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七河
南灼睜眼的時候先看到的是蕭過的脖子和鎖骨,天已經完全亮了,少年t恤的衣領睡歪了,露出了一點胸膛。
南灼動了動,發現自己躺在蕭過懷裏,蕭過一只手半曲着給他當枕頭,另一條手臂在被子底下搭在他腰上。床太窄,兩個人都是側着身睡的,南灼睡得不舒服,肩膀疼,仰頭的時候發現蕭過正看着他。
蕭過看上去已經醒了很久了,眉眼不像平時那麽冷硬。
“蕭過......”南灼說,“早。”
他還朦胧着雙眼,嗓子有點啞,聲音聽上去很軟。蕭過聽得也不自覺地放低了聲音,說:“早。”
雖然看起來不像,但是南灼在不做噩夢的時候不喜歡那麽快起床,賴床賴得很厲害。他半清醒地往前一路鑽,鼻尖就蹭在蕭過胸口。
蕭過于是就跟着往後退,他睡在外側,後背都貼在了上鋪的欄杆上。
“南灼,”他有點艱難地說,“別蹭了。”
南灼應聲停了下來,閉着眼很不滿意地哼了一聲,随即卷走了所有的被子,翻身又蜷到了牆邊上。
蕭過上身就穿了件短袖,猛然冷得一哆嗦。南灼這種黏糊糊的小脾氣和平時很不一樣,他笑了笑,從背後湊過去叫南灼起床。
因為家長很少在家,蕭過小學初中都是住校的,一個宿舍八個男生,相互叫起床的時候都是踹一腳給一拳,還有的直接往上撲跟疊羅漢似的,從來沒覺得有什麽不妥。但南灼怎麽能和別人一樣,蕭過先過去拉下了被子,讓他把臉露了出來。
“剛才已經廣播過一次了,”蕭過說,“我們就快要到了。”
南灼把眼睛睜開,然後又閉上了。
蕭過從來不知道叫南灼起床是如此艱巨的任務,十分鐘後他把南灼連人帶被子拉着拽起來,南灼閉着眼坐不穩,像個布偶一樣一頭栽進蕭過懷裏。
包廂的門打開,剛才去衛生間洗漱的一家三口回來了。小孩不懂,他爸媽都盯着上鋪抱在一起的兩個人看,神情非常微妙。
蕭過和他們對視了兩秒,沒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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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面兩口子所表現出的微妙在火車到站的時候演變成了不加僞裝的厭惡,出車廂的時候兩口子抱着兒子逃跑似的走得飛快。南灼站在門邊看着他們離開,聽見了變态兩個字。
他垂頭笑了一下,然後不置可否地挑了挑眉。
他們下火車的地方是縣城,還要乘兩個小時的公交到七河村去。車上人不多,蕭過和南灼一起坐在最後一排,南灼嘴裏含着塊奶糖,靠着窗很安靜地坐。
路面逐漸變得颠簸,一望無際的山丘和原野在冬季裏被覆上青黃,其間河水熠粼蘊光。天空藍得令人馳往,薄雲漂浮聚散,被午後的陽光照亮。
七河村就要到了。
南灼身體裏有根緊繃的弦,揪着五髒六腑,就要斷了。
七河村,那是他的生命之初,罪惡源頭,噩夢伊始。越靠近那裏,他天性中模糊不清的那一部分——被南宏祖誇贊“很好”的那一部分——就越躁郁不安,他這次下定決心帶蕭過到七河村去,就是要給這個人看他最不值得靠近的一面。
然後呢?
南灼這樣問自己。
如果蕭過選擇疏遠他呢?
率直單純的少年,理應擁有比他更好的選擇。陳芳一說同性戀并不是問題,但抛開性別,他這個人呢?他可以正視他對蕭過日漸清晰的心思,但有心思就一定有結果嗎?南灼不怕一個人頹然的堅持,可是他放不開手,嘗到了甜的孩子再也吃不了苦,這甜是蕭過給的,他還要這個人。
“蕭過,”他低喃着細碎的語言,“我害怕。”
“怎麽了?”蕭過立刻俯身過來,問,“害怕什麽?”
南灼緊閉着雙唇,蕭過叫他:“南灼?”
南灼臉色蒼白,他說:“我害怕。”
“南灼,”蕭過略微低沉的聲音奇異地突兀在汽車轟鳴中,他說,“南灼,看着我。”
少年的手掌已經寬厚有力,伸過去很輕地捏了捏南灼的下巴。南灼轉過臉,蕭過問:“害怕什麽?”
陽光透過南灼腦後的玻璃,将他的臉匿在陰影裏。他深呼吸了好幾次,說:“其實我回七河村不是去旅游。”
蕭過問:“那是去幹什麽?”
“祭奠,”南灼說,“祭奠我弟弟......還有我姑姑。之前沒和你說清楚,把你騙來了,”他抿了抿嘴,“不好意思啊。”
這事蕭過以前不知道,但他搖了下頭,說:“沒關系。”
南灼說:“七河村其實很窮的,那裏什麽也沒有,人可能也不剩幾個了。我在那裏長到十歲,每天就是和我弟弟滿山遍野地跑着玩,沒有念過任何書。”他的聲音有點顫抖,“我弟弟叫南炎,比我小十二分鐘,我們本來應該做什麽都在一起的,但是,他先走了。”
糖已經吃完了,他目光呆滞地盯着前方,一只手緊緊地抓着蕭過的袖口。他還想說下去,但車停了下來,七河村已經到了。
野草一望無際,都長到了半人高,轉着頭看過去,視線裏都是萎靡的淺黃。南灼帶着蕭過走上崎岖不平的鄉村土路,一路上經過了幾處平房,都沒有住着人,這六七年間發展了太多,改變了太多,七河村的人都想往外走,沒什麽人自願留在這裏。
人跡罕見的荒野村落,寂靜得瘆人,兩個人一直走到房屋更密集的地方才看見了炊煙。他們從一戶人家面前走過去,南灼側臉看了一眼,說:“這家人生了對兄弟,和我和南炎年紀差不多,當年見了面就拿石頭仍我們。但他們的奶奶人好,總是給我們吃的。”
他就這樣一路走一路講,把自己的過去攤開在蕭過面前。他在認識文字之前先懂得了什麽是三餐溫飽和罂粟提純,父母的完全缺失和姑姑的毒瘾被他說得很輕松,逐漸拼湊出一幅殘謬的童年。他還說起父親是罪犯的事實,他和弟弟的出生就是最好的證據。
“就是這口井,”他指向前面不遠處,手指尖在陽光下顯出溫存的光澤,“我姑姑說我媽媽,我的生母,在懷着我和南炎的時候每天都坐在那上面,沒人知道她在看向哪裏。她可能是天生癡傻,也可能是在順着水漂到七河村的過程中被奪去了神智。”
院門半掩,南灼伸手推開了,吱呀聲喚出了從來不曾被塵封的記憶。時隔七年,他仍然能看見南秀娟抓着針管坐在躺椅上的場景,瘦骨嶙峋的肢體被老鼠咬得殘破不堪。
但南灼并不感到恐懼,他只是條件反射地感到很饑餓。
“當時我和南炎差點活活餓死,幸虧沒吃老鼠肉。”他笑了笑,帶着蕭過跨進院子,說:“然後,我爸就回來啦。”
屋子裏落滿了灰,蜘蛛網挂在每一個角落,兩個人猝不及防地咳嗽起來。滿目遺瘡,這就是南灼長大的地方。
這個地方無論怎麽收拾都不可能住人了,但好在兩個人背包裏裝的都是厚衣服,露天睡一晚也不怕。南灼把屋裏屋外都看了一個遍,那年夏天他用來給南炎扇風的扇子還放在床頭。
兩個人在門檻上并肩坐,南灼有先見之明,在縣城火車站就買足了吃的。蕭過把火腿腸的包裝弄開,遞給南灼。
蕭過一直沒有說話,南灼也什麽都不問,他用平淡薄情的聲調講他的出身,然後把接受或者厭惡的權力交到蕭過手裏。
“我帶你田野上住吧,”他對蕭過說,“我和南炎以前經常在那兒過夜。”
蕭過把他吃不完的火腿腸拿過來,又給他塞了塊糖,點了點頭。
等他們往村外走的時候遇上了人老太太腰背佝偻地從家裏走出來,老人眯着眼,應該是不怎麽能看清人。夕陽的最後一點光落下來,她端詳着停下腳步的南灼,臉上的溝壑愈加深邃。
她像是不那麽清醒,對南灼很親切地笑了,用蒼老的聲音說:“是南炎啊?都過去多少年啦......怎麽才回來呀?”
南灼緊緊抿着雙唇,最終沒有反駁。
老太太輕輕地抓住了南灼的手,問:“你是弟弟吧?你哥呢?”
“他......”南灼嘴裏還含着糖,說:“他進城去了。”
“啊,咋沒帶上你呢?”老太太長嘆一聲,又問:“你爸呢?”
南灼說:“他死了。”
“哦,死了。”老太太輕易地掠過了這句話,也許是不理解,也許是已經看淡了。她看向蕭過,問:“這是誰?以前沒見過。”
南灼笑了下,說:“城裏來的。”
蕭過想說聲“奶奶好”,但老人已經拉住他的手,和南灼一起帶着往院子裏進。她說:“那你們幫我看看,我的花花,花花怎麽了......”
當年老人給南灼和南炎裝饅頭和鹹菜的時候,家裏六口人坐了一院子,但現在只剩她自己。年輕人要進城,留了老人在鄉下,一個人一片四方的天,這就是她的晚年。
老太太把兩個人帶到院門後面,泥垢堆積出的一個小土包上側躺着一只不大的貓咪。破碎微弱的叫聲不停,黑白相間的貓毛打着绺,四只爪子都收縮在詭異的角度,抽搐不停。
“花花,這是我的花花啊。”老太太渾濁的雙眼被淚水沖刷出清澈的光,她無助地說:“它怎麽了,你們幫我看看,幫我......我的花花......”
南灼蹲下來,伸手摸了一下,貓的腹部硬得像是墜着石頭,嘴角都是帶着血的白沫。不遠處的牆角處散着一把深色的顆粒,看上去有點像城裏的貓糧,但南灼認得,那是老鼠藥。
貓誤食了毒藥,活不成了。
蕭過順着他的目光看過去,很快明白過來。貓咪閉着眼,頭在不斷的凄慘喵聲中後仰出痛苦的弧度。
蕭過拿出了火腿腸,然而貓咪對這被拱手奉上的美食毫不理會。南灼捏開它的嘴,試圖扣它的嗓子,但貓的舌頭都已經無力地歪着落了出來。
蕭過和南灼對視了一眼,知道已經無力回天。
“小炎,你,你說話呀。”老太太的聲音始終都不高,她似乎只是想再次确認一下既定的事實。她用枯糙的手摸了摸南灼的臉,輕聲問:“花花這是要死了,是不是?”
南灼看着她,說:“是。”
淚珠從老人的眼裏掉了出來,她哽咽着搖了很久的頭,最後說:“命苦......跟着我,花花太受罪了......”
她慢慢地站直了身,沒有再看南灼和蕭過,轉身往屋子裏走。昏暗的房間容納她的身影,老人沒有再出來。
帶着軟綿肉刺的小舌頭蹭到了南灼的手指,他垂下眼,風将他烏黑的碎發拂抹于額前,他極其溫柔地撫摸着貓咪的毛。
“蕭過,”南灼沒有擡眼,柔聲說,“它很痛苦。”
這一刻的蕭過意識到了南灼要做什麽,他在無端的緊張裏伸出手,覆在了南灼的手腕上。南灼沉默了兩秒,擡起臉用一種悲傷的神情看過來。
下一秒,他掙脫開蕭過的手,俯下身親吻了貓咪。弓形的唇緣飽含深情地落在貓咪柔軟的頭頂,這一吻是如此輕盈,在黃昏的光下開始一場生與死的交接。
毒藥令他手裏的這條生命痛苦不堪,南灼指下的皮毛都在戰栗,沉啞的叫聲像是最後的哭訴,他能感覺到貓的扭曲和身體裏的悲怆。它要忍受這樣的折磨,直到遙遙無期的死亡無可避免地到來。
南灼猛地直起身,仰起頭看着天空。他大睜着雙眼,無聲地急促喘息,他的雙手交錯成一個十字,緊貼着貓的脖頸。
最後一縷陽光收匿雲間的時候,修長蒼白的指陷入柔軟的皮毛。糖在舌尖化盡了,貓咪在他手下顫了一下,沒有再動了。
作者有話要說:
感謝觀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