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該死、該死、該死!」
穿着高壓的禮服,但從嘴巴裏吐出的話,卻完全與高壓沾不上邊的女人正是喬亞薰。
現在正是午夜十二點,地點是郊區山上的産業道路,周遭只有黑漆漆的山路跟入夜後看起來猙獰的高大樹木。
喬亞薰提着裙子站在自己的車子旁,彎下腰來查看車輪。
果然跟她想的異樣——車輪卡進路旁的水溝裏,無法動彈。
她絕望的低咒一聲,忿忿地鑽回車裏,拿出小提包裏的手機。
「……太好了!」她喃道,眼前一陣發黑,人說禍不單行果然不假。手機的收訊格數是可憐兮兮的零,她不甘心的再撥了一組號碼,結果數字都還沒撥完,電池也沒電了。
她想起昨天住在朱家,幫好友打理瑣事,忙到忘記手機已經兩三天沒充電了。
「可惡!」
她憤怒地把手機塞回包包裏,拿起包包,走出車子,把車門鎖好,她決定把車子丢在這裏,自行走下山去求救。
沒走幾公尺,穿着高跟鞋的雙腳就已經讓她吃盡苦頭,這個時候她真的很希望有車子路過可以解救她,但她是婚禮結束後最後一批離開的賓客,都二十幾分鐘過去了,也沒看見有車子經過。
老天仿佛還嫌她不夠衰似的,她先是聽到一陣沙沙聲,接着大雨便突然傾盆而下。
「不會吧!」
她死命瞪着漆黑的天空,但無邊的黑暗并不給她任何回應,只是嘲笑似的讓更多冰冷的雨水打在她臉上。
哈啾!她磨蹭一下發冷的光裸手臂,絲綢的禮服此時全黏在身上,精心梳整的頭發也淩亂的貼在脖子上,她現在說有多浪費就有多狼狽。
也不知道還有多久才能走到山下,滑濕的山路讓穿着細跟高跟鞋的她,走起路來更加困難,原本開車只要三十分鐘的路程,現在卻仿佛怎麽走也走不完。都怪自己不該逞強,明明喝得有點醉了,還堅持要違規自己開車,只為省下再來把車開走的麻煩。現在好了,麻煩更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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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她陷入神神的自我檢讨跟厭惡中的時候,啪的一聲,高跟鞋踩到一塊石頭上,鞋跟應聲斷掉。
「嗚……」腳踝傳來一陣劇痛,讓她不禁痛呼出聲。
一切都糟透了!
兩個小時前她還驕傲的跟厲擎天說她有一天會扳倒他,她那麽自信、不容反駁,可是現在卻淋得像只落湯雞,什麽氣勢都沒了,而且還困在這該死的山上,不知道什麽時候才回得了家。
如果被厲擎天看到她這個樣子,一定會捧腹大笑吧?
不。他那個人不會那麽明目張膽,縱然肚子曉得快打結了,表面上還是會裝出一副紳士的模樣,戴着千年不變的溫柔面具,關心的問她:「怎麽了?還好吧?需要幫忙嗎?」
她苦澀的想着,一邊脫下那只損毀的高跟鞋。
一雙兩萬塊的鞋子吶!現在她應該心痛損毀的高跟鞋,幹嘛還一直想着「那個人」。
可惡!這些年,不管她做什麽,不管在哪裏,成功或失敗,她老是會想起他。
她原本以為她早就将他抛諸腦後,其實根本就沒有!
她咬着牙,一把扯掉藕斷絲連的鞋跟,再把鞋套回腳上,這時候她突然聽到汽車引擎聲穿過雨幕而來,她整個人興奮得幾乎跳起來。
「啊!救、救我!停車!」
急忙伸出手揮舞着,她一定得把這輛車攔下來,這時候已不管車裏坐的是什麽人,可能會有什麽危險,先下山才是最重要的。
她原本還擔心黑暗中疾馳而過的車輛不會注意到她,但那輛車開得很慢,準确無誤的停在她面前,還來不及感謝上天的眷顧,見到打開後車門走出來的男人後,喬亞薰頓時僵愣在原地。
「快上車!」
兩秒鐘前她聽到這句話會感激涕零,根本不需要人家催促,她就會馬上跳上車。
但那時在她看到車子裏面坐的人是誰之前……
老天爺跟她開的什麽玩笑?!竟然被全世界她最不希望看到她此刻狼狽模樣的人遇見!
「怎麽了?走不動?受傷了嗎?我抱你。」
「不!」在厲擎天碰觸她之前,她連忙往後退。「不要碰我!」
厲擎天不悅的皺起眉。「你全身都淋濕了,會感冒的,快上車。」
「謝謝你的關心,不需要你的幫忙,有人會來接我的。」她流利的說着謊,無論怎樣,她就是不想接受他的幫助。
她不要,不要再感覺自己是需要依附他的,不要在他面前好像很無助、無能,她寧願走到腳斷掉,也不要坐他的車!
厲擎天再也按捺不住怒去,沉下臉。
「上車!」
她從來沒有看過他生氣的樣子。當那雙永遠帶着淡淡微笑的雙唇抿緊,溫暖的雙眸變得冷硬的時候,從他周身所散發出來的壓迫感,讓她忍不住愣住了,他就像掌控一切的王者,低沉的嗓音、不滿的表情,明顯的表達出他的命令不容許任何人說不。
下一秒她發現自己的身體騰空,他居然不由分說的就把她抱起來。
「啊!」尖叫一聲,是去平衡的恐懼感讓她下意識圈住他的脖子,但在意識到跟他貼的太近時,她突然扭動掙紮起來。
「別動!」
低沉的吼聲帶着罕見的怒意,她又再度愣住了。當然,他也沒有罵過她,也不曾用那麽嚴厲的語氣對她說話。
一上車他就命令司機開車,同時把暖氣打開。
他的手一離開她的身體,她就迅速退開,車子後座的空間有限,但她還是盡量躲開他,整個人靠在車門上,戒慎的盯着他。
厲擎天啞然。他覺得自己好像撿到一只被雨淋濕的高傲貓兒,驕傲、防備心重,可是她不知道她那冷得細細發抖,卻又要裝出威吓的樣子,是多麽惹人憐愛。
這女孩,總是讓他放不下心。
他嘆了口氣。「你還好吧?有沒有哪裏受傷?」
她僵硬的搖搖頭。「沒有,我很好。」
她的樣子跟「很好」顯然有一段很大的差距,不過他好心的沒點破。
「我看到你的車子卡在路邊,你人又不在車內,更讓人擔心,所以我叫司機沿路慢慢開,注意你的蹤影。」
原來他并不是無意中撿到她的,她就說嘛!天這麽黑,還下着雨,怎麽會那麽幸運有人剛好注意到站在路邊的她。
咦?可是不對啊——
「你怎麽會知道那是我的車?」
他有可能看過她開的車型,不過同款的車那麽多,他怎麽知道卡在路邊的是她的?難道他記住她的車號了?
那更不可能了,他記她的車號幹嘛?
厲擎天意味深長的注視着她。「關于你的一切,相信我,我比你想象中的還要關心。」
她的心跳漏了一拍,随即又猛烈的跳動起來,但在自己過度诠釋之前,又硬生生的被擋了下來。
清醒點!搞不好他對每個女人都這麽說,別忘了他是有能耐讓每個女人都覺得自己是最特別的那種男人。
「我不需要你的關心。」她僵聲說。「很謝謝你讓我搭便車。」
她冷冷的聲音裏,拒人于千裏之外的意圖十分明顯。
厲擎天知道盡管剛才她的态度有些軟化,但她又随即把圍籬築了起來,他微蹙起眉,失落感油然而生。
他在期望着什麽?他不會形容,只是她曾經是他心愛的小跟班,有一天卻發現她不再跟着他了,而且還刻意和他保持距離,那種感覺該怎麽說呢?好像是被自己養的小貓給咬了一口,而且一看到他就張牙舞爪,真讓人傷心啊!
看到她冷得微微發抖,他脫下外套要幫他披上,卻被她冷冷拒絕,他只好拿出車上的備用毛巾遞給她。「擦擦頭發吧。」
這回她倒是沒有說不,接下毛巾,大略把身上濕掉的地方擦了擦,然後裹住濕透的長發。
車子駛進市區,很快就來到她位于精華地段的小套房,她沒有跟父母住,而是住到離公司很近,方便上下班的地方。其實她家離他的住處也不遠,屬于同一小區,只不過他住的可是大坪數的豪宅。
車子準确無誤的停在她所居住的大樓前,她免不了有些訝異。
他竟然知道她住在哪裏?!
他們明明已經好幾年沒有聯絡了,彼此的關系更稱不上是朋友,但他不僅知道她的車,還知道她住的地方……怎麽說都有點怪異。
不過她現在沒力氣質問他,而且得到的答案大概又會跟剛剛一樣暧昧、容易讓人産生不當的幻想,所以還是算了。
「謝謝。」她正要打開車門出去,他突然拉住了她。
「我送你上去。」
「不用!」
「可是你的腳——」
「我的腳沒事,只是鞋子壞了。」
開玩笑,他難道還想像剛剛那樣抱她上樓?她才不要!
「小薰——」他想跟她講道理,說服她,但卻被她硬生生甩開了手。
「我說過別再叫我小薰!」
厲擎天的臉色一黯。「我們就不能再回到過去嗎?」
他的眼神讓她的心突然地一緊。為什麽他要這麽說……所謂的過去又是什麽呢?他想要的只是一個傻傻仰慕着他的小女孩嗎?他身邊應該已經有許多這樣的女人了。胸口莫名的酸澀哽住她的呼吸……
所以她選擇不回答,低着頭,緩緩走進大樓。
雖然高低不平的鞋子和刺痛的腳踝,讓她走起路來的姿勢很別扭,但她的背還是倔強得挺得很直、很美。
最近他似乎一直都只能看到她的背影……
厲擎天無奈的苦笑,等到看着她平安走進電梯,他才命令司機開車回家。
望着身邊真皮坐墊上孤伶伶的躺着她留下來的毛巾,他将它拿起來湊到鼻尖,似乎還能聞到屬于她的淡淡香氣……
度過了一個最糟糕的夜晚,喬亞薰一回到家,立刻脫下一身濕衣服,洗個熱水澡,然後早早上床睡覺。
盡管身體疲累無比,但她一閉上眼睛,眼前馬上出現厲擎天的身影。他微笑的模樣,他靠近她時身上的氣味,他的臉、他的手、他那該死的好看的身材……
她翻來覆去許久,好不容易才終于睡着。
想不到卻又夢見了過去——
十二歲的喬亞薰背着一個小背包,跟着伯父走進厲家大宅,華麗的建築和寬敞的庭院,讓她得時時咬住下唇,才不至于像個笨蛋是的驚愕得張開嘴。
另一個讓她抿着嘴的原因是——走在前面的伯父一直不停的抱怨着她的父親。
「你爸爸到底在想什麽我實在搞不懂,我們喬家人那麽幸運能夠為厲家服務,一出生就不怕沒工作做,一輩子都有厲家照顧,這是別人求都求不來的福氣,他偏偏要自立什麽門戶,現在吃到苦頭了吧?好高骛遠又不切實際,夫妻倆到頭來,連個孩子都養不起,還要丢給我養。
身為你的伯父,養你是沒問題,只是你以後長大可別像你爸爸一樣,乖乖的學伯父和你堂姐,在厲家求個位置,這才是正道。」
小小的喬亞薰相對伯父大吼——爸爸才不是什麽好高骛遠、不切實際的人,爸爸跟媽媽每天都努力的工作,他們只是……只是運氣不好。爸爸常跟她說他的理想,他說我們不能靠別人、甘願當別人的奴才,他說我們總有一天要變成比厲家更有錢的人。
爸爸只是現在得專心拼事業,所以才會暫時将她送到伯父家。
爸媽很快就會接她回去的,到時候他們家會變得很有錢很有錢,讓伯父再也不能說他的壞話。
爸爸叫她要忍耐,所以她會忍耐,她會當個乖小孩,不惹麻煩、不頂嘴,在這裏等着爸媽接她回去。
低着頭,她再也沒有心情欣賞富麗堂皇的厲家,反而要緊嘴唇,努力咽下在眼眶打轉的淚水。
「你肚子餓了吧?我先帶你到廚房吃點東西。」
盡管喬亞薰想要酷酷的跟伯父說不用了,可是她的肚子卻背叛了她的驕傲,擅自咕嚕咕嚕的叫了起來。
幸好伯父沒說什麽,只把她帶進廚房,跟她介紹擔任廚娘的伯母,還有一個年級比她大一兩歲的女孩。
「這是你堂姐,你們小時候見過面,不過現在應該不記得了。亞曦,這是你的堂妹,亞薰,以後就跟我們一起住。」
喬亞薰一看到堂姐,就喜歡上這個有點胖胖的,但是挂着暖暖微笑的女孩。
「噢,亞薰。我一聽到爸爸說你要來跟我們一起住,我就好高興喔!我一直想要有個個妹妹呢!你瞧,我在做巧克力蛋糕,是要歡迎你用的,就快好了,你再等我一下喔!」
巧克力蛋糕傳來誘人的香氣,就像堂姐,整個人聞起來也是香香甜甜的,白白軟軟的肌膚,讓人聯想到剛出爐的白面包,好想咬一口。
「謝謝——」她喜歡這個堂姐,喬亞薰在心裏這麽告訴自己。
正想跟堂姐多聊幾句,廚房卻突然闖進一個高大的男孩子。
「喬亞曦!你一個早上都死到哪裏去了?!」
男孩子不高興的表情讓他英俊的臉龐稍微扭曲了一下。他一八五的身高往廚房裏一站,雖然廚房不算小,但他的存在卻帶給每個人很大的壓迫感。
喬亞薰不喜歡他對堂姐說話的語氣,但堂姐的反應卻完全不同,她吓得整個人縮了起來,還有點發抖。
「對不起,厲二少爺,我今天要幫剛來的堂妹烤蛋糕,我、我跟您說過的……你也說可以的……」堂姐的聲音越來越小,可能是因為厲二少爺的臉色越來越冰冷。
「我準你請假,但有說你可以消失這麽久嗎?現在跟我回去!」
「可、可是……蛋糕就快烤好了……」
「別管什麽蛋糕了,過來!」
強勢而不容反抗的聲音傳來,喬亞曦縮縮肩膀,轉頭歉然看了喬亞薰一眼,然後像個小媳婦似的跟着男孩走了出去。
喬亞薰目瞪口呆地看着這一幕。「他、他怎麽可以這樣?」對堂姐的态度那麽惡劣,而堂姐竟然還乖乖聽話,伯父伯母甚至連一句袒護自己女兒的話也沒說。
「他是二少爺厲擎宇。」伯母說,仿佛那就解釋了一切。
「我們家亞曦很得二少爺的疼,那是她的福氣。」伯父還驕傲的微笑着,說着讓喬亞薰完全不能理解的話。
疼?
那叫疼?!
伯父伯母頭殼壞掉了?有人對他們的女兒呼來喚去、頤指氣使的,他們還當作詩天大的恩寵。這……這什麽跟什麽啊!
換做是她的話,才不會容許有人這樣對待她呢!喬亞薰在學校一直擔任班長,已經習慣發號施令,根本就無法接受得聽命于人。
她現在更加确信爸爸離開厲家的決定是對的。
她才不是奴才。永遠不要當別人的奴才。
喬亞薰在厲家的日子并不好過,大部分的時間她很寂寞。
看不慣伯父伯母的做法,可偏偏她又寄人籬下,雖然年紀小,但她懂得看人臉色,知道伯父伯母不喜歡她,覺得她就跟她爸爸一樣叛逆、冥頑不靈。
她在厲家唯一喜歡的人只有堂姐,可是她大部分時間都被厲二少爺給霸占了,讨厭!
好不容易等到放暑假,爸媽并沒有依約來接她回去,她好失望、好失望,但再多的難過也只能往肚子裏吞。爸爸跟她道歉時,她還反過來安慰他說沒關系,她在這裏很好,也會聽伯父的話。
其實她不好,她一點都不想做那些伯父叫她做的事情。
打掃整理屋子也就算了,就當作住在人家家裏的代價,可是伯父偏偏要她學什麽烹饪、泡茶等等,學會當一個好「管家」所需要的技能。
她不要當管家!
她不要當仆人!
每次她都想對伯父這麽大吼,只是到最後她還是努力忍耐下來。
這天她在廚房裏,被迫背下厲家老太爺跟兩個少爺所有的飲食習慣和偏好,她終于崩潰。
下午的自由時間她一個人躲到庭院裏那棵大樹底下,抱着膝蓋蹲在地上,把小臉藏在膝上,嗚嗚的哭了起來。
她不知道自己哭了多久,但淚水一旦潰堤,就沒辦法停止。
「嗨,你怎麽了?」
好聽的男中音從她頭頂上傳來,她一驚,擡起頭。
陽光透過樹葉灑下來,落在站在她前面的少年身上,少年仿佛沐浴在溫暖的光芒中。
她不相信世界上有王子的存在,班上那些髒兮兮的幼稚男生讓她對異性根本沒有好感,霸道蠻橫的厲家二少爺更是讓她讨厭到不行。
但是眼前這個少年卻好像是童話故事裏面描述的王子那樣,優雅、高貴、英俊,看得她眼睛裏充滿了暖意。
「你是誰?為什麽躲在這裏哭?」
「我……我叫喬亞薰,我是喬管家的侄女。」她抹掉臉頰上的淚水,倔強得堅持。「我沒有哭。」
少年笑了,他蹲在她身邊,伸出手抹掉她臉上殘餘的濕意。
「誰欺負你了?告訴我,我去幫你湊他!」
他的手好溫暖,語氣好溫柔,在抹去她淚水的同時,也神奇的抹去了她的悲傷。
她呆呆的注視着他。
「你是誰?」
「我叫厲擎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