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杜加林勸傅與喬回房睡,傅少爺只是吃核桃,并不搭她的茬。
杜加林暗罵自己以前真是愚蠢,傅與喬明明不想與她同房,卻非等着她先開口說出來;她主動開口了,他明明巴不得如此,面上卻成了體貼她這個封建頑固分子不得已而為之了。歸根結底還是自己笨,上趕着吃虧,不怨他就竿往上爬。他一直就是那麽一個人,她又不是不知道。
今天她決定換被動為主動,她一邊剝核桃一邊向老三表示歉意,因為自己思想不開化,叨擾三弟休息了。杜老三是杜家最天真單純的一個人,他聽大姐這麽說,忙說沒關系的,只是自己夜裏打鼾,恐怕影響姐夫休息,姐夫還是自己回房睡得好。
“你有打鼾嗎?我倒是沒聽到。”傅與喬回道。
杜加林看向他眼裏的血絲,便知道他在說謊。
“我可以作證,三哥的鼾聲确實不同凡響。那天三哥在客廳坐着沒一會兒就睡着了,然後我就聽見一陣呼啦呼啦的聲音,我還以為是窗戶沒關風吹進來了,後來才發現是三哥在打呼嚕,接着又是嘩啦嘩啦的,跟下雨似的。要是唱片公司把三哥的鼾聲灌成片子,旁人一定以為這是風雨交加的自然片呢。”四小姐繪聲繪色地說着,說得杜老三不好意思地低下頭去,羞怯地辯護道,沒這樣誇張罷。
杜家的小姐,嘴一個比一個伶俐,五小姐接道,“三哥以後擇偶,第一要求就是要有耳疾,一個聽力健康的女孩子恐怕實在忍受不了三哥。”
杜老三雖然是個好脾氣,但因為沒談戀愛,把愛情看得極珍貴,聽到有人這麽調侃自己未來的愛人,不由得生氣道,“五妹找男朋友,一定要找一個沒鼻子的。有鼻子的,個個都有打鼾的可能,不結婚又沒法子試驗得出來,除非有為丈夫打鼾而離婚的勇氣。”
五小姐狠狠地在地上跺了一腳,扭頭看向杜夫人,“媽,你看他!”
杜夫人各打五十大板,“你們都在說些什麽!學生當以學業為重,怎麽淨說些虛無缥缈的事情?”她覺得自己的孩子說話太出格了,女婿畢竟是半個外人,當着外人的面,怎麽能這麽不注重形象,張口閉口男朋友女朋友的,讓他以為杜家是什麽人家。況且她還有求于他,當然要給他留個好印象,萬不能讓他看輕了杜家的女兒。她要求的這件事,是關于杜二小姐的。
杜夫人雖然随着丈夫受了些西式文化的熏陶,但骨子裏還是個守舊的人,對自由戀愛頗不贊成。大女兒不是自由戀愛,為着父母之命嫁到傅家,如今已然是闊太太了,丈夫也體貼,手上戴的鴿子蛋,有幾個人戴得起。只是傅家只有一個兒子,她卻有五個女兒,嫁了一個,還剩四個。
偏偏杜教授自诩洋派,對女兒們的婚姻大事全然不關心。二女兒已經十八了,可杜教授不但不給女兒尋婆家,反倒由着她進大學。杜夫人覺得杜教授洋派得并不地道,外國人就主張自由戀愛嗎,要是這樣的話,怎麽會有羅密歐和朱麗葉呢?但她只心裏想想,并不說出來,當着杜教授的面,她是他最真誠的崇拜者,贊同他說的一切話。杜夫人未出閣時,她的母親傳授她夫妻相處之道,要在心裏把男人當傻子,但表面上要把他們成神一樣。
杜夫人在心裏否定了丈夫,表面上卻不發表意見。她看報上說,大學的課程一半是戀愛課程,男男女女們一進大學對于戀愛這件事便無師自通。老二雖然進的是女子大學,可誰能擔保她不受外面男人的引誘?萬一将來揀了一個一窮二白的學生做女婿,她不還是得陪送嫁妝?現在的孩子不像她那時候了,個頂個的有主意,所以非得未雨綢缪不可。
按杜夫人的眼光看,二女兒樣樣不比大女兒差,只是婚姻也講究運氣,眼下杜教授的好友親朋裏并無适齡的出衆男兒。她想着嫁人這事也是一幫一帶。人以群分,大女婿的朋友們想必也是不錯的,在這些朋友裏揀一個當女婿,也不會太差勁。只是她這話不能同女婿說,只能同女兒說。
等到孩子們要回房休息的時候,杜夫人把杜加林攔下了。雖然她攔下的是自己女兒,話卻是對女婿說的,她學着外國電影裏的詞兒說道,“念之,我要跟你借阿妮半個鐘點,希望你不要介意。”傅與喬當然不介意,他向岳母到了晚安,回了西邊的廂房,留下杜加林聆聽杜夫人的教導。
杜夫人說是留她半個鐘點,但卻說了一個來鐘頭。雖然說話的時間很長,但中心意思只有一個,就是讓杜加林在傅與喬的朋友中間尋找一個未婚的适齡男青年做妹夫。杜加林想,她二妹是想要姐夫做丈夫呢,旁的男人未必看得上眼。心裏想着,嘴上卻是另一套話,二妹是個新青年,現在的青年都主張自由戀愛,恐怕不贊成這種方式。杜夫人說,又不是選定了人家就要嫁過去,如果有合适的,可以先談一談,這和自由戀愛也沒什麽差別。杜加林于是應承了下來,犯不着為這個當面傷了和氣。她以後未必要和杜家聯系,說不定哪天她就不是傅家的少奶奶了;就算要聯系,她也可以說她沒找到合适的,難道杜夫人還能追到上海去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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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料杜夫人早有了具體方案,她說你二妹現在在家過暑假,還有一個月才開學,不如趁着這個時間跟你去上海,或許能碰到合意的人也說不定。
杜加林的第一反應是拒絕,她雖然虛長好幾歲,但實在吃不消這個十八歲的女孩子。不過她轉念一想,最吃不消杜二小姐的應該是傅與喬才是。對于這個妻妹,因為礙着一層親屬關系,他不能像對陸小姐一樣不假辭色,只能敬而遠之。他要敬而遠之,她偏要她跟過來。
這樣對待給自己提供四年獎學金的人,未免有些不厚道。可是歉疚只停留了一秒,杜加林說我倒贊成,只是不知道妹妹願不願意同去。杜夫人說,我同她說,一定沒問題。
傅與喬不願同她離婚,想來是過得太舒服了,她太配合他了,在他需要的時候出現,在他不需要的時候沉默,不給他添一點兒麻煩。這舒服使她嫉妒,她自己過得不舒服,也看不得他舒服。
她回到卧室的時候,傅與喬已經睡了,他沒換睡衣,只是把外套脫了,側身躺在床的邊緣,臉朝外,頭只占了三分之一的枕頭,是即使睡一張床也要與她劃開界限的意思。她想,他一定慶幸自己今天被杜夫人留住了,否則他真不知道怎麽對待她。不過他高興得太早了,他明天醒來的時候,她一定要第一時間把要帶杜二小姐回上海的事情告訴他,不知他那時是什麽表情。
傅與喬那副看起來掌控一切的樣子實在太可恨了,一個男人,精明到這種程度,實在欠缺可愛,迫使着想讓人看他手足無措的樣子。這個人,連睡覺都是皺着眉頭的,實在是太不可愛了。杜加林這時突然生出惡作劇的意思來,她去梳妝臺上拿了一罐雙妹牌痱子粉過來,用手指頭蘸着痱子粉在他的鼻子和額頭上點白點,他的膚色很白,痱子粉抹在他臉上,并無多少色差。不過她也只敢點幾點,畢竟痱子粉的成分有滑石粉,不宜往柔嫩的肌膚上塗抹。杜加林不知怎的,就想到了柔嫩,這個詞形容男人實在是不很恰當的,不過他确實是個小白臉的長相,如果沒錢,恐怕也能靠着這張臉過活。
杜加林看着傅與喬這張被自己加工的臉,因為幾個白點平添了三分俏皮,是個可愛模樣。他現在是個精明的青年,想來過去也是個精明的少年,可杜加林實在想象不出一個精明的童年是什麽模樣,他難道六七歲的時候就皺着眉頭睡覺麽?
杜加林簡單洗漱之後,也和衣側躺在床的另一邊睡了。兩人背對着各自躺在兩邊,将床的四分之三空了出來。燈始終亮着,黑暗遠比日光暧昧,他倆不适宜這種暧昧的氣氛。杜加林躺着,腦子裏将白天的事又重現了一遍。她想,傅與喬其實是适宜做丈夫的,他不打鼾。
夜裏,杜加林被外面的雷聲驚醒,她醒得時候還不争氣地啊了一聲。她害怕打雷,小時候逢上這種天氣,便拿着枕頭去祖母的床上蹭睡,後來祖母不再了,她甚至鑽到床底去避雷過,不過那種丢人的事情只有一次,更多的時候,她只蒙條被子把耳朵堵住。她醒來的第一反應就是看向床那一頭的人,發現他還睡着,并沒看到她的窘态才稍稍放心。床上有條薄被橫在他倆中間,杜加林扯過來,将自己的頭蒙住。
她想,只要聽不見,就不會害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