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茶室裏, 傅少爺靠在沙發背上, 手裏夾着香煙,聆聽他老子的教誨。

他外套脫了,穿着襯衫馬甲,兩條腿疊搭着, 相比他的随意, 傅行長則要嚴肅得多, 他老人家端坐在沙發上, 叼着象牙煙鬥, 苦口婆心地勸說道:“不管怎樣,你就算對媳婦不滿, 也至少應該生個孩子再說。我在你這個年紀的時候, 你已經四歲了。”

傅行長眼前又冒出一個團子樣的傅少爺,那時候他哪裏是眼前這個樣子, 他出外做生意,兒子抱着他的大腿不讓他走,大眼睛撲閃撲閃,看得他心一絞一絞的。兒子六歲的時候同他玩五子棋,怕他不願意玩了還假裝輸給他,後來他把兒子讓棋的事獻寶似的講給夫人聽, 他那出身名門的夫人還笑他幼稚。

直到傅夫人去世,他在她眼裏, 也一直都是幼稚的。傅行長十九歲結婚, 同年喬氏二十四歲, 女大三抱金磚,傅行長平白得了将近兩塊金磚。關于喬小姐也就是後來的傅夫人大齡未婚的原因,有多個版本的傳說,但傅行長那時并不在意,他是個家室伶仃的窮秀才,無所依傍,只有一個可算華麗的皮囊和一腔的抱負,況且喬小姐貌美且飽讀詩書,陪嫁也遠勝過兩塊金磚,算來算去,實在不算吃虧。

傅行長幼年喪母,少年喪父,加上年輕,反倒更喜歡年長的女性,納年輕女子為妾是後來的事了。但他并沒有激發出喬氏的母性,女性往往比男的更早熟,他們生理年齡相差不小,心理年齡更是懸殊,傅夫人連殘餘的愛情也懶得施舍給他,她不光對自己的丈夫缺乏母性,面對自己的兒子也很少散發過母性的光輝,尤其在兒子五歲以後更為明顯。

為此傅行長深感委屈,他受了委屈,卻舍不得兒子受屈,他少失怙恃,發誓要把自己童年的缺失在兒子的身上雙倍地補償回來。娘不疼,爹更要愛。他會唱六個國家版本的搖籃曲,得空就去帶兒子放風筝聽戲,傅少爺小時候身體不大好,他一夜夜地陪床。誰也不能否認他是個好父親。

他不希望兒子成為一個怎樣的人物,他已經掙了足夠多的錢,作為他的兒子,去享受就可以了,最重要的是快樂,然後把傅家的血脈傳承下去。自兒子生出來,傅行長便開始研究中外的教育書籍,他雖然是儒家弟子,但在教育兒子上并沒有搞君臣父子那一套,他放下了中國父親的架子,把自己的兒子當朋友來相處。

他理想中的兒子,也是他未能實現的自己,是一個活潑健康,熱愛文學和藝術,視金錢如糞土的青年。盡管傅行長做了諸多努力,但令他遺憾的是,傅少爺還是沒有按着他預想的成長,他既不活潑,也不視金錢如糞土,他學的是經濟學,做的是土地的買賣,以賺錢為樂。當然令他慶幸的是,兒子還算健康且對藝術有些造詣。

傅行長說完,喝了口茶,潤潤嗓子,繼續勸道:“你就算不想承擔你做丈夫的責任,也不能說自己腎有問題嘛,這對一個男人來說,可是很大的名譽問題”雖然傅少爺在外面人模狗樣一副不茍言笑的樣子,但在傅行長眼裏,不過還是一個毛孩子。他自認兒子的所作所為都逃不過自己的火眼金睛,什麽腎有問題,不過是個幌子。

傅少爺深感冤枉,他就算再不在乎,也不至于給自己造這種謠,這些一定是他那位太太的功勞了。他以前并沒把她當成個問題來研究,她安分守己,他也願意在經濟上補償她。她腦子幾次撞了,可能神經也出了些問題,前幾天住院的時候應該去給她拍張x線片。她畢竟是個女人,他也不好怎樣對待她,只好把氣撒在了那幾個把她頭砸了的人身上。他找人把那些人痛打了一頓,然後趕出了上海。至于幕後主使人,傅少爺還不願現在就讓她付出代價,他不介意這些人給他太太制造一些無關痛癢的小麻煩。總要有些事情讓她看清自己并沒有做生意的天賦,他不介意她笨,他不必跳着腳證明自己。

他自認沒有承襲父親的天賦,一個女人放在家裏已經夠他受得了。像他父親那樣,把四個女人養在家裏,簡直天賦異禀。

見兒子不說話,傅行長認為自己的勸說起了作用,“念之,我不反對年輕人自由戀愛,你在外面有中意的人,納妾也無妨,可是一個男人要有責任,離婚是要不得的。況且要找到八字和你那麽合的人也很不容易”他說完八字就後悔了,為掩蓋自己的過失,他接着說道,“畢竟是聚存的女兒,總不能親家變冤家。”

八字這個話題一直是父子間的禁忌。

傅夫人常年有肺病,傅少爺五歲那年格外嚴重,某天家裏來了一位化緣的僧人,傅行長是儒家子弟,後來又受西學的熏陶,對此無甚興趣,不料他的夫人卻很熱情,不僅捐了香資,還特地做了齋飯宴請。這個僧人感于傅夫人的懇切,特地破了戒,為她的丈夫和兒子批了八字。和尚認定他父子二人一生通達,但六親緣薄。由于二人命都很硬,所以能彼此克制,但是其他人恐怕就會受波及。自此之後,傅夫人便疏遠了這對父子。

傅行長認為這個和尚完全是胡說八道,而更令他難以接受的是,他的夫人竟真的信了,在之後的兩年,他曾努力尋找過這個和尚,準備痛揍他一頓以出惡氣,但和尚雲游四方,早就不見了蹤影,他慢慢地也就忘了這件事。直到他夫人民國元年因為流感引發肺病去世,他才重新想起了這事。

表面上,他是萬萬不肯承認妻子的死和他有關的,她是病死而非橫死,這是一個醫學上的問題,無論如何和他的八字扯不到關系。但他少失怙恃,中年喪妻,實在不能不令他多想,未免兒子重蹈他的覆轍,他一早就給未來兒媳批了八字,這是一個旺夫旺子的命,有二十年的幫夫運,能夠沖抵兒子命中的煞。如果沒有這件事,兒子娶誰他倒不是太在乎的,他願意做一個開明的父親,卻在這件事上破了例,可沒辦法,兒子克妻他很遺憾,但如果克子的話他可是萬萬不能接受的,他傅家的血脈是要傳承下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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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然這種東西是不能拿到面上說的,說了就好像他和兒子聯手把傅夫人給克死了。

傅少爺是一個講求科學的青年,對東西方的神靈一概缺乏尊敬,他并不贊成父親的看法,可又無法說服他。父親一輩子沒對他有過任何要求,這一件他雖然十分的不情願,但最終還是答應了。如果父親在經濟上壓制他以使他屈服,他勢必不會同意,他有生財的路子。但他沒有,他給自己寫了一封長信,字字血淚,他是慈父,所以他不得不當孝子。

傅行長給自己兒子斟了一杯茶說道,“你也不小了,該有一個孩子了。”

傅與喬看着自己杯中的茶:“我盡量吧。”

他出茶室的時候,傅行長面無表情地丢給他一個藥包,“這是送子湯,拿去喝吧。”傅與喬并沒拿,“您還是留着給您那幾位姨娘好好補補吧,我還等着您給我添個弟弟呢!”

六親緣薄?他的幾位姨太太不好着呢嘛!當然傅行長自有他的說辭,妾是不算親的。

“你說得這是什麽話!”

傅少爺并未理他,拿着外套徑直出了茶室,留傅行長一人在茶室裏大罵逆子。秋日漸涼,傅行長一個七尺男兒也不免傷春悲秋起來,開始思念起那個坐在他肩上叫他爸爸的小男孩兒。他實在想不通,那個早上得了一個糯米糍都要等着他晚上回來分享的兒子怎麽就變成了現在這個樣子。到底是哪個環節出了問題呢?

他不得不反思自己的教育方式,和兒子做朋友非但沒有形成預想中的效果,反倒折損了自己的威信,讓兒子不把他的話當話。亡羊補牢為時未晚,失掉的父親的威信必須得撿起來了。

傅少爺并不知道他父親這番曲折的心思,他回到住處,飯桌上等着他的還有百合甲魚湯還有豬腰湯,他主動給他的太太盛了一碗甲魚湯讓她補一補身體。

“阿妮,你的頭疼好些了麽?”

“好得差不多了。”

“那就好。”

他看向她,她做妻子也不算壞,婚姻也無非是那麽一種事,娶了別人想來并不會比她更好。在傅少爺看來,他這位太太當然不是真的想離婚,不過是想增加些存在感,以引起他的注意。他雖然不喜歡這些小心思,但是也無可厚非。而且如果這樁婚姻要繼續下去的話,他們也不能永遠沒有肢體接觸,他也是有生理需要的正常男人。她不願意,他沒必要強迫他;她現在這樣主動,他更沒必要拒絕她。

她既然這樣主動,他不如索性成全了她,也許有了孩子,她就能安分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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