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
解雪塵真沒騙人。
他打開那一匣子妖丹的時候, 目睹的确實是異光閃爍的整盒珠子,有的妖丹像是今年新剜的,裏頭筋結未褪, 還沾着一層淡淡的血霧痕跡。
但哪怕是見多識廣的魔尊本人,如今也是平生第一次見識人間工匠精湛的造假工藝。
整匣子晃蕩亂響,靈氣四溢的妖丹內丹血魄丹, 八成半都是精細仿造的。
什麽雨花石啦, 瑪瑙琥珀啦,花裏胡哨的鴿子血藍寶石咯, 外頭裹幾層似真似假的鯨脂活油, 居然能把內髒殘餘的那股腥臊味都活靈活現模拟出來——
乍一看全是真的,逐一捏開才能看清裏頭的關竅。
精, 一個個真是太精了。
老頭兒思取長生不老, 期望着雄霸天下,對這樣另辟蹊徑的玩意兒自然肯四處砸錢。
可錢真能買到這些東西嗎?
真有修行的大妖猛鬼哪裏有這麽好找?找着了還能讓人跟集麻将似得把內丹全裝一個盒子裏,全都供他享用?
恐怕最初幾個是真的,漸漸真一半假一半的混着造, 到了後頭發現他不懂那些丹修常識,索性怎麽花裏胡哨怎麽來。
魔尊搖晃盒子時,許多寶石在昏暗光影裏都能閃爍出璀璨光彩來。
是人間珍貴,但對壽命沒有半分好處。
它們全被包裹捏造成來路玄秘的丹丸, 到最後還被鎖進陵墓深處, 被珍而重之地供起來, 可知利益鏈裏環環相扣的那些經手人收了多少好處。
話一點破, 先不說那吓到跟猴子似得蹿到梁上的師爺, 單是美夢盡數破碎的蕭老爺子, 此刻都是五雷轟頂一般, 扶着桌沿完全站不住了。
他在遇到解雪塵之前,一有軍馬兵械囤積在手,二有龍脈寝陵造勢,各個方面都如同只差臨門一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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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想到看似剔透水晶的輝煌未來,到最後不過是冰糖渣子,一咬就能碎的不像樣子。
“不可能,不可能——”老人倉皇到雙眼通紅,對着房頂高處的師爺又吼了一聲:“這是你給我搜羅來的妖丹,真東西在哪裏,我問你,在哪裏??”
師爺還想跑路,哪想到底下那黑袍妖怪手指一勾,自己就一骨碌滾到地上,摔得尾巴骨都快裂成兩半,痛叫不止。
解雪塵低頭瞧了眼他的氣色,又明白了點。
“他肚子裏還有半顆,要四五個月才能完全消化完,量小道行低,但好歹是真貨。”
“你,你!!”蕭老爺一腳把師爺蹬翻在地,又猛一轉頭看向藺竹畫圈的那張圖紙,臉上似悲似笑,終是流露出罕有的洞察出來:“你們要炸了這陵,是不是?”
他一度以為自己手握無數權勢,門客如雲家財萬貫,今日大夢驚醒,才發覺是什麽都沒有。
至于造反諸事,恐怕在京城裏都如笑話一般,自開始至今日并非不露半點破綻,而是高位者根本懶得幹涉半分!
注定要坍塌的榮華陵寝,大半匣全無公用的虛假丹石。
一切一切,全都是假的,假的!!
藺竹正要開口,突然被蕭霎一拽避開了飛擲而來的酒杯,兩人差點要摔倒在地上。
沒等他們反應過來,蕭老爺瘋笑當場,毫不避諱地開始撕扯卷軸,摔砸椅杯,披頭散發好似入魔。
怒火攻心,種種真相揭開之際,他一步一步被刺激到心魄盡亂,眼看着已經神智失常了!
蕭霎原本做慣了被衆人笑罵的傻子,哪想到今日會看見親爹變作瘋子,想過去拉扯已經來不及了。
那老頭連衣袍上都被冷茶潑濕,瘋瘋癫癫一路跑了出去,眼見着有下人過去阻攔,但大勢已去,便是請再好的郎中過來,也未必能救得回來。
二少爺在原地看着這滿地狼藉,臉上挂了一滴淚,要哭又哭不出來,最後一伸手擦了擦臉。
“我回去同大哥說一聲,讓他照顧爹。”
藺竹點一點頭,看了一眼解雪塵,與他有了默契,開口道:“你們關押的那些工奴,我們恐怕要全都放走了。”
“還有這座陵,恐怕會全都炸個幹淨,不留後患。”
蕭霎已是平靜下來,像是很快就接受了這些,又好像是沒有太多感情的癡傻兒。
“我只是回去同大哥說一聲,之後便剃發出家,重新尋個地方自渡了。”
“往後要是還能與諸位再見,也是老天看顧。”
他說出這些話時,完全不像先前的童稚無知,反而還揚起了笑,像局中人終于得以解脫。
“我爹想兵臨京城,我哥想運籌帷幄,那都是他們的事了。”
“今後我只想到處走走,拾幾枚好看的秋葉,看一看初冬飛雪,興許明年便餓死了。”
蘇紅袖看了全程,忍住不說一句那你要不要過來種田,尊重這小孩兒的最後選擇。
當和尚也好,早日勘破,早日忘俗。
一時間大局落定,蕭霎也乘轎離去,整個燭山都就此徹底被解開禁锢,曲終人散。
工匠和勞奴們自然是歡呼雀躍的第一批人選,哄搶着沖去管事們的房舍裏找些銀錢衣帛便各自逃遁,生怕晚跑一步又被捉去過什麽暗無天日的苦日子。
他們像紛飛的燕子一般倏然散開,所有人都在往山腳跑去,一路揚塵起沙,還有人開始大聲的唱起歌來。
負責每日抽鞭子呼喝來去的管事們也反應過來,惶然又木讷地看着驟然變故的這一切,不知道今後該再往哪裏去。
有人三三兩兩聚攏了準備去蕭府再尋些別的差事,也有人跟随那些工匠們一起收拾細軟快步回家。
偌大工事,巨石原木,昨日還即将成為輝煌陵宮的一部分,當下只無聲地散落各處,如同被忘記的巨獸。
不出一個時辰,山裏已經跑空大半的人,剩下的人也在陸續啓程,還有人特意過來同他們道謝。
解明煙看着這裏的一切,嘆了口氣。
“我說吧,敢把你綁來這裏,誰知道會出什麽事。”
那師爺雖然是活着跑了,估計後頭的日子也不會好過到哪裏去,說不定還會被那大少爺尋仇。
“我本來只是聽藺竹的話,過來同他一起接你,現在好了,還得收拾掃地,把亂七八糟的東西全都歸置回去。”
解雪塵始終坐在高處,自解禁開始起就在看着所有人的奔處,像是在回想忘世渡的許多事。
被親哥這麽一念叨,他這才反應過來,燭山陵還沒被擺平。
“炸了就是,把石料木料全都扔進去,一塊炸幹淨完事。”
解明煙皮笑肉不笑:“你生怕山神半夜不來找咱們喝茶是吧?”
藺竹打了個激靈:“我去統計一下,咱們該拆的拆該撤的撤。”
“那也可以直接叫官府來啊,這麽多東西值不少錢呢……”林霜今看着都累:“全都搬走咱今兒是別想回家了。”
魔尊在高處惆悵了一會兒,還舍不得下來。
“其實,我本來是想,在這逮個好工匠回去重新造府苑。”
此話一出,衆人寂靜。
果然。
你根本不是自己被綁過來的,你一開始就想好了要順點東西回去!!
藺竹笑到一半僵硬起來:“逮,一個?”
“我知道錯了,”解雪塵硬着頭皮道:“從前在忘世渡呆了太久,沒有把除我以外的旁人都當成過人。”
他離開藺家院子之前,想法和那蕭老爺沒有太多差別。
人有高低貴賤,貴者奴役差使賤者,一切理所應當。
反而是一個包子,突然把他從那些理所應當裏拽了出來。
像是把溺水者驟然拉出湖面,猛然嗅到大口的清澈空氣,以至于意識都變得有些混亂起來。
很多理所應當從一開始便是錯的,就如同窮人苦者原本也該吃兩個鮮肉包子,喝一大碗豬油粥一般。
解雪塵肯認了這個錯,哪怕話沒有完全說出口,藺竹也能聽懂幾近全部。
他點一點頭,變得放松許多。
“其實不用請特別好的工匠師傅。”
“我們自己蓋屋搭院,反而是一點點積累挑選着來才顯得有趣。”
書生有心把自己許多的打算說出來,此刻再接話時笑起來眼睛裏都猶如清溪一般。
“留石,你想一想,你如果做了撒手掌櫃,當然可以請八百個匠人管家過來,又快又精細地替你包辦好一切。”
“可那造的再好也只是個好院子,不是你的家啊。”
“相反,我們一路走走停停,在這裏買着了合适的羊毛毯子,在那兒挑着絲繡的熨帖被單,拼湊着積累着把整個家搭出全貌,你再走進院裏房中的時候,看到什麽都會想到每一天發生過什麽,去過何處見過誰人。”
“到了這一步,興許回家才是回家。”
解雪塵聽到一半便想答應了。
他似乎很好哄,每次哪怕得不到什麽,藺竹婉轉講上幾句,好像那些也并不重要。
魔尊這邊還沒表态,很有禮貌地等着自家書生把打算說完,旁邊幾個人都聽得心花怒放起來。
“說得好!我那個什麽紫海別院不住了!全都拆掉!!”
“我就覺得那個繡樓冷冰冰的一點感覺都沒有,果然地毯不是自己親手買的踩起來根本不行!”
“藺竹竹!!帶我一個!!”
解雪塵黑着臉想要發作:“是隔壁那幾塊地皮不夠你們折騰?”
林霜今當機立斷:“說得對!我們組隊不行嗎!!裝修完再看誰家弄得好!!”
藺竹一口氣差點沒摟住,聽她解圍才緩過來。
再來四個絕對會直接要了他的親命,家裏呆一個魔王就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