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4章 亡繭
藍蝶在益嵬鎮上的醫院和塵先生分開,塵忠躺在後座,由醫生照顧。一名保镖坐在另外一邊,槍口正對着醫生的心髒。
吉普車在颠仄的道路上飛速行駛,雨濺深泥,藍蝶親自開車。從益嵬鎮入境的确有官方道路,但他們因為身份問題不能從那裏過去,要從北邊繞。藍蝶已經想好了,走水路過去,她已經聯系好了能出船送他們的人。
蕭過比他們晚一步,但已經通知了譚燕曉,同時開車追了上去。他的車不是防彈的,反而輕便,沒有落後多久。
“北邊,”蕭過拐上小路,給譚燕曉報了位置,說,“再往前開就要到江了。”
這是一場速度的較量,戴盛民的部下也在以最快的速度往那邊趕。他們要等到毒販一行人入境後實施抓捕,目标是活捉塵忠和藍蝶,所以這件事并不是直接把渡江的船拿炮轟了那麽簡單的。
藍蝶到達江邊,已經有船在等。這一路她不敢把車開得太快,因為塵忠的情況很不樂觀,任何過大的颠簸對他都會有影響。
淩晨的月亮在雨水裏很耀眼,像燈。江邊還蹲着一群當地人,有人在和其實船家講價,都是想趁着天還不亮偷渡過去的。
來接他們的船看着就像是艘漁船,其實是某個分銷商的産業,專門在江上做來往接送的生意。那個分銷的常年和藍蝶做生意,不要藍蝶的錢,還在對面準備好了車。
從這裏過去也就四十多分鐘就能靠岸,藍蝶和醫生很小心地把塵忠擡上船,掌舵的就一刻也不多待。旁邊的偷渡的船沒過多久也出發了,這船太破,但比他們慢了很多。
“不要着急,”蕭過半坐半蹲在破船的艙口,說,“和他們拉開距離。”
開船和坐船的都是戴盛民的人,再加上一個逾方市刑警隊的項山。他們其實只比藍蝶早到半小時,但戰士們的做事效率來源于無盡的訓練,先把岸邊的那群真正的偷渡者控制住,換了衣服改了裝扮,臨時的便衣任務就開始了。
水推着床身搖晃,快靠岸的時候蕭過低頭檢查了一下佩槍,說:“記住,要活的,特別是塵忠。”
船停靠之後藍蝶先出艙看了一圈,不遠處的林子外面站着幾個人,都穿得像混混,聚在一起抽煙,盯着後面那艘偷渡過來的船,看上去像是來接的。藍蝶看了他們一會兒,那群人也看見她了,反應很自然,因為她的裝扮還對她挑了挑眉。
藍蝶并不理會,轉身回去轉移塵忠。
“小心點,”她對擡着塵忠的保镖說,“車在路邊,我來開。”
他們這裏忙活需要時間,後面的破船速度始終不快,但也到了。裏面的人不愧是偷渡的,都很心急,一窩蜂的往外跑,那幾個來接的吹了聲口哨,從船上下來的人聽見了。
“這兒,”有個來接的大聲說,“過來!”
蕭過這邊兒有人回應:“好!”
然而就是這一下,蕭過就覺得不對,但已經來不及了。這一聲太短促有力了,底氣十足,把那個“好”換成軍隊裏對上級用的“是!”大概更合适。邊防士兵們的專業不是偵查或者滲透,露餡是很容易的事情。
果然,已經踩在了下船踏板上的藍蝶停住了。她也算是身經百戰,立刻打手勢讓後面的保镖護着塵忠回去,一邊狐疑地看向旁邊。
而這邊的人也在看着她。
雙方都極度緊張,空氣中在沉重裏産生凝滞,雨滴似乎在緩慢地墜落。藍蝶側着身,眉頭有擰起來的趨勢。
蕭過這麽多年的經驗,他在專業方面并非言過其實。他一把按倒身邊的項山,藍蝶的子彈就擦着小夥子的頭頂飛了過去。
項山卧倒之後還有點懵,蕭過已經單膝跪在船側,槍都在手裏了。成敗在細節間這話沒錯,本來想出其不意,現在只能火拼,天色像是被不停的槍聲喚醒,兩艘船在極短的時間裏遍布彈坑。
藍蝶在先前和土爺的隊長裏已經受了傷,帶出來的人既要顧着塵忠也要保命,她已經明白局勢的危急。一道劃破江上長空的白光之後,雷聲和初乍的天光接踵而至,屍體接二連三地倒于地面,一名保镖試圖獨自從舷窗逃生,被藍蝶從背後一槍放倒。
但這樣她就是在拿背後對着地熱,子彈呼嘯而過,實打實地擦過她的肋骨。藍蝶被沖擊力帶得向前跌倒,緊身衣爛開,裏面的皮肉被蹭掉了一大塊,稠溫的血液一剎洶湧而出,等流盡時下面已經露出了骨頭。
暫停的槍戰并不是因為雙方都在調整,而是藍蝶的船裏只剩下了她和躺在角落裏的塵忠。塵忠的胸口還在淺淺地起伏,這說明他還活着。
藍蝶半壓在塵忠身上作為人肉保護,雖然這裏是狙擊的盲區。她的血染紅了塵忠的病號服,藍蝶轉動腦袋,看到了不遠處醫生的屍體。
雨水從另一邊的窗口斜進來,窗棂上還挂着那個試圖當逃兵的保镖的屍體。一種行至陌路的據王包裹住了她,藍蝶用手捂着自己的傷處,感到有些不可置信,還有點愧疚,因為似乎從丢失逾方市開始,她還沒能将功補過。
花園裏出了內鬼,這就是警察這次行動如此精确而且及時的原因。藍蝶仰着頭閉了閉眼,很想回去警告塵先生。
可她現在已經在境內,被警察包圍在這艘船裏。江邊的潮水貼着船身微晃,每一下的柔和飄渺都讓藍蝶指縫間流出更多的血,她另一只握着槍的手還同時搭着塵忠的腕。
她埋頭下去,嘴唇艱難地翕動,說:“塵先生......”
“小姑娘。”老人的臉似乎就在面前,竟然是帶着笑的,用很輕的聲音對她說:“站起來,跟我走吧。到一個叫花園的地方,開始新的生活。”
長發由她自己剪去,脫掉被夜總會的人套在身上的裙子,藍寶娥就不複存在。她分不清父親和愛人的區別,悸動在她的生命力具有唯一性,也許厄勒克特拉情結的種子真的深埋在她的體內,又或者她只是一個很忠心的下屬。
血似乎已經流盡了,血腥和火藥的味道一起纏繞鼻尖,連着雨點落砸的聲響,證明她還在船內。藍蝶撐着力氣檢查手槍,裏面只剩下三顆子彈。
“中國邊防警察!”戴盛民在外面拿着喇叭喊話,“放棄一切抵抗,雙手抱頭,走出來!”
藍蝶跪起身,扯着嘴角露出笑。
戴盛民先前已經看過藍蝶的資料,是烈火提供的。他試圖說服這個女毒販投降,稍微放低了聲音,說:“藍蝶,我們已經掌握了你的背景。不要再執迷不悟,現在回頭,還可以争取從寬。”
緊握着槍的手在顫抖,藍蝶在艙內的靜谧裏收斂了笑。她低着頭跪在塵忠身旁,從她跟着塵先生到海島開始就沒有再出現過的眼淚潸然填滿眼眶,涔粘的熱血在地上形成小泊,藍蝶在那裏看到了自己。她擡起手,勉強用大臂處還算幹淨的衣服蹭掉了一些臉上的血。
臉龐瘦消,長而有峰的眉,狹而犀利的眼,俊秀裏帶着淩峰,是這個女人的樣子。藍蝶看了一眼,脫掉外套,艱難地側過身,又照了照背後的紋身。
當初她紋身的時候塵先生去看了看,以為她要蝴蝶樣式。然而她就要天蠶蛾,鋪滿整個後背,輕薄展開的雙翅似乎是從她的脊椎裏伸出來的那樣。
不是因為她忘不掉她悲慘的出身,而是因為她覺得自己不配。破繭成蝶對她來說是不可能的,她就在束縛和隔閡裏,隔着細絲看塵先生,每個眼神都不一樣,但她沒辦法突破。這麽多年過去了,她也一樣不想突破。
戴盛民還在勸解,這說明警察是想要抓活的。藍蝶已經明白了,他們要用塵忠去要要挾塵先生。只要塵先生再次入境,警察就可以抓捕。
黎明的光驟然而至,藍蝶擡起頭,肩胛骨在動作間振飛了墨色的天蠶蛾。
她舉起槍,對着塵忠的胸口,扣動扳機。然後她把槍口抵上自己的太陽穴,又扣了一次板機。
***
滕錯身上還帶着點兒汗,面頰微紅,在聽完蕭過的敘述後沉默了一小會兒。
然後他毫不避諱地說:“一個很可惜的人......如果她入伍的話,就可以當女子敢死隊隊長了。”
其實不行,無論做什麽,藍寶娥的執念都太強了。從某種意義上來說,滕錯可以理解她。
“都死了啊。”他喃喃地說。
蕭過輕輕皺着眉,他看不見滕錯,不知道那人是感嘆還是傷感。潛伏工作者也是人,被滲透的那一方也是,人與人的相處注定不會像機器那麽冷,無論滕錯說什麽,他都可以接受。
然而滕錯說:“什麽時候輪到塵先生?”
蕭過悶聲笑了一下,說:“很快。”想了想忽然覺得太放肆了,于是又說:“注意安全。”
他輕易不這麽說,但現在的技術不一樣了,3D掃描人臉之後就可以制作出動态,聲音有錄音樣本就能婦複刻。衛星電話很好破解,這些天一直有人冒充藍蝶和塵先生聯系,所以兩個星期過去了,塵先生以為兒子已經進了境內的醫院治療。
“那的确是快了,”滕錯看着林深之上的月亮,“難怪塵先生最近要把貨出手。”
蕭過在風裏跺了下腳,說:“只要他通過藍蝶交易,收貨的就是警方。”
滕錯的汗消了,身體在夜晚中逐漸轉涼。
“錢賺夠了,現在塵先生只想做上游壟斷。”滕錯說,“搞出銀色罂粟,他做毒品上帝......蕭哥,這人瘋了。”
***
瘋不瘋沒人知道,但塵先生的确想要占據毒品鏈的頂端。花園在不久後就開始大批出手存貨,塵先生的倉庫裏有上千公斤,都是三九,賣的時候都很規矩地按照市場來。
這麽大的交易量,符合交易條件的毒販并不多,因為既要能吃下上百公斤的量,又要有渠道往境內分銷,據點還不能離邊境太遠。前幾次都非常順利,在邊境交易,毒販接了貨,再走水路入境。
滕錯過了半個月科學家的日子,如果研究的不是罂粟的話,其實很修身養性。塵先生很少出小樓,滕錯還見過僧人被帶進寨子。小芋頭經常來找他,起先就是掉着眼淚坐在滕錯身邊啃土豆,後來話逐漸多了,但兩個人都沒有再提起洋芋。
一個月期限到的時候滕錯把裝有第一個月研究成果的硬盤交給龐叔,同時料到境內該有動靜了,因為駐紮在邊防的技偵人員已經定位到了忠良寨,蕭過已經告訴他了。而且藍蝶和塵忠已經入境治療很久,再不捅破窗戶紙塵先生也該懷疑了。
電話進來的時候龐叔正在給塵先生收拾剛吃完的早餐,打電話的人綽號鴕鳥,是和花園交易過很多次的毒販。龐叔接起來,因為塵先生就在旁邊,他開了擴音。
鴕鳥開門見山地說:“我兒子死了。”
龐叔皺起眉,但聲音還是完全沒有起伏,問:“什麽?”
“你丫聾了嗎?”鴕鳥擡高聲音,說:“老子的兒子死了!”
冬陽落入竹棚,塵先生端坐其中。他今天穿着簡單,灰色的馬甲修身,銀鏈系着懷表,近日來的消瘦讓他的五官更加突出,很有東方人和高加索人所生的混血的美感。他放下手裏的書,像是磊落的學者。
他看向龐叔,沒有說話。但鴕鳥可不準備就這麽沉默下去,說:“我兒子還沒三十歲呢,就這麽被條子給斃了!”
龐叔和塵先生對視了一眼,塵先生露出了一個無奈的表情,輕輕地搖了搖頭。花園建起來這麽多年,這種事見過不少,就是因為做毒品生意死了家人,反過來怪上線。
龐叔不動聲色,說:“節哀。”
“節個屁的哀!”鴕鳥說,“他接了你們的貨,入境的時候才被條子追的!你們說怎麽辦吧!”
“人死不能不複生,”龐叔依然冷靜地說,“你一定保重身體。”
“行,我算是聽明白了,你就打算裝傻到底,是吧?”鴕鳥喉嚨裏出了點奇怪的音,像是被氣笑了,說:“我告訴你,我兒子折在這兒,咱們誰也別想好過!你讓塵先生接電話!”
塵先生原本閉着眼在聽,聞言睜開眼,慢慢地挑了一下眉。
龐叔說:“塵先生很忙。”
“是,是是是,忙!我知道他忙,”鴕鳥冷笑一聲,厲聲說,“那你幫我問問他,他是不是已經忙到連兒子都不要了?”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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