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真相
藥效維持的時間不長,蕭過在四個半小時後醒過來,淩晨三點多,滕錯的公寓已經被封了,二層的房間裏能作為證據和需要進一步調查的東西都被技偵取了樣本帶了警局。蕭過在醫院驗了血,滕錯給他打的就是麻醉劑,用量不算太大,對身體沒有傷害。
醫院建築側翼的一層被市局的人占了,走廊兩邊牆根底下都蹲着人,全被铐着,沒人面前一個盆,等着排隊進科室。幾個房間裏都散發出惡臭,醫生和警察來回走動,水池裏沖的都是排洩物。有個人體內藏着毒的膠囊被查出有破裂的可能,兩個護士推着病床跑,得動手術。
蕭過快步穿過一片混亂和污穢,眉頭也沒皺一下。
城市的朝陽完全升起來的時候他回到市局,譚燕曉親自來詢問,蕭過把昨天夜裏的情況都說了。
譚局聽完之後點點頭,看了他一會兒,最後也沒怪他擅自去滕錯住處,只是說:“辛苦了。”
蕭過用漆黑的眼看着自己的領導,緩緩地搖了搖頭。
“滕錯現已被确定是花園的人,”譚燕曉鎮定地說,“他應該參與了這次彼得·肖和娴芳閣之間的交易,在抓捕時逃脫。”
某種令人發悸的混沌包裹在蕭過的每一根神經上,他一動不動地看着譚燕曉,問:“他一直都是花園的人,但允許我留在他的身邊?”
“犯罪者也是人,”譚燕曉似乎微微笑了一下,“他得生活,他喜歡你。這看起來很複雜,可其實很簡單。”
蕭過問:“您把我撤出來的時候,就知道他的身份了?”
“是的,”譚燕曉這次是明确地微笑起來,說,“命令你撤回也是為你的安全考慮。”
這次的行動除了跑了滕錯以外非常成功,順藤摸瓜的藤已經出現了,省裏很重視,來了人在等着譚局一起開會。譚燕曉看了眼手表,從辦公桌後站起來,穿上春秋常服的外套,讓蕭過先回去。
然而蕭過站在原地沒動,冷硬的面容似乎進入了一種定格。兩個人面對面地站着對視了一會兒,蕭過緩慢地問:“您把我撤出的第二天,彼得·肖就和花園進行了第二次交易,而滕錯不但參與其中,還逃脫了抓捕?”
他的語調非常平穩,不像是在問什麽。但譚燕曉敏銳地眯了下眼,神情稍微有點不悅。
“蕭過,”她說,“無論你接不接受,滕錯是花園的人,這是事實。”
蕭過像是陷入了回憶,就這樣沉默地站了很久,然後沉聲說:“我接受。”他硬朗的臉忽然出現了一點柔軟的神色,“從您昨天忽然讓我撤出來,到在他房間裏看到那些東西,我早就接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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譚燕曉審視着他,最終點了點頭,說:“很好。”
她去開會,讓蕭過先回去等消息。蕭過沒再說什麽,說:“我在辦公室等。”
他預感到等來的不會是好消息,于是趁着權限還在看了這次任務的總結。呂昊揚看着他臉色不好,給他倒了杯水,蕭過低沉地說了聲謝謝。
打印紙上的字黑白分明,此次逾方市市公安局破獲流自海外的4號海洛因三十四公斤,外籍毒販彼得·肖在其酒店房間被逮捕,同時落網的還有花園成員陳芳一,花園毒品買賣窩點兼情色場所娴芳閣被搗毀,獲體內藏毒運輸人員四十人,方式都是吞服,一名嫌犯從娴芳閣跳窗逃走......
決霆坐在桌子對面,用指節輕輕地敲了敲桌面,叫了一言不發盯着報告的蕭過一聲。
蕭過沒有擡眼,說:“那個娴芳閣的沛姐,真名叫陳芳一?”
決霆猶豫了一下,說:“對。”
陳芳一進來的時候已經被拍了存檔的照片,就用曲別針夾在個人信息第一頁。蕭過動作稍顯粗魯地把照片扯了下來,舉起來對着決霆,問:“這是陳芳一?”
決霆愣了一下,皺着眉點了點頭。
蕭過逐漸坐直了一直稍微佝偻的背,把報告放回桌上。他臉上還帶着傷,不嚴重,主要嘴角有淤青,是被滕錯打的,額頭有一小片擦傷,夾克的衣領上有點血跡,是滕錯的。
蕭過看向決霆,抽了根煙出來捏在指間,問:“這個陳芳一,能提審嗎?”
“恐怕不行。”決霆苦笑了一下,搖搖頭。他垂下實現,手指點了點桌沿,說:“這次譚局要親自審,沒有她的簽字誰也提不出人......這是辦公室。”
蕭過沒點煙,沖決霆點了點頭。他看起來很疲憊,向後靠在椅子上,仰頭時已經長出了胡茬的下颚繃出僵硬的線條。他閉上眼,呼吸節奏很慢。
決霆不說話,小呂項山缪雙三個人各自坐在自己的位置,彼此間交換了一個眼神,沒有說話。
蕭過回到逾方市工作不過三個多月的時間,平時讷口少言,但他們一致認為蕭過身上有一種堅定。這個人在首都的時候就因為敢想敢做而小有名氣,“敢”這個字什麽意思,放到警察身上就是拿命在拼。但明眼人都看得出來蕭過心裏有股勁兒,具體原因沒人知道,但那是對正義、警察身份以及職責的不懈追求。這個人不是為了當警察而當警察,立功沒有真相重要,他的工作就是他的信仰,同事們都看得出來。
然而這個時候的蕭過被一種深刻的頹惘籠罩着,那種堅定就像是破裂的殼,露出底下有血有肉會痛會累的人。
蕭過仰着頭說話,喉結動得很厲害。他問:“通緝令下了嗎?”
決霆點點頭,又意識到蕭過看不見,于是他說:“下了。”
蕭過坐正了身體,仍然合着眼。決霆看着,心裏也不好受,但這種事沒法安慰,滕錯這個名字現在代表的是個逃犯,再難受也沒用,這是立場問題。
屋子裏安靜到讓人難受的程度,還好禁毒支隊來了個警員,叫決霆過去一趟,蔡傑隊長有事要商量。決霆答應了一聲,經過蕭過身邊的時候拍了拍蕭過的肩。
蕭過睜開眼,沖決霆揚了揚下巴。小呂三個人還在看他,蕭過說:“專心工作。”
三名年輕警員不敢多問,蕭過拖着疲憊的身體站起來,腦子裏混亂至極。他已經冷靜了下來,但思考非常滞緩。他認得陳芳一,那是滕錯的養母。這個人現在被證實是花園的人,這說明什麽,有和滕錯有什麽關系,這些事他捋不出頭緒。
蕭過走出去,去了一趟技偵。
他和技術員打招呼,調出了範大塬一案的彈道偵查記錄。
***
一小時後,蕭過出現在滕錯的公寓樓下。這是居民區,不能直接拉警戒線,蕭過上樓,在公寓門口遇到了兩個同事。
同事是別隊的,蕭過說他來找線索,戴好鞋套和手套,進去得很順利。他回身關上門,一個人站在屋子中央。被滕錯帶回來的流浪狗被拴在角落裏,看到他之後很低地叫了兩聲。
蕭過走過去蹲下身,摸了摸狗頭,又愣了很久。
然後他低聲說:“百歲。”
狗還不知道這是自己的名字,低着頭沒理他。蕭過擡起頭,就這麽蹲着把客廳看了一遍,還是一片狼藉,時間緊迫,刑偵和技偵還沒來的一層進行地毯式搜索。
正午的日光從窗口照進來,到處都是光明。光憑這一點蕭過就知道滕錯不在這裏,那個人不喜歡陽光,白天也會拉着窗簾,也許就是因為這個原因,他的皮膚永遠泛着病态的白。
“蕭哥,你回來啦?”滕錯抱着沙發墊叫他:“蕭哥?”
蕭過艱難地發出聲音,說:“......我在。”
“蕭哥。”滕錯光着腳,鞋被他踢得不知道哪兒去了。他在沙發邊上晃着兩條腿,說:“把窗簾拉上,我想吃糖。”
蕭過聽見自己說:“好。”
滕錯接過糖倒在沙發上,他的舌尖永遠會先繞着糖走一圈,再把糖卷進去。他穿着寬大柔軟的襯衫,頭發散下來,按照蕭過說的蓋好毯子,這樣不會着涼。他非常溫順,但同時也很柔弱,讓人覺得他經不起任何重大事件或者考驗。他笑着看向蕭過,不滿地說:“客廳這麽亂都是你弄的啊,你收拾!”
空氣中充滿了絕望,那是幻覺消散後留下的空虛,是一種冰冷的、令人暈眩疲憊的、毫無夢想的氛圍。蕭過眨眨眼,面對着空無一人的房間,生出了毀壞的沖動。但他最終還是沒有打破這場壓抑的寂靜,只是抗着逼向鼻尖的酸澀,開始搜索每一個角落。
其實蕭過并不知道自己在找什麽,他只是撿起一個又一個他熟悉的和不熟悉的屬于滕錯的物品,再一一放下。各種各樣的觸感滑過手掌,帶着源源不斷的回憶或者幻想。最後他來到卧室,看着眼前布置得很荒唐的兩張床,走過去坐到了滕錯的床沿。
他坐了很久,然後躺了下來。
也許是因為背着任務,也許是因為想先贖罪再談感情,在他和滕錯相處的一個月裏,他們住在一起,滕錯對他毫無避諱,但蕭過沒有動過那樣的心思。準确地說,不是沒有欲動,而是沒有表現出來,他不是在隐忍,而是從心底認為那樣不對。但他現在躺那個人每晚躺身的地方,床上帶着滕錯身上的味道,枕頭上還留着長長的發絲,也是滕錯的。
他想起前天晚上的滕錯,他走進卧室,帶着外面的粉塵,滕錯跳下床撲過來,整個人毫無保留地依偎在他懷裏。那時的滕錯抱着他的手臂都在發抖,但怎麽也不肯松手,仿佛松了手,就什麽都沒有了。
那一晚滕錯在他懷裏蜷着身睡,仿佛蕭過用身體圈出的那一小塊地方就是他在人間的烏托邦,仿佛只要躺在那裏,他們兩個人就不用為這個世界上的任何事擔憂。
蕭過望着天花板,眼神很空洞。他躺在滕錯的床上,試圖體會那個人度過的每個夜晚。
他濕了眼角,有淚水滑過了太陽穴,掠過發茬,濡消在枕頭上。蕭過用力地呼吸着,沒有允許自己哽咽出聲。
現實并不在乎人類的喜悲,他最終還是要起身。蕭過坐起來,但在側臉壓過枕頭時聽到一種聲音,他一頓,伸手覆在滕錯的枕頭上按了按。
一種不同尋常的阻隔被棉花的柔軟墊着,蕭過将枕頭抱起來,和另一張床上的對比了一下,确定了重量上的差別。他拆下枕套,在枕頭上清晰地看到了反複縫合的痕跡。
不可思議的激動情緒沖上了大腦,盡管他也不明白自己在期待什麽。
蕭過找到剪刀,順着邊沿把枕頭剪開,棉絮立刻飄灑在空氣裏。他往裏面摸過去,然後掏空了整個枕頭。
随着他的動作,一種質感詭異而輕盈的花白被鋪開在床上,蕭過站在窗邊,點清它們的數量,然後一一将它們撿起來看。到最後他的雙手顫抖得厲害,不得不撐在床邊來借此控制,他的眼睛被充上來的血染得通紅,嘴唇幾次開合,空氣極速地進去,終于在整個人滑跪下去的時候發出了聲音。
那是一種低沉的嘶吼,那是困獸意識到此生再無出路時的絕望,是獨行者熬不過漫長黑夜的情緒爆發,是發覺真相後的極致喜悅,以及随之而來的萬鈞痛苦。
作者有話要說:
感謝觀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