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設計
陳芳一的雙頰和嘴唇都呈現出一種無助的白,她終于定下了神,直視着她曾經的養子,說:“南灼。”
滕錯并不糾正她對自己的稱呼,笑着說:“好久不見。”
“你......”陳芳一的目光緩慢地挪動着,仔細地打量南灼。年輕人穿着黑色的高領衫和皮夾克,包裹在黑色長褲裏的腿細長,吊兒郎當地翹在桌子上。南灼的表情和動作都很輕浮,倒是他身邊的陳崎穩如泰山,但是陳芳一知道,南灼才是管事的那一個。
她像是确認了什麽,問:“你是警察?”
有的警察身上會有種狠戾的氣質,那是他們常年和犯罪分子打交道而磨出的保護色,他們揣着最勇敢純然的心,拼搏在肮污之地。陳芳一行走在法律邊緣,見的人多,黑白兩道都有,盡管眼前的南灼看上去不像是編制內的人,但他身上有種很微妙的氣質,陳芳一本能地認為他們兩個并不在同一隊伍。
如此直白的問題在眼下的局勢裏就是低智商的體現,南灼大概率不會回答,陳芳一也知道這一點。然而南灼笑着搖了搖頭,說:“當警察得符合政治原則,要求家庭血親三代清白,你忘了我爸是什麽情況?”
這一條他真的沒說謊,陳芳一沒想到他會正面回答,當即一愣。南灼露出了遺憾的神色,攤開雙手,說:“現在再加上一個你,就更沒戲啦。”
陳芳一有些出神地盯着他,辦公室裏的窗簾都是拉着的,水晶吊燈将辦公桌對面那人的五官毫無保留地鍍上了光,每一處都無可挑剔。十年過去,他的臉比少年時期更為精致,身上的妖氣就像是鮮媚的花朵,青澀退去,如今已經完全盛放,魅惑的藤蔓絲絲纏繞,雌雄莫辨的相貌讓身為女人的陳芳一也嘆為觀止。
滕錯對這樣的目光非常習慣,他甚至微微前傾,讓陳芳一更為方便地欣賞。
半晌後他偏了偏頭,問:“看夠了嗎?”
陳芳一的臉上浮現出難堪的神情,飛快地別開了臉,擡手撩了一下耳邊發作為掩飾。滕錯毫不在意,利落地放下腿,改為端坐在椅子裏,陳芳一看到了他這樣的動作,就知道他要問自己話了。
她從十幾歲就出來混,巅峰時期專門租過房子放現金和金條,自認是見過世面的,不想跌了份。她坐直了身體,到底是穩住了氣場,甚至輕蔑地笑了一下,問:“你是來報複的嗎?”
滕錯也笑了起來,說:“本來還真沒這意思,不過經你提醒,也不是不行。”
陳芳一胸口起伏了一下,說:“你盡管來。”
“別急呀。”滕錯的眼內邪氣橫生,他說:“你養了我五年,我得知恩圖報,下手不能太黑,你說是不是?”
“這麽多年過去了,”陳芳一有點咬牙切齒,“說話陰陽怪氣這一點,你還是沒有改掉。”
Advertisement
“我為什麽要改掉?”滕錯挑了挑眉,“畢竟你教的那麽好。”
他不等陳芳一再說話,就不耐煩地揮了揮手,說:“我問你點事兒,你照實說,我不動你,咱們速戰速決。”
陳芳一的手緊緊地扣着椅子把手,問:“你想知道什麽?”
滕錯蒼白的指尖敲了敲桌面,問:“你和塵先生是什麽關系?”
這一問讓房間陷入了詭異的寂靜,幾秒的時間,陳芳一已經在腦子裏思尋出了無數種可能。不管南灼現在是不是警察,他知道塵先生,就說明他已經知道了花園的存在。這十年發生了什麽陳芳一并不知情,但花園的規矩她是懂的。
她問:“塵先生是誰?”
“啊......”滕錯立刻垂下頭去,發出了一聲無奈至極的嗤笑。然後他攏着長發擡起頭,看着陳芳一,癟了癟嘴,問:“有意思嗎?”
嘴硬在他面前就像個笑話,陳芳一的面部肌肉繃得很緊。陳崎的槍口不動聲色地往前挪了幾厘米,滕錯責備似的“啧”了一聲,擡起手扶在槍管上,又往後退了退。然後他把兩只手肘都架上桌面,托着下巴,饒有興趣地看着陳芳一。
“我再給你一次機會,”他笑着說,“但我的耐心非常有限,你要好好把握。”
陳芳一咬了一會兒牙關,最終低聲說:“從屬關系......塵先生是我的老板。”
滕錯點了點頭,問:“你是什麽時候加入花園的?”
“我......”陳芳一的兩只手不自然地交握,“十四歲。”
“那真是辛苦你了,”滕錯十分體貼,“具體負責什麽業務?”
陳芳一沉默了一會兒,閉上了眼又睜開,說:“買人賣人。”
“當初你賣我的那個地下拍賣場,”滕錯像動物一樣危險地眯起眼,問,“你不只是賣家,也是負責人,對不對?”
陳芳一稍微擡起了下颚,說:“對。”
滕錯問:“你在那裏賣過多少人?”
陳芳一說:“就你一個。”
滕錯問:“那個拍賣場裏面一共賣過多少人?”
陳芳一冰冷地說:“記不清了。”
滕錯向後靠着椅子背,問:“那個地方現在還開着?”
陳芳一看着他,點了一下頭。
滕錯的眼裏都是血絲,他舔了舔牙齒,問:“你吸毒嗎?”
陳芳一的臉抽搐了一下,說:“當然不。”
滕錯問:“當初為什麽要去領養我?”
他之前的問題是掐着節奏問的,而且都和自己沒關系,陳芳一已經稍微放松了一點兒。然而他話鋒轉到了這裏,陳芳一的臉色變了,沒有立刻回答。
但她這樣就已經說明了問題,滕錯已經不像先前那樣有耐心,沉下聲音,惡狠狠地說:“回答我。”
陳芳一是花園的人,聽命于塵先生,這是他昨天看到陳崎發來沛姐照片的時候才确認的消息。然而光是這一點,就已經足夠推翻他對于自己十一歲之後的人生的全部認知,一種對真相的迫切渴望占據了滕錯的大腦,他盯着陳芳一的眼紅得吓人,再次說:“回答我。”
他這樣的表現讓陳芳一心裏警鈴大作,她不确定滕錯會把她怎麽樣,但她也同樣不願意透漏更多。她說:“偶然看到了你,長得好,覺得能賣錢。”
滕錯在憤怒之下笑出了聲,他搖了搖頭,說:“我給過你機會了。”
然後他站起身,拎起桌上的臺燈,擡手就扔了出去。電源線被扯斷,帶着掀翻了筆筒和水杯,亂七八糟地摔到地上,發出震響。陳芳一本能地往後縮了一下,可因為被綁着而無法躲避,只能本能地舉起雙手擋在身前。滕錯撐着桌面坐了上去,一只腳踩在了陳芳一的椅子扶手上,從夾克內兜拿出了針劑。
他熟練地操作着,然後俯下身,扣住了陳芳一的胳膊。
“你賣白藥害人[1],”他說,“現在我也來讓你嘗嘗。”
他手腕上有綁頭發的皮筋,被他粗暴地扯下來,套在了陳芳一的手臂上。他一邊眯着眼調整手上角度,一邊說:“等你暈過去我就去把你也賣了,賣出國,到三不管地帶,讓那些人折騰你。聽說那邊四五歲的孩子都被人逼着哄着吸毒,你要是染上,你的孩子就會從出生開始也有瘾......”
“你滾!”陳芳一尖叫起來,“閉嘴!滾!”
滕錯笑了笑,拿過針劑在指間轉了個圈。手臂上被皮筋勒住的感覺并不強烈,但陳芳一知道接下來會發生什麽,她劇烈地掙紮起來,驚恐地說着“不”,但滕錯根本不在乎這樣的螳臂擋車,他的長發垂下來,整個人看起來像是索命的厲鬼。
滕錯用手指抽打在陳芳一的臂彎處,淺表靜脈突了出來。
陳芳一從來沒有像這樣恐懼過,她瘋狂地想要撤回手臂,向另一邊靠,但陳崎的槍口已經抵上了她的側頸,而滕錯的手已經精準地找到了位置。針頭刺入皮膚的痛感讓她凄厲地叫喊起來,滕錯充耳不聞,拇指緩緩地推動注射器。
“不!不!”陳芳一的眼裏出現了眼淚,她用另一只手胡亂地推着滕錯,說:“我都告訴你!”
滕錯停下了推進的動作,但他并沒有拔出針頭,就這樣看着陳芳一。
“是塵先生讓我去的,”陳芳一全身都是冷汗,“他給了我你的信息,讓我準備材料去收養你......他說你很快就會被送進一家孤兒院。”
滕錯握着針劑的手顫抖起來,他問:“他說我會被送進孤兒院?”
那個“會”字被他咬得有點重,陳芳一點了點頭。
“為什麽是我?”滕錯低啞地問,“他怎麽知道我會進孤兒院?”
“不知道,我不知道,真的不知道。”陳芳一死死地盯着已經埋進皮膚的針頭,說:“這些塵先生都不會告訴我,花園的規矩,背靠背,我沒資格問。”
滕錯問:“他是什麽時候讓你準備領養的?”
陳芳一說:“好像是......”
滕錯打斷她,說:“我要具體日期!”
“我、我不記得具體日子了!”陳芳一的眼淚流了下來,“但是我記得是九月初,肯定是九月初!”
“九月初,”滕錯低啞着聲音,“九月初,塵先生就知道我會進孤兒院了。然後,大概是在中秋節後的那幾天,他就告訴了你具體是哪一家,對不對?”
陳芳一點着頭,顫抖着說:“對,對,就是這樣。至于為什麽是你,我為什麽要領養你,我都不知道。塵先生就說讓我養着你,送你去好學校,讓你順其自然地考大學......”
“我高中的那些事,”滕錯的嘴唇變得蒼白,“塵先生都知道?”
陳芳一抽泣了一聲,無力地點了點頭。
“說下去,”滕錯的眼充着血,“後來呢,你為什麽賣了我?”
陳芳一慢慢地擡起了眼,痛苦地看着滕錯,說:“也是塵先生讓的。”
徹骨的寒意攀上了滕錯的後脊,他強撐着站在原地,肩膀不受控制地發着抖。
陳芳一喘了口氣,平複呼吸,說:“我收養你的那五年,事無巨細地都向塵先生彙報,但塵先生很少回複,讓我該怎麽對你就怎麽對,不用太好,但也不能虧待你。那個人口拍賣場一直都在,原本是和你沒關系的。但是......但是你高二的時候和那個小子談戀愛,他們家弄得你被開除沒學上。我和塵先生說了,他就讓我賣了你,錢都給我,至于最後買主是誰,或者你被賣之後怎麽樣,都和我沒有關系,我的線就斷在這兒。”
滕錯的聲音很有緊迫感,他問:“當初和我好的那個男孩,塵先生知道他?”
“我沒發過照片,”陳芳一說,“那個小子......我記不清他叫什麽了,但他的名字,塵先生是知道的。”
“買走我的那個人呢?”滕錯問:“也是花園的人?”
““不,他不是。”陳芳一逐漸平靜了下來,擡手擦了把臉上的淚,說:“我是負責賣你,至于之後的事兒,我确實也不知道了。如果不是今天見到你,我甚至都不知道你還活着。”
滕錯看着她,像是失了神志,小聲說:“我還活着。”
“是啊,”陳芳一忽然笑了,說,“而且看上去過得不錯,挺好的。”
滕錯扶着桌沿的手劇烈地顫抖起來,他閉上了眼,臉上毫無血色。然後他大張開嘴,艱難地汲取着空氣,從喉嚨裏溢出了絕望的嘶吼。
由于某種原因,他痛苦到了極致,聲音斷續着,逐漸變成壓抑的哽咽。他睜開眼,直視着陳芳一,那雙眼裏都是血紅色,陰柔的臉上爬滿了絕望和崩潰。
然後他狠狠地推動手指,把針管裏的液體一點不剩地打進了陳芳一的靜脈。
陳芳一在驚恐中慘叫一聲,滕錯拔出針劑,用力扔向牆面。然後他跳下桌面,搶過陳崎手裏的槍,飛快地抵上了陳芳一的額頭。
陳崎吃了一驚,但他反應很快,立刻擡起手攥住了滕錯的手腕,說:“錯哥!”
陳芳一不可置信地盯着自己胳膊上的血點,控制不住地瑟瑟發抖。滕錯伸出另一只手扳起了她的臉,槍口在她額頭頂出了紅印。
“錯哥,”陳崎抓着他,低聲說,“錯哥,別沖動。”
“閉嘴......閉嘴!”滕錯的聲音裏竟然出現了哭腔,他在真相之下不堪重負。
他盯着陳芳一,說:“是你們,一直都是你們......你們設計了我......”
耳鳴随着暴怒在他的腦袋裏拉響,滕錯渾身都在打哆嗦。他擡着陳芳一的臉,神情猙獰地看着她,呢喃一樣地說:“我殺了你,我要殺了你!”
陳芳一被迫擡起眼,正好能看到南灼已經扣在扳機上的手指。她無力地坐在那兒,忽然露出了很深的疲憊,她對滕錯說:“你殺了我吧。”
她象征性地揚了一下手臂,說:“你給我注射了這玩意兒,我活着也不如死了......來吧,南灼,殺了我,給你自己,或者随便誰報仇。”
“好啊,”滕錯兇惡地笑起來,說,“我成全你。”
槍械部件運轉時發出的細微聲在安靜的房間裏非常明顯,滕錯的手在顫抖,他看着陳芳一,眼前像是出現了薄霧,他忽然覺得很恍惚。
他被收養了五年,陳芳一養着他,讓他好好學習将來考大學報答她,他也同意了。後來蕭過的父母抓住了兩個人談戀愛,讓學校開除了他。他沒了學上,有一天醒來的時候發現被自己被捆結實了關着,陳芳一說指望不上他将來掙錢了,要賣了他。
他不想被賣,在跑的時候撞上了塵先生,被帶進了花園。
然而陳芳一是塵先生的人,一切都亂套了,滕錯發現他已經連自己的記憶都無法信任。扭曲的現實形成了漩渦,他腳下踉跄了一下,表情變得很兇狠。
下一秒扣着扳機的纖弱手指猛地松開 槍被拎在滕錯的食指上轉了個圈兒,又被陳崎眼疾手快地接走了。
滕錯有點站不穩,陳崎一手拿槍押着陳芳一,一手攙着他。滕錯側過身,借此閉了會兒眼。
理智尚且殘存,現在不是失控的時候,他需要在忽如其來的混亂中梳理清一條線。仇恨變得更深,他臨淵而站,而深刻髓骨的信仰也從未如此清晰,撐着他不會倒下去。
陳芳一擡頭看着,忽然說:“南灼。”
滕錯緩慢地睜開眼,揮開陳崎的手。他轉過頭,眼神裏的瘋狂和宛如退潮般消散,只剩下冰寒的堅定。
“我不會殺你,”他沙啞地對陳芳一說,“但警察就要來了,你跑不了。”
陳芳一用一種幾乎可以稱得上是抱歉的眼神看着南灼,她在這條要錢不要命的路上走了四十多年,但她不知道該如何面對南灼。
她還記得南灼剛被她帶回來的時候,沒表情,不說話,根本不像是十幾歲的孩子,身上一直有種兇狠的倔強,是自尊也是自卑,不肯對現實低頭。人心都是肉長的,“抱歉”兩個字她不會說,但愧疚已經在心裏生了根。
她摸向臂彎處針眼的位置,顫抖着說:“算是我罪有應得。”
滕錯居高臨下地看着她,不知道該做何感受。就像陳芳一所說的,在他被收養的五年裏,他沒有感受到任何溫暖,但是也沒有被虧待或者虐待,兩個人的關系更像是住在一起的房東和租客。至于“媽”這樣的稱呼,他從小沒有母親,對此沒有感覺,陳芳一讓他喊,他就喊了。
他看向被扔在地上的針劑,又看回陳芳一,面無表情地說:“生理鹽水而已。”
然後他再次拿過陳崎手裏的槍,毫不猶豫地揮手,在陳芳一反應過來之前用槍拖把她打暈在椅子上。
作者有話要說:
[1]:白藥:海洛因
感謝觀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