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若不是從背後看到她另一只發抖的手,程帆還真以為她如她表現的這番有恃無恐。
紅酒流過鼻翼,發酵的味道彌漫開來,被潑了酒的男人好一會才反應過來。一身衣服弄髒了事小,在衆人面前失了顏面事大。
後知後覺的怒意升騰而起,半醉的頭腦指揮着粗壯的手臂就要哆嗦着給面前的女人一巴掌。然而這時,肩膀上傳來一陣頗有力道的重壓。
他轉頭看去,那個男人像個誤入的不知情者,頗有禮貌地問他,“怎麽了?您沒事吧?”
老金皺着眉頭,甩着膀子掀開了他的手,“你他媽誰啊?別來管閑事。”
“我只是被喊來喝酒的。”他向後看了正在疾步往前走的老韓,“韓總,這酒還喝不喝啊?”
誰知道出去一趟就發生了這樣的事,別看老程這和氣的态度,他站出來說一句話,就表示內心已經很不爽了。
好不容易把他請來喝杯酒,向人暗暗展示下他韓宇有這種交情的朋友,結果就讓他看到這種書,還讓他出面了。
老金是不是腦子不好,這種場合連個陪酒小姐都沒請,他還色膽包天敢來戲弄一個對他而言來路不明的女人,實在是蠢。
韓宇走上前,低聲對老金說,“老哥,給我個面子。”
程帆看了眼面前站着的女人,面容精致,略施薄妝,頭發垂至鎖骨。遮不住的稚氣,特別的是那一雙強裝鎮定的眼。
老金還未說話時,這個女人拿起了包,對着韓宇道歉,“對不起韓總,壞了你的飯局,我改天上門向你賠罪。”
說完就走,除了方才程帆上前阻止時看了他一眼,到離開時都沒再看他一眼,更別說是一句感謝。
程帆不以為然,他沒有英雄救美的愛好,況且美女他見的多了去。
飯局上的都是人精,最擅長插科打诨與視若無睹。三言兩語就把這事給繞了過去,老金也裝作沒事人一眼照常喝酒聊天,誰也不提這茬。
程帆相信,若是方才那個女人沒有拒絕,悶聲吃了這個虧。這些個人,也一樣能做到視若無睹。閱歷越廣,見的人越多,對人性卻是日益感到悲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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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寒暄了一番,再喝了兩杯,就走出了包廂。
也許最近飯局真太多了,還是逃不了的局,心裏疲倦了,他邊走邊想,真他媽沒意思。
一群賺了點錢就自以為是的蠢貨,還沒賺到大錢就覺得随時能把底線抛下以換滔天富貴的傻叉。當然,他不愛标榜道德,那玩意他也不稀罕有。
就說最簡單的,這都互聯網時代了,但凡遇上點要整你的,在私人飯局裏偷拍了視頻再扔到網上去,會造成多大的影響?
對這種人談不了道德,但對這種事發生的可能與後果無任何預判,不是蠢是什麽?
上帝博愛,把智慧撒向人間。媽的,一群智障,非得撐着傘。
他不耐煩地扯了領帶,又回到了飯局上,争取半小時結束,他要回家歇着去。
結果又是遠離預期,但也算早,九點半就結束了。這個飯店沒有地下車庫,他來時将車停在了對面的停車場。程帆不愛用司機,他邊往外走,邊想是打車還是喊代駕。
結果,還沒走到馬路邊上,就看到了坐在花壇旁長凳上的女人,她看到了他,站起了身,并向他走過來。
“你好,剛剛謝謝你。”
程帆沒有心情應付一個來表達感激的女人,“不用。”
那個女人也沒繼續啰嗦,卻是從包裏拿出個信封,遞給了他,“我也不想浪費你時間,請您收下。”
程帆看了厚度,樂了。
他自然是不會收,但她在這等他一個小時,不簡單。
他指了對面的星巴克,“你請我喝杯咖啡就好,我不需要這個。”
九點半的星巴克裏已經沒什麽人,一個員工在料理臺上清洗着容器,另一個員工在拖地。他找了個角落的位置坐下。
程帆挺喜歡星巴克,裝修風格、燈光和氛圍,讓人坐着挺舒服,他沒事時就帶本書,去個人少的店坐半天。
她端了兩杯咖啡走過來,穩當地放在了小圓桌上,再坐在了他的對面。
程帆看她雖然一身都市職場人打扮,但仍略顯稚嫩,可能是長相,也可能是純澈的眼神,與人打交道時,不夠老練,“你這是剛工作?”
“不是,我已經畢業快兩年了。對了,我叫林夏。”
溫熱的紅茶拿鐵落肚挺舒服,程帆并沒有介紹自己,“好,林夏,我沒有幫你什麽,你沒必要這麽謝我。”
他內心納悶,他今天穿的很廉價嗎?還是像個落魄到上飯局陪領導喝酒的潦倒下屬?
晚上來飯局前去了趟工廠,襯衫有點皺和髒,也沒來得及換。前段時間跟朋友喝了大酒,半夜坐在大馬路上,打了電話讓人來接他,等他清醒時,手表和兩個手機已經沒了。他反省了下自己,真不該這麽喝大了。挺貴的表丢了有點可惜,但萬一命沒了呢。他痛定思痛,決定半年不買也不戴手表來警示自己。
“我不是在特地等你,就是坐在外面冷靜了一下。我不覺得我剛剛是沖動了,也許有更好的解決方法。”
估計這姑娘是第一次在飯局上被人騷擾,入秋的夜裏寒氣重,手捧着咖啡,面容冷靜,卻藏不住聲線中的一絲顫抖。
“就算有更好的方法,但如果你沒那麽做,估計事後會懊悔沒痛快一把,人還是要在兜得住的範圍內活得随心所欲。”
林夏被他逗笑,剛才出了包廂,她就去衛生間洗了很久的手,“你說的對。”
“是老板讓你來參加飯局的嗎?”程帆看着她猶豫着沒回答,也沒打算繼續問,“混人脈的飯局,是談不成事的。”
“我不是混人脈。”她下意識反駁了他,想說什麽又沒說出口,嘆了口氣,“你不懂。”
“不說這個了,你是韓總下屬吧?你剛剛幫我,會讓你被老板罵嗎?”
他差點把口中的拿鐵噴出來,憋着笑喝下了那一口後,老實回答了她,“不會。”
“你不要有別的想法,大家在外面打工都不容易。我比較有錢,你幫了我,你也是我見過的第一個會在飯局上站出來的人。這點錢沒什麽,你收下吧。”
她又從包裏将信封拿出來,放到了他的咖啡杯旁邊。
進咖啡店時,不知她知不知道他的身份,也不知她有何目的,程帆存了警惕心,但她好像真的什麽都不知道。
“口氣這麽大。”他沒看那沓錢,說話不留情面,“如果這麽有錢,那你應該具備基本的辨別能力,哪些飯局是有用的,哪些是混圈子的。”
這個人說話難聽,林夏也沒跟他生氣。剛剛在外面吹了冷風,此時呆在溫暖的星巴克裏,一盞盞暖黃的點光投射而下,明亮而舒适,對着一個陌生人,苦熬了一個多月的她忽然有了點傾訴欲。
吞掉了那句你說得輕松,她略帶苦惱地說,“但當沒有任何辦法時,每一個機會,就算概率再小,都應該去嘗試下。”
見他沒有說話,她解釋了句,“我爸開公司的嘛,簡單來說,就是我想拿到一個項目,向他證明我的能力。”
“然後呢?”
“他看到了我的能力,就能把更大點的部門交給我管啊。”
“那你這是還沒拿到?”
林夏喜歡他用的“還”,是還沒有,不是不能,但也不願意再跟他說再多,敷衍了句,“差不多吧。”
她喝了口咖啡,就準備起身拿包離開。雖然這個人長得還挺帥,但她沒幼稚到就因為幫她解了圍就心生好感。很久了,她都沒有任何心情有男女關系方面的心思。
正當她準備告別時,對面的男人開了口。
“如果你的目的就是拿下項目,那你為什麽要舍近求遠呢?”
林夏愣住,“什麽?”
“既然你剛剛潑人酒時,都知道拿出你爸來吓唬人。那談項目時,為什麽不用你爸的關系呢?”
她一時沒說出話,想說你這不是廢話,我不是要證明自己嗎?用我爸的關系拿了項目,那不還是靠他嗎?但她好像又沒必要認真反駁他。
“如果不想用他的任何關系,那你為什麽不去自己創業呢?”程帆沒有給她回答的機會,“擅長利用已有的資源與禀賦是種能力,很多人有關系也不一定能辦成事。”
很多人說過他談事時是六親不認的,不論是多好的關系,他都能全然理性、甚至是不照顧對方心情,說該說的話,做該做的事。他說,不然呢?當你問我要解決方法時,我已經默認你做好了心理準備來面對問題。
程帆想自己是不是閑得慌,面對一個陌生人,人家也沒問他該怎麽辦,他犯不着這麽說話。他尚有些自知之明,人到三十,就該學會閉嘴,更別提主動教人怎麽做事,不然是挺讓年輕人讨厭的。
“抱歉,這只是我的想法。”他率先站起了身,端着喝了一半的拿鐵,“謝謝你請我喝咖啡,錢就不用了,再見。”
想到明天早上要趕飛機,程帆打了電話讓人過來開車,準備走到前邊的路口過馬路。最近真太忙了,給自己放個假的心情都沒有,只能想着再過倆月,就去滑半個月的雪,誰也別想找到他。
結果還沒走幾步,就被人從後面喊住。
她都沒來得及穿外套,衣服搭在了手臂上,左手端着咖啡,右手拿着包,秋風吹起,掃過地面的枯枝落葉,将小跑着趕過來的她的發絲吹起,還有一縷纏繞在她光潔的脖頸上。
他看了眼,又瞥開了眼神。
站在他面前時,她沒顧上整理頭發,埋頭從包裏掏出了一張名片遞給他,“這是我名片,如果你遇到了什麽事,可以找我幫忙。雖然我不一定能幫得上,謝謝你剛剛跟我說的。”
他收下了名片,不置可否。
上車後,程帆随手将名片塞進了座椅靠背的收納袋裏。