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燕五歸藩

戰車圖紙送上,孟清和退後兩步,立在廂房中,等着沈千戶過目。

紙上除了繪有戰車,還寫有以騾馬馱載虎蹲炮,裝配騎兵的建議。沈瑄尚未出言,楊铎已面露驚奇,詢問得知城外墩臺亦是孟清和的主意,不免多看了他兩眼。

“孟百戶大才。”楊铎的聲音比沈瑄更低沉些,像是優雅的大提琴音。

孟清和忙道:“楊千戶謬贊,卑職不敢當。”

“孟百戶不必謙虛,沈兄手下有此等英才,楊某很是羨慕。”

楊千戶十分俊朗,笑起來很陽光,極容易得到旁人的好感。

換成上輩子的孟清和,論長相和身材也能拿得出手,這輩子……低頭瞄瞄自己的小身板,不能比,一比就是滿眼淚。

過了大概半盞茶的時間,沈千戶收起了圖紙,沒對圖紙上的戰車做任何評價,表揚了孟清和精神可嘉,幾句話就把孟百戶打發了。

楊铎似乎還想多問孟清和幾句,被沈瑄一打岔,只得作罷。

“無事,孟百戶便退下吧。”

“是。”

沈千戶出言,孟清和還能怎麽樣?只能行禮後轉身出門。

站在廂房門口,孟百戶回頭望着紙窗上映出的影子,表情中帶上了些許的疑惑,撓撓下巴,沈千戶似乎不太高興?

搖搖頭,應該是他想多了。

這位楊千戶到底是什麽人?總覺得有些熟悉。這樣的人,他若是見過肯定不會忘,沒有印象……難道是因為他的氣質很像沈千戶?

邊軍身上都帶着一股殺氣,似沈千戶這般的殺神卻是絕無僅有,少之又少。

無論邊軍還是鞑子,見過沈瑄的,對他一身的煞氣都是記憶猶深。邊軍還罷,尤其是鞑子,經過幾個月前北邊諸王聯合掃蕩,就算沒見過沈瑄,也聽過他的兇名。一旦遇上,遠遠都要繞道走。

在這一點上,不說楊铎,即便是戍守開平衛多年的衛指揮使徐忠,也未必有沈千戶的名氣大。

所以說,出名要趁早,美名如方孝孺,用放大鏡考察官員的洪武帝都叮囑孫子,這個姓方的會是朝廷的棟梁,絕對的忠臣,應當重用。兇名則如沈瑄,經過幾次與鞑子作戰,名聲早已傳遍整個北疆。

孟清和站在廂房門口,一臉的沉思,

之前為他通報的總旗上前,“孟百戶可還有事?”

“無事。”

“既如此,天色不早了,百戶還是早些離開吧。”

裏面那兩位都不是善茬,商量的事情又是機密,能見孟清和已經讓人意外,若是不小心,孟百戶說不準會吃挂落,自己也得不了好。

謝過對方提醒,孟清和低聲問了一句,“那位楊千戶看着臉生?”

總旗遲疑了一下,暫時隐去了楊铎燕山護衛的身份,只告訴孟清和,楊千戶是從全寧衛調來,歸于宋都督麾下。

“多謝告知。”

孟清和笑笑,知道總旗話意未盡,卻沒繼續追問。依目前的情形,宋都督應該還不知道這位楊千戶同沈千戶“交情”不錯。

走出千戶所,天空中又零星飄起了雪花,雪花中夾着雨絲,愈發的冷了。

臨近四月,邊塞的氣溫仍不見回暖,這樣的雨加雪是常事。孟清和不敢耽擱,立時加快了腳步。身上的傷剛剛好,再受涼,怕是會真的留下病根。

健康的身體是最大的本錢,真成了個病秧子,什麽實現人生理想,什麽試着努力,全都是笑話。

雨雪越來越大,半路竟下起了冰雹,指甲蓋大小的冰珠子砸到人身上,生疼。

幸虧孟清和跑得快,先一步回了家,否則會被堵在路上。

屋內沒有火光,孟虎和孟清江今天都在城頭輪值。

孟清和跺跺腳,點燃了燭火,借着亮光扯開被淋濕的外袍,換上一件棉布短衫。搓搓手,走到竈房裏升起了火,蹲在爐子前吹了幾下,被咽嗆得直咳嗽,屋子裏總算有了些熱氣。

往大鍋裏添了水,四下找找,奢侈的舀起半碗白面,切了一小塊肉,拽了幾根野菜,打算下一鍋疙瘩湯。

這是孟清和到邊塞之後才學會的手藝,也是孟十二郎做出來的東西中,除了肉湯,唯一能下口的。

按照孟虎的話說,孟十二郎天生富貴命,不是幹活的材料。別看他筆頭不錯,說得頭頭是道,實際操作起來,就一句話,慘不忍睹。

面疙瘩在熱水中翻滾,撒上鹽,蓋上鍋蓋,也不管是否會成一鍋面糊,總之,能吃飽肚子就成。

櫃櫥裏還有兩張荞麥面餅子,已經冷了,孟清和試着咬了一口,還成。

竈房裏暖和,孟清和搬個木墩,捧着個大碗,咬着一個荞麥面餅子,正打算開吃,突然聽到有敲門聲。

擦擦嘴,這個時候會是誰?輪值也不是這個點。

放下碗,起身去開了院門,看到站在門口的人,孟十二郎愣了一下。

“千戶?”

沈瑄身後只跟着兩個邊軍,武官服已是淋濕了。

孟清和忙把人請進屋內,找出幾塊幹布巾,又點了一盞油燈,屋子裏亮了許多。

“百戶莫見怪。”一名跟着沈瑄的邊軍開口說道,“千戶夜裏巡城,遇上下雨雪,知道孟百戶住在這裏,借個地方躲躲。”

“哪裏。”孟清和忙道,“千戶大駕光臨,寒舍蓬荜生輝。”

心下卻在奇怪,沈千戶不是在同楊千戶商量事情,怎麽轉眼就巡城了?況且巡城就帶兩個人?還是其他人都在附近躲雨?

疑惑歸疑惑,不該問的,孟清和從不出口。

謹慎無大錯。

屋裏沒燒火盆,大雪冰雹一時間停不了,孟清和想去竈下燒些熱水,一個邊軍忙起身跟了過去,看到鍋裏的面湯,問道:“百戶還沒吃飯?”

“剛吃。”

“這鍋面糊是百戶做的?”邊軍笑呵呵的說道,“聞着可真香。”

“……這是疙瘩湯。”

邊軍:“……”

兩人相顧無言,沈千戶卻在這時走了過來,沒說話,自動自覺的找出一只大碗,遞到孟清和面前。

孟百戶眨眨眼,這是要作甚?

沈千戶表情不變,動作也不變。

半晌,孟十二郎總算反應過來了。

接過碗,舀起一碗疙瘩湯遞過去,看着沈千戶不用筷子,直接對着碗沿,動作中仍找不出一絲粗魯。

孟清和半天沒說出話來。

沈千戶站在自家竈房裏喝疙瘩湯?

這世界果真玄幻了。

沈千戶放下碗,“孟百戶手藝不錯。”

孟清和表情很微妙,之前和他一起走進竈房的邊軍表情更加微妙。

這話真不是反諷?

雨雪漸漸小了,沈瑄起身離開,推開房門,冷風卷着殘雪吹進屋內,雪光中,黑色的雙眼比夜色更深,“近日行事謹慎些。”

孟清和擡起頭,沈瑄已邁步走進了茫茫夜色之中。

四月,燕王自南京歸藩,途中聞聽朝廷以私印寶鈔的罪名緝拿湘王,湘王不願受獄吏侮辱,一家舉火***的消息,當着衆人的面噴出一口鮮血,暈了過去。

很快,北平和南京都得到了燕王病重的消息。

特地率兵趕到北平的宋忠等人,同南京的建文帝一樣,懷疑燕王病重是假,此舉不過是掩人耳目,另有圖謀。奈何建文帝不聽卓敬等人勸告,沒将燕王留住,縱虎歸山,即使懷疑也無法馬上求證。

朝中有識之士都不明白建文帝到底在想些什麽。大好的機會送到面前,竟然白白放過!真的顧念親情,怎麽湘王一家都壯烈了,也不見建文帝眼睛眨一下,回頭又計劃對岷王下手?

雙重标準?

還是真的分不清輕重緩急?

對皇帝怒其不争的人中,就包括燕王妃的親哥哥,燕王的大舅子,魏國公徐輝祖。

幾次進谏不成,徐輝祖有些意冷,獨坐家中,閉門謝客,同時對外宣稱,他也病了。

皇帝親自派人前去慰問,也不見徐輝祖的病況好轉。不怪魏國公如此,幫着皇帝防備自己的妹夫和侄子,想方設法的出主意,結果皇帝就是不聽,誰心裏都不會好受。

徐輝祖的弟弟徐增壽見不得大哥這個樣子,在家中抱怨了幾句,被徐輝祖喝斥之後,嘴上不說,心中到底存下了怨氣。出府時,恰好遇上了曹國公李景隆,被撺掇兩句,跟着李景隆直奔南京城的風化場所,一夜未歸。他舒坦了,徐輝祖卻氣得臉色發青,若非正在“病中”,絕對會親自把徐增壽抓回來,家法伺候。

魏國公是假病,監察禦史曾鳳韶和戶部侍郎卓敬則是真病,噴血成了家常便飯,不病也得病。

朝廷僅有的幾個猛人接連倒下,齊泰黃子澄等人只會紙上談兵,餘下的鹌鹑們早被燕王吓得沒了膽子,再沒人上疏彈劾燕王對皇帝不敬。

四月中旬,燕王的儀仗抵達北平,世子親自出城迎接。抵達北平不久的宋忠也在迎駕的隊伍之中,在他身邊,還站着北平布政使張昺和都指揮使謝貴,連采訪使暴昭都是一身公服候在路旁。

燕王府的防衛如鐵桶一般,想探明燕王真病還是假病,現在是最好的機會。

不想燕王壓根沒露面,儀仗直接進城,跟在象辂邊的高陽郡王一改往日倨傲,躍身下馬,面帶擔憂,對衆人說道:“父王病重,起不得身,更見不得風,還請諸位體諒。”

高陽郡王擺低了姿态,張昺等人還能如何?

只能體諒。

象辂進了王府,大門一關,隔絕了所有窺探的視線。

病重的燕王被從象辂中擡下,當真是面如金紙,氣若游絲,好似下一刻就要駕鶴西歸。

王府良醫提着藥箱,頭上跑出了汗,燕王妃和燕王的三個兒子全都守在殿內,殿外層層護衛把守,連王府長史都無法靠近。

葛誠被護衛攔住,只能退了回去。朱高熾早已派人緊盯着他,沒有證據,暫時不能辦了他,也要掌握住他的一舉一動。

殿內,燕王躺在床上,燕王妃子正用錦帕幫他擦臉,一邊擦一邊抱怨,“王爺好歹提前說一聲,讓妾心中有底。”

三兄弟中只有朱高煦從頭至尾知道燕王是裝病,朱高熾和朱高燧見父王的确無恙,才真正的松了口氣。

王府良醫知道王爺沒病,藥方卻必須開,還要照着重病去開。

沉吟半晌,寫好一張方子,先給燕王過目,待燕王點頭,才交給了随侍的宦官。

“還請劉大夫多費心。”

“不敢,此乃老朽分內之責。”

良醫提着藥箱離開,燕王妃起身退進了側殿,燕王派人叫來道衍,朱高熾三兄弟正要離開,卻被燕王留下。

不說朱高煦和朱高燧,連朱高熾也難掩驚訝。父王和道衍和尚下棋議事,極少允許旁人在側,留下他三人,莫非?

三人心中各有猜測,或多或少露出了興奮的神色。

宦官三保退出殿內,向王府典寶領了腰牌,帶上幾個信得過的火者和護衛,再次動身前往開平衛。

一行人走得很急,對外言稱,王爺病重,想見義兄的獨子,便是有人懷疑,也不能公開阻攔。

此時的孟清和尚不知道,他的人生,将随着三保一行的到來徹底發生改變。

靖難這艘大船馬上就要起航,船票即将送到他的面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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