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說實話,葉輕舟壓根不記得夏少謙此人。

奈何人都走到面前來了,葉輕舟愣了一小會兒,忙伸出手和對方胡亂寒暄了一兩句。但是這個夏少謙卻似乎還真和自己有那麽點交情,別開眼沖著趙晴晴就叫了一聲“趙學姐”,弄得趙漢子一臉受寵若驚的,可不只是趙晴晴,那一桌子的人夏少謙一個也沒認錯,就連葉輕舟自己都不太記得的人,夏少謙一眼都能叫出名字。

不過不只是葉輕舟,其他人似乎也不太記得有這麽一號人物,卻在夏少謙一遞名片的時候,各個立馬都熟悉得跟什麽似的,左一句學弟右一句少謙的,彼此之間情誼頃刻間無比深厚了起來。

沒一會兒新郎官又走了過來,想将人安排在主桌那裏──其實要看誰混得好,參照參照這酒席位置的安排就得,主桌那裏葉輕舟搖搖瞟了一眼,多的是他們這一批中混得有聲有色的,也有些家世斐然的,那裏邊兒其中一個和輕舟也是熟撚的。同穿一條褲子的哥們兒,彼此目光交錯的時候也僅是遙遙地一點頭。

“這裏剛好空著一個位置,我坐這兒就成。”顯然對方也沒料到夏少謙真能大駕光臨,主桌那兒十個人早就坐滿了,現在硬要多騰出個位置,那就是得為了夏少謙得罪人,足以見得夏少謙這面子确實不一般。

“這可怎麽成!就多加一張椅子的工夫,我倆什麽交情,今天是我的大好日子,少謙你待會兒不能不給面子,一定得陪我多喝兩杯。”

夏少謙似是見推辭不過,見狀是要改變主意了,沒想到那眼神一轉,卻落到了一邊兒安靜地當布景板的葉輕舟身上:“我和葉學長有十年沒見了,今天難得碰上了想敘敘舊。”

葉輕舟感覺到周遭的實現一下子又落回到自己身兒上,就連趙晴晴也像是喉頭一哽,忙抓起餐巾擦著嘴邊溢出的香槟。

新郎官哪裏聽不出夏少謙的話外音,忙道:“那是那是,少謙的朋友自然也是許某的貴客!Waiter,叫你們經理馬上安排──”接著那回頭來看葉輕舟的目光已經和原先的大有不同,帶了幾分刮目相看的意味,那眼神讓葉輕舟覺得自己就像是剝開了的粗糙原石,發現裏頭藏著的是真翡翠一樣。

“等、等等……”葉輕舟匆忙站起來,還差點兒扯到了桌布,發出了一陣聲響。他有些狼狽地擺擺手,故作自然地客氣道:“不用這麽麻煩,我和趙晴晴坐這兒就行了,一樣兒的、都一樣兒的。”

“那晴晴也一起換到我們那兒去吧。”溫婉的嗓音陡地響了起來,把葉輕舟就要出口的話全都輕輕松松堵了回去。

陸曼挽著未婚夫的手臂,水盈盈的雙眼看著葉輕舟,淡淡地微笑道:“輕舟,你和晴晴是我最要好的朋友,我一直都希望能得到你們的祝福。”

“……”

是以,多虧夏少謙的福,葉輕舟拎著趙晴晴一起“升艙”了。

踏進了成功人士的領域之中,葉趙兩人終於明白,方才在那裏蹦躂的全是磨人的小妖精,瞧著吧有點賤賤的不過倒還是有那麽點可愛之處的,這一廂的顯然和他們不在一個頻道上。

虧得夏少謙那三言兩語,葉輕舟也算是跟著雞犬升天,屁股還沒坐熱就有人遞了跟雪茄過來,麽指一樣粗,葉輕舟也不是不識貨的,看那金邊盒子寫著“Albero”,心尖一抖,臉上賠笑擺擺手說:“我不抽煙。”

“大夫都不抽煙?不是說做外科壓力大麽──”對方也不勉強,把煙盒收起來又挑了其他的聊,十句話裏三句恭維七句打聽,總歸和那一幫子不同,一頓飯局對真正的精英而言可不是來單純炫耀的。

只是葉輕舟本人混得實在不怎麽出彩──要說不好倒也不至於,他二十七八升了主治,以前還有些野心的時候也争取每年多發幾篇文章,只是近些年工作壓力越來越大,收入也實在是不夠看,總歸拿的是薪資,什麽收紅包之類的事兒甭說葉輕舟不想幹,就是他想收也輪不到他伸出這個手來,再者,葉輕舟還真像旁人說的,還真是有點操守的,否則還不至於過了三十歲,市裏一套房子都買不起。

夏少謙的表現和葉輕舟第一次見到他時也不太一樣,原先那态度嚣張的近乎惡劣,現在倒是一副左右逢源、八面玲珑的模樣。然而其實瞎眼也瞧得出來,夏少謙也沒對誰殷勤,他只要乖乖坐在位置上,旁個兒的人就飛蛾撲火似地拼命往前湊。

葉輕舟實在不理解夏少謙的用意,夏少謙将他和趙晴晴弄到這位置上,接著就跟和他們不認識似的。原先和葉輕舟攀談的似乎漸漸發現挖不到什麽消息,倒也不像一開始那麽熱絡,漸漸地葉輕舟和趙晴晴就被冷了下來。

趙晴晴倒是挺樂意的,自顧自地吃著東西,忙乎得頭也沒擡。

葉輕舟坐了一會兒,終於漸漸感覺到在這位置上究竟有多麽煎熬──曾經的戀人就在咫尺的距離,而在她身邊的卻不再是自己。葉輕舟暗暗凝視著前方,仿佛試圖從前情人身上尋找到一絲蛛絲馬跡,他的心底到底還存有一絲的奢望,他妄想著陸曼能給他一個眼神,也許他還殷殷期盼著這一切還有轉圜的餘地,但是陸曼卻不曾再将目光停駐在葉輕舟的身上,她的眼裏由始至終都在注視著她未來的丈夫,他們時不時交頭接耳,舉止親昵……

六層的訂婚蛋糕從後臺推了出來,一對準新人手挽著手上臺,柔和的燈光聚攏在他們身上,宛如天造地設的一對。

葉輕舟的位置正對著前臺,他隐隐覺得這是上天惡意的安排,周遭的一切已經與他無關,他的眼前正在上演著一場噩夢,而他正置身其中,猶如現在發生的一切都是為了嘲笑他一樣。

忽然,一只手搭上了他的肩。

葉輕舟猛地一回頭,卻見夏少謙不知何時已經站在他的身邊,手裏舉著高腳杯,微側著身子。

沒等葉輕舟反應過來,下一秒,夏少謙宛如刻意般地沖著臺上高聲道:“Morris,就這樣子想打發我們?門兒都沒有。”

緊接著就跟說好似的,一夥人開始起哄,“接吻!接吻!”

葉輕舟忽然劈手将夏少謙擱在眼前的高腳杯奪過,仰頭一口氣澆進嘴裏。辛辣濃烈的味道登時沖上他的腦仁,葉輕舟彎腰劇烈地咳了起來。

趙晴晴吓了一跳,趕緊拍著他的背給他順順氣兒,前方正達到高潮,男女主角熱情擁吻,誰也不會注意到葉輕舟被酒氣嗆出的淚。

一個手帕遞了過來,葉輕舟接了過去狼狽地擦著臉,悶悶地說了聲“謝謝”,一擡眼就瞧見夏少謙好整以暇地雙手抱胸坐在他身旁的位置。

Waiter很快地往他們這裏送來了好幾個酒瓶,開瓶的時候,一股濃醇馥郁的香氣随著煙氣彌漫開來,夏少謙不知何時點燃了一根煙,吞雲吐霧之間,他的嘴角噙著一抹暧昧不明的微笑。他讓侍者送來了兩個酒杯,傾上前往葉輕舟眼前的杯子倒入那金色的剔透液體。

“幹了這杯。”夏少謙拿起了自己的酒杯,往葉輕舟的杯子輕輕一碰,發出一聲清脆的‘叮’,如同葉輕舟那用廉價的自尊包裹的心髒,像泡沫一樣破碎。

葉輕舟布滿血絲的眼,他覺得自己終於看穿了夏少謙眼裏包藏的惡意──這個男人正在幸災樂禍。

他所有的難過和悲傷成了夏少謙今晚上最佳的餘興節目,也許他本不該來,他根本做不到自己預料中的潇灑,他就是個卑劣而又好面子的醜角。

葉輕舟就跟賭氣似的将酒杯一接,又一口氣灌了一杯入腹。

“你瘋啦?!”趙晴晴的聲音響了起來,但是她沒能攔住葉輕舟。

夏少謙狀似意外地挑挑眉,又為葉輕舟倒了一杯。葉輕舟吸了吸鼻子,隐形眼鏡不知什麽時候掉了,他的眼前一片模糊,足以看清的只剩下眼前的男人。

也許是氤氲的煙氣熏迷了視線,也許是童話般的燈光造就了幻境,有那麽一瞬間,葉輕舟覺得,夏少謙銳利得過份的兩眼裏仿佛也透出了一股難以察覺的悲涼……

葉輕舟知道自己在做夢。

夢裏,他騎著自行車,一只手從後面環著他的腰,微醺的涼風拂著面,那時還是青春年少。

那時候的葉輕舟依然躊躇滿志,學業、愛情、交際,眼前等待他的是一片坦途,他帶著陸曼在風中悠揚,昂首迎向了前方的康莊大道。

而葉輕舟的驚醒并不是因為路邊某個将他綁倒的石頭,而是他感覺到環在他腰上的那只手越來越重,幾乎要壓得他喘不過氣來。然後葉輕舟一低頭,兩眼猛地一直!

那不是陸曼的手,确切來說,那只手并不屬於任何一個女人。

學長。

突如其來的輕喚俨如魔音穿耳,葉輕舟快速地扭過腦袋,接著就感受到一股痛楚──他睜開眼了。

先入眼的是天花板,那富有格調的花紋和低調的水晶燈盞,以及身下那屬於地毯的柔軟觸感強烈地暗示著葉輕舟,這片地兒不是他那連塊地磚都還沒貼上毛坯房。

葉輕舟扯著被子七手八腳地爬了起來,本能地摸著床頭找眼鏡,最後才想起來自己連在什麽地方都不知道。

葉輕舟眯著眼茫茫地環視了一圈,明顯是主卧的地方除了一張白色雙人床之外,就是一般卧室的布置格調。他身上還穿著昨晚上參加訂婚宴的襯衫,只是現在已經皺得不成樣子了,錢包和手機一樣也沒少。

葉輕舟蹑手蹑腳地爬了起來,他不自覺地放輕了步伐,就像是個偷偷闖入禁地的宵小一樣。

他出了房間,環顧四周。

這應該是個單身男士的居所,不論從擺設還是布置上,沒有半點女人的氣息,簡練得幾乎一絲不茍。

客廳的茶幾上還擺著幾本金融雜志,除此之外幾乎收拾的一塵不染,但是從客廳的酒吧臺和牆上的挂著的壁畫來看,這套房子的主人還是非常注重生活品質的人。葉輕舟還看到了吧臺上正煮著的黑色咖啡,而玄關的門卻是微微虛掩的,這代表屋子的主人随時都會回來。

葉輕舟只能勉強看清眼前的路,經過幾案的時候不小心碰到了什麽,繼而響起了一聲破碎的聲響。

葉輕舟一慌,忙蹲下來──那是一個相框。葉輕舟正是懊惱,卻被那張照片吸引住了目光。

他将照片拿起來湊近看了看,如果他沒眼花的話,這張照片他家裏也有一張,翻過背面一看,果真瞧見後方角落寫著:B大醫學院零一級全體學生。

葉輕舟輕易地就在第三排找到了那個青澀的自己,當時他才剛剛入學,穿著黑色長褲短袖T恤,頭發三七分。他長得像爺爺,五官生得儒雅,就站在當時的系花陸曼後方。他還記得拍照的那一天,陸曼的發上別了一個紫色的花簪,一只小小的彩蝶停在上頭……

“你醒來……你幹什麽!”

玄關那裏忽然傳來了聲音,葉輕舟才順著聲音瞧過去,一只手就跟刮風似的将他手裏的照片搶了過去。

葉輕舟仰起頭,有些意外地看著來人:“夏……少謙?”

這還是葉輕舟第一次看見夏少謙穿著休閑服,模樣一下子跟著年輕了不少似的。然而現在,那張英俊得幾乎漂亮的臉卻繃得死緊,另一只手裏還拿著一袋油條和包子。他抽回了那張相片,看著地上的玻璃碎片,臉色黑得跟要打雷一樣,兩肩微微地抖動著。

葉輕舟絲毫沒料到會是夏少謙将他帶回來,他踟蹰了片刻,正要先道歉的時候,夏少謙卻唰地站直別過身徑自走向吧臺,冷冷地朝葉輕舟扔下一句:“滾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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