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自有少年游

其餘被點到的人也都跟着走了下去,隆裕帝這個時候看着曲長負,簡直是怎麽看怎麽順眼。

此刻見跟他同齡的人都摩拳擦掌地準備下場,唯獨曲長負站在高臺之上,手扶欄杆向下看去,愈發顯得整個人清瘦孤冷。

見狀,隆裕帝難得生出幾分體諒的心思。

他說道:“曲愛卿,你也跟着下去罷,給他們做個見證。”

曲長負行禮稱是,便也随後而去。

曲言聽得皇上這一聲“曲愛卿”,擡頭一望,才知道這個慣常的稱呼,叫的不是自己,是自己的兒子。

那個瞬間,他心中掠過種非常微妙的感受,卻又見隆裕帝轉頭沖自己笑言道:“有此佳兒,亦是卿之功勞矣。”

曲言按下思緒,笑道:“是皇上擡愛。”

曲長負走路的速度一向不快,等他到了高臺之下的時候,兩邊的人已經上了場。

比賽共分成三場,第一場由齊徽帶隊,跟李淳對抗。

只見兩邊的人分別換了不同顏色的球衣騎馬上場,紅色的為東道主郢國,白衣黑褲的則是梁國來使,兩隊人馬分立球場兩旁。

一個小太監手裏端着托盤,快步朝着場邊的曲長負走來,雙手将上面那個拳頭大小的球獻給他。

曲長負咳嗽着擺了擺手,小太監便自己将球放到了場中,然後拿起鼓槌,用力一敲。

兩隊人馬頓時朝着那球沖了過去,伴随着驚呼與叫好之聲,氣氛頓時熱烈起來。

曲長負抱着手站在場子外圍看着。

他想自己大概過幾輩子都無法理解,周圍這些人為什麽會為了這種沒有意義的東西而如此激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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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場球賽,輸也罷,贏也罷,能給人帶來什麽?多無聊啊。

趁着沒人注意,曲長負掩袖,小小地打了個呵欠。

在他的走神當中,兩場馬球已過,雙方一輸一贏,勝負就要看第三場了。

前兩場分別是太子和魏王帶隊,第三場便輪到了靖千江,他的對手是梁國大将蔣昆。

這個蔣昆作為使臣,一直十分的沉默寡言,大多數郢國人不了解他的性格。

靖千江之前卻曾經在戰場上跟對方打過幾次交道——那個時候,他還只是一名小小的馬前卒。

蔣昆不說話,是因為他性格急躁,并不長于言辭,生怕給梁國丢臉,他的本事,可全在這騎射功夫上面了。

眼看着就要開始了,梁國那邊忽然來了個侍衛,站在馬下沖着蔣昆說道:

“蔣将軍,孫統領突然腹痛,無法參加了!”

蔣昆眉毛一豎,罵道:“不長進的東西!”

這樣一來,梁國的人就不夠了,他們正在商議由誰頂替,剛剛打過一場的齊瞻已經換過衣服走了過來。

他聽聞這件事,目光一閃,笑道:“貴使若是為難,本王倒是有個提議——不若令思平王上場罷。離鄉多年,他必然也很想同親族好好相聚。”

李淳皺了皺眉。

齊瞻也是夠缺德,他所提的這個思平王,正是李淳的八弟李裳,也是梁國送來郢國的質子。

他從小便在異國為質,文采武功自然都得不到精心栽培,性情更是懦弱,齊瞻這樣提議,明擺着想看梁國出醜。

但拒絕的話也實在不好說,李淳只是稍作猶豫,随即便微笑道:“有何不可?八弟,你也來同玩一局罷。莫緊張,輸贏無妨。”

李裳從人群中站出來,神情木讷怯弱,行禮稱是,也上了馬。

靖千江勒住馬缰,在旁邊瞧着他們商量,臉上也不知道在想什麽,這時才道:“成了?那便開始吧。”

鼓響,雙方開球,你來我往。

剛剛文比的時候,萬關奎已經被曲長負壓了一頭,蔣昆這次是鉚足了勁要給梁國将面子掙回來,球杖揮舞的分外兇狠。

只見郢國這邊,宋繹将球搶到了手,淩空擊出,傳給靖千江。

靖千江剛剛要去接,蔣昆便一杖揮出,竟是不管不顧,沖着靖千江的面門就掄過去了。

雙方的馬都在疾沖,眼看避無可避。

一片驚呼聲中,靖千江卻忽地雙腿一勾,他騎術精湛,竟然在這一瞬間翻身藏到了馬背之下,那一杖就落空了。

蔣昆一怔,卻見靖千江瞬間翻身坐直,同時撥馬回頭,甩手揮杖。

這一連串的動作潇灑流暢之極,衆人尚未反應過來,球已經被打進了梁國的球門。

少頃,喝彩聲才轟天一般地響了起來。

正在這時,靖千江卻忽然斷喝一聲:“噤聲!”

他性子素來冷诮,但也沒有這般連旁人替他喝彩都要發怒的道理,衆人詫異地安靜下來,卻聽見一聲隐隐的野獸低吼。

——竟有一只不知從何而來的老虎,沖破獵場四下所設圍網,向着球場這邊猛撲而來!

這老虎身形龐大不說,關鍵是動作十分靈敏快捷,場上衆人手裏拿的都是球杖,根本無力與它當面抗衡。

一時錯愕之間,便只見老虎竟直沖着齊徽沖了過去。

“快,保護太子!”

“殿下,殿下小心!”

衆人遠遠在高臺上也看到了這一幕,皇上猛然站起身來,随駕在側的骊妃則驚的差點暈去,嘶聲道:“徽兒!”

侍衛們不敢放箭,電光石火之間,老虎的前爪已經朝着齊徽撓下,齊徽擡臂一擋,他的胳膊上頓時皮開肉綻。

但他也借着這樣的一下格擋,就地一滾後躍起,迅速閃到老虎身後,呵斥道:“還不放箭?”

霎時數箭齊發,射向老虎,侍衛們也已經沖到齊徽面前,将他團團保護起來。

馬嘶、人語、虎嘯,亂作一團,這些人當中,其實靖千江完全有能力與那老虎周旋,但他冷眼看着齊徽,并未動手。

片刻之後,又将目光向後一掃。

在或躲避或救援的混亂人群中,靖千江準确地捕捉到了盧延的身影,也看到了對方臉上的錯愕和驚慌之色。

果然。

早在骊妃單獨召見曲長負的時候,他便預想到盧家還會有進一步行動,畢竟曲長負心高氣傲,從不肯低頭,那麽他與整個昌定王府,便是完全站在了你死我活的對立面上。

因此靖千江也一直時時提防,未曾放松警惕,他想到了會發生意外,但沒想到這意外竟然不是沖曲長負來的,而是找上了齊徽。

雖然不知道具體過程是怎麽一回事,盧延知情,這已經毋庸置疑了。

靖千江眼見侍衛們追擊老虎,盧延他們那一夥勳貴子弟縱馬急退,便将手中馬鞭放開,似是漫不經心地垂落于地面。

混亂中,鞭梢一勾一卷,揚起碎石,打在盧延那匹馬的馬腿上。

聽見人群中傳出“盧世子墜馬了”的驚呼,靖千江哼笑一聲,悠悠打馬而去。

比起郢國這邊的緊張失色,梁國的使臣們都在認真觀察着眼前的一幕,蔣昆面露不屑之色,悄聲沖着李淳說道:

“三殿下,您瞧這郢國之人,性格多詐,卻沒有一點血性。”

“方才那個姓曲的小子只會耍嘴皮子,璟王不敢跟我硬碰硬地撞上,反而躲到馬肚子底下去。還有他們這個太子,遇險後只是躲來閃去,等人來救,算什麽漢子。”

李淳瞧了蔣昆一眼,只見他滿臉不平之色,卻知道對方性情燥進,心胸偏狹,這是輸了那場球不自在,故意挑人家毛病。

他道:“無論鬥智還是鬥勇,只要贏了,就是英雄。你可莫瞧着那位曲公子病殃殃的,他年紀輕輕能得皇上如此賞識,必有……”

可惜今日注定是多事之秋,李淳後面那“過人之處”四字尚未出口,忽然臉色一變,說道:“不好!”

蔣昆跟着擡頭,卻見這郢國太子雖然已經脫險,但侍衛們射殺老虎的舉動卻驚了旁邊的幾匹馬,一時間亂嘶亂跳起來。

其中一匹,正被梁國質子李裳坐着,此時帶着他狂奔而出,直沖球場外圍的曲長負撞了過去。

李淳對這個不受寵的弟弟并不甚關切,但李裳可以死,但萬萬不能在這種結交的時刻。

更何況若是再連郢國丞相的愛子都一塊傷及,那就更将是一場麻煩。

他和蔣昆各提馬缰,向着那邊沖去,卻見李裳的坐騎已經到了曲長負面前。

疾風将他身上的袍袖都鼓蕩而起,對方卻不知是吓傻了還是無力抵抗,竟一動不動。

李淳高喝道:“曲大人,你閃開啊!”

可曲長負充耳不聞,就在雙方眼看就要相撞的一刻,他忽然伸手,竟然生生抓住了這匹狂奔驚馬的缰繩。

那個瞬間,李淳幾乎以為曲長負是瘋了。

但緊接着,曲長負手上用力,借勁身體騰空而起,青衣鼓動,淩空翻了個筋鬥,正好落在了馬背上。

李裳被瘋馬帶着狂跑,頭腦中早已一片空白,只知道緊緊抱着馬脖子不讓自己跌下來,結果忽覺身後多出一人。

他尚未來得及驚詫,腰已經被人從身後摟住,一提一拖,借着直接把他從馬背上扔了下去。

衆人只見曲長負在危急之際淩空翻身上馬,落于李裳身後,廣袖飛揚之間,摟着他的腰将他放下馬來。

這一連串的動作,使得瘋馬愈驚,加速狂奔。

曲長負握緊缰繩,任由它跑,眼見前方便是一棵大樹,他手疾眼快,将缰繩灌入氣勁揮出,頓時在樹上連纏數道。

而後曲長負身子一斜,側身掠起,人在半空之時,随手将袍擺一挽,足尖在樹幹上輕踏,已然飄然在數步之外落地。

他的每一次動作都快到了極處,卻又幹脆利落,清晰到了極處。

那微聳的清瘦肩背,緊繃優美的腰線,潇灑舒展的身姿,以及在半空中翻卷的袍袖,盡數在目,宛若青鳥翺翔于碧空,轉折如意。

靖千江原本也正情急地要趕過去,看到這一幕的時候,他卻不覺一時怔然,癡癡駐足。

曲長負向來是多病的,懶怠的,上一世的時候,他總是被衆人擁簇在中間,輕言淺笑,拿捏人心,以謀略取勝。

便算是手中握劍攬弓,也總帶着幾分漫不經心的敷衍。

這個時候他19歲,正是最應該意氣風發的年紀,身體狀況亦似乎比上一世好了些許,萬衆矚目之下,他神采飛揚,少年飒沓,竟讓人恍惚中湧起一股欣喜與酸澀混雜的情緒。

曲家郎君,少年得意,原該如此。

但緊接着,他便看見曲長負落在地上,卻是以手扶額,一個踉跄,眼看就要暈倒。

靖千江連忙要過去扶,結果沒想到,旁邊還同時伸出來了三雙手。

他一頓,和李淳、謝九泉與齊瞻一同将手收了回去,由曲蕭這個當爹的攬住了曲長負的肩膀。

曲長負剛才耗力過度,雙肩牽扯着胸口劇痛,心神一陣虛弱,這才沒有站穩,神志卻未失。

他被人撐住,緩了兩口氣,這才發覺自己是靠在曲蕭身上,當下只感覺一陣說不出的別扭,硬生生将把對方推開的想法忍了下去。

李裳今年才只有十七,他死裏逃生,呆呆在原地站了片刻,自己竟是被那位多病的曲公子給救了。

那一瞬托在腰間的力道沉定而有力,帶來絕境與惶恐當中的一線生機,他未敢回頭,未及相詢,卻沒想到,救人的,竟然是他。

李裳眼看曲長負面色蒼白,眉心淺蹙,倚在他父親的懷裏,不覺十分擔憂,想要過去關切道謝。

李淳攔住他道:“八弟,曲大人現在怕是不宜被打攪,你想道謝,等他歇過來罷。”

李裳只能停步,低頭道:“是。”

李淳離他愈近,聲音更低:“此人竟有如此身手?”

他實在難以形容曲長負出手那一刻,自己心中的震撼,仿佛一切這般令人驚詫違和,卻又理所當然。

李裳道:“我、我不知道啊。他好像一直身體不好。”

“如此妙人也敵不過天意,一身本事卻如此多病,怕是年壽不永。”

李淳頓了頓,将自己茫然的弟弟放開:“可惜可嘆,卻又幸甚吶。”

一日的行程結束,雖說中間發生了一些例外,但未造成太過嚴重的後果,郢國也算是大逞威風,揚眉吐氣,隆裕帝的心情不錯。

齊徽被他慰問了幾句,便被準許回到帳篷中養傷,他剛剛歇下,骊妃便急匆匆地趕來了。

“徽兒,快讓母妃看看,你怎樣了?”

骊妃一眼就看見齊徽臉上幾道擦傷,手臂包了厚厚的白布,心疼的眼淚都要掉下來,急忙撲到床前去看。

齊徽淡然揮了揮手,示意其他人都退下去,這才說道:“不過皮肉之傷,無妨。”

“怎麽能無妨呢?你只受了皮肉傷,那是你的反應快,那老虎分明就是沖着你過去的,本宮一定要禀告你父皇明察,看看到底是誰要害你!”

齊徽眉宇間掠過一絲疲倦,淡淡地說:“要這樣嗎?”

骊妃第一個懷疑的就是齊瞻,這時又想起了什麽,同齊徽道:

“還有阿延,方才混亂中也聽說他墜馬了,又被其他人馬踩踏了幾下,仿佛是斷了骨頭。本宮還沒來得及去了解情況,這當中必然有陰謀。”

齊徽道:“當然有陰謀了。母妃,你可知道這次游獵,只要是宗室和勳貴子弟,都有屬于自己的騎裝,形制、顏色相同,随時備好待用,我穿的那身,是曲長負的。”

兩人都是高挑個頭,曲長負要比齊徽單薄,但他內裏穿的厚,因此外衣的尺寸也差不了太多。

骊妃聽了這話,怔了好一會才明白過來齊徽的意思,震驚道:“你——這件事是盧家辦的?你知道他們要對曲長負動手,故意以身相代?”

齊徽沒說話,但表情顯然已經是默認了。

骊妃幾乎破音:“你為什麽啊?”

齊徽冷漠道:“為了什麽?自然是為了成全母妃一番心思!我曾多次同你說過,勿要幹涉我的事情,更莫與前朝攪到一起,做出那許多風浪來,母妃總是不聽。”

“我是您的兒子,拿您沒有辦法,那也只能如此。母妃切記,你若是再起無故害人之心,不定何時,便會害到我的頭上。”

齊徽向來清楚怎樣才能叫人最難受,所謂誅心之言也不過如此,骊妃眼中含淚,氣的渾身哆嗦。

“你、你可當真是本宮的好兒子,本宮看見你遇險,恨不得拿命過去換了你回來,你卻利用本宮對你的疼愛,如此算計!”

骊妃咬着牙,憤怒中也有惶恐和害怕:“你簡直是鬼迷心竅了,做這些就是為了保護曲長負嗎?為了這麽個人,你如此傷你親生母親的心?”

骊妃說得對,他一向最知道怎樣的手段能讓人痛,而且越是對親近的人,這一招用的越是精準。

齊徽低語道:“我以前這般傷他心的時候,多了去了。”

他擡起頭,看着骊妃,語氣漠然:“母妃,總之我言盡于此,你若是連兒子都不想要了,便盡管執意攪和下去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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