斃前只肯孵雞蛋,碰到別的蛋都會一臉嫌棄地扒拉開。

他沒想到,那兩個鵝蛋居然能活到今天……

鵝蛋就在雞窩深處放着,從頭到尾都沒動過地方。

有一個已經在微微晃動了。

雞窩裏太暗,解雪塵把它們兩都掏出來平放在草地上,搬了個小馬紮在旁邊等着看。

藺竹也沒見過小鵝出生,跟着搬了個馬紮,一時沉默。

屠戮手足這種事,對他這種普通人來說,還是太出格了。

他只有一個妹妹,生前也是百般疼愛着,恨不得把天下所有好吃好玩的都送給她。

明明互相有血緣關系,怎麽會鬧到這種地步?

解雪塵低頭盯着蛋,許久才開口。

“我五哥,從小就是叛徒。”

“叛徒?”

“嗯,他自聽話起便忤逆父親,不肯搶掠,不肯殺生,也不肯迷誘旁人,巧取豪奪。”

藺竹聽得迷惑:“這麽做才對啊……”

解雪塵搖一搖頭。

“如你所說,衆人是惡,唯他是善,那便是叛逆。”

“五哥不僅救走即将被殺的仙人,還私開血牢,放跑了數百個囚犯,父親勃然大怒,要當着所有人的面将他淩遲。”

藺竹:……

你爹感覺精神不太正常的樣子。

“他後來還活着嗎?”

“處刑的那天,他掙開捆神索,當着萬衆鬼魔的面剁了一條我爹的胳膊。”

“然後自剔魔骨,去了仙門,從此再無音訊。”

男人豎起一根手指:“這在我們魔界屬于标準的堕落行為。”

藺竹聽得百感交集:這是什麽奮發向上的陽光好青年!你們那個地方要不得!

他不敢說出聲,只能用眼神表達情緒。

“你也這樣覺得,是吧?”解雪塵嘆一口氣,有些惋惜:“他本來天賦異禀,雖然腦子進水了,總歸勝過旁人一大截……”

兩百年四十年前,五哥一走,父親也只剩四條胳膊,事情就開始亂了。

沒等他再惋惜一句,旁側突然傳來冷笑。

“是,你全家腦子進水了。”

藺竹根本沒聽到腳步聲,冷不丁一擡頭看見有銀袍美人斜倚竹牆,看得愣住。

再漂亮的閨秀小姐,都不及他面前這人仙娥般的外貌。

當真是雲想衣裳花想容,千嬌百媚及一身。

仙娥梳着遠山髻,銀衣似是彩霞織就,外有輕紗閃爍,內有華緞輕垂。

只是略一偏頭,步搖上的翠色便像是活了,搖曳生光。

她的剔透眼眸竟如紅寶石一般,襯得面粉唇薄,說不出的從容柔美。

藺竹回過神來,明确知道這人不是來找自己的。

“你朋友?”

你未婚妻?你親姐姐?

解雪塵也是愣了下。

“五哥?”

兩顆蛋跟着晃了晃。

美嬌娥輕笑一聲,這才把周身珍珠般的閃閃華光給收了,沒那麽晃眼睛。

“真叫人一通好找。”

藺竹總算聽出來他這是清澈男聲。

男。的。

解雪塵瞧他一眼,揮手讓家裏最後一個馬紮飛過來。

“我哥從小就喜歡穿裙子,被別的兄弟打過幾次,把人家牙給打出來了。”

“在下解明煙,多謝你照顧舍弟。”

藺竹還了一禮,同他一起坐回小馬紮,三人坐成一排。

解明煙:“你們在幹什麽?”

“看鵝。”解雪塵言簡意赅:“你來找誰?”

“誰都不找。”解明煙施施然道:“我逃難來着,總得找個地方落腳。”

蛋殼上終于相繼裂了幾條小縫,能聽見細微的啄殼聲。

“逃難?”解雪塵眼睛仍盯着鵝蛋,面無表情:“高山洞府不夠你呆的,你百年前早已渡劫升天,何苦下凡。”

“有人向上頭舉報我出身有問題。”解明煙溫和道:“我感覺身份像是暴露了,就連夜抛下徒子徒孫跑路來着。”

“雪塵,我還以為你死了。”

解雪塵終于側目看他,表情晦澀。

“沒想到在這裏會見到你。”

“等一下,如果你跑到這兒來了,難道說……”

話音未落,兩顆蛋接連被啄出小洞,細碎鵝叫傳了出來。

小白鵝努力地頂開黑暗禁锢,竭力睜開眼看一看全新的世界。

解明煙本來還在唏噓,突然伸手捂嘴。

“好——可愛!!”

他看解雪塵無動于衷,伸手大力搖肩:“是!小!鵝!耶!!”

解雪塵不祥的預感再度加深,旁側的藺竹正要俯身去捧起新破殼的小鵝,地下傳來熟悉的震感。

地下突然就爆起一張狗嘴,張口跟無底洞似得把兩只鵝連着殼吞進腹中!

“吸溜!!”

藺竹痛哭出聲:“小!!鵝!!”

“我介紹一下,”解雪塵較為冷靜地把黑蹄白獅子狗從地底下拎出來:“這是恭喜。”

解明煙痛罵一聲,踩着仙雲履一腳撐在矮牆上,把大狗子倒拎怼地:“吐!!”

狗子慘兮兮嗷完,嘔嘔嘔幾下把兩只小鵝哕出來。

兩只鵝剛出生也沒見識過這種待遇,一時間分不清楚自己到底是卵生胎生,頂着滿頭黏液遲疑地叫了一聲。

“呱?”

解明煙伸手捂頭,花容失色:“完了,鵝都被吓出蛙叫了。”

“不,”書生默默道:“鵝本來就是這麽叫的……”

恭喜蹲在旁邊,十分熱情地又舔了一口小鵝。

“吸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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